第10章 三郎

作品:《将军令

    雨终于停了半日,阳光斑驳落在宫檐之上,琉璃瓦闪着微弱的光。


    玉阶两侧,臣子们下朝后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今日朝会上,二皇子再度被贺崇强行带上殿,他年幼怯懦,竟然当众尿了裤子,哭得涕泗横流。


    一众老臣面面相觑,心中各有盘算。


    “哎……这二皇子,也太容易受惊了些。”


    “这话可不敢胡说。搞不好要杀头的。”


    “这有什么,皇上这些日子都起不了身了。”贺崇的门生兵部尚书郑德不以为然,“听说皇上迟迟不立储就是害怕二皇子难堪大任。”


    “可二皇子是皇上唯一子嗣…”


    “你们难道不知皇上已将小侯爷宣回了京?”


    有人惊诧,有人恍然。


    “小侯爷…倒也…”


    那人不再说下去,朝堂内外却已人心浮动,惶惶不已。


    入夜,风雨渐急。


    贺崇携禁军悄无声息地入了宫。


    皇上的寝殿灯火幽微,他靠在软塌上,身披薄毯,脸色苍白。殿中只江时越一人相伴。


    “贵妃与阿澈…”


    他微微垂眸。


    江时越低声道,“陛下不必担心,娘娘与殿下早已安置无虞了。”


    皇帝轻轻点头,眼神恍惚,半晌不语。


    窗外雨声淅沥,檐下琉璃溅起水花。本当是一夜静默的桂花雨———却在子时,被远远的一阵靴声打破。


    寝殿门被推开。


    贺崇负手入殿,甲士肃然守在殿外,沉默如铁。


    皇帝的神色并无多少惊慌。


    他只是默默道,“贺叔,你我非要走到这步么?”


    贺崇缓缓上前两步,却无之前那般跋扈无礼,仿若故交絮语。


    “陛下,我并非存心为难。只是朝局如斯,不容坐视。太医数番密报,陛下龙体羸弱,已非昔日之盛。而二皇子……性情柔懦,心智未定,如何担起这万里江山?”


    “老臣曾许先帝,要为慕容一族守住这天下。今日,不得不履此诺。”


    他顿了顿,缓缓道。


    “怀瑾亦出自慕容一族,他姿容优渥,天赋聪颖,又秉性纯善。陛下与他父母亦从小交好…”


    “老夫斗胆让三郎自问…”


    “怀瑾是否比阿澈更适合坐上这宝座?”


    惊雷一声,皇上嘴唇翕张,只觉眼前灯火恍若重重鬼影。


    这话好熟悉。爹好像也说过。


    他嘴角噙着惨然笑意,喃喃自语,“自幼与我交好,好到竟然要来夺我江山么。”


    贺崇皱眉,“三郎,你不必如此。要怪你也只能怪你身弱,阿澈…他像你。”


    江时越怒不可抑。


    “贺大人你!”


    “时越小儿——”


    贺崇抬手止住他的话,语气仿佛训斥晚辈,不急不缓。


    “你我非敌。老夫知你忠心,也敬你有才,但你年纪尚轻,未曾见过这天下翻覆的惨烈。”


    他望向皇帝,眸色幽深。


    “三郎,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从小懂事,从未叫人费心…我知道你能明白,贺叔所做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容朝百姓。”


    雷光将贺崇的面庞映得森白。他眉间竟添了几分说不清的悲悯,又如野火般透出狠戾。


    “禁军已包围皇城,江南水师亦按老夫之命驻守护城河。殿内殿外,尽在我掌控之中。三郎,我不为难你,只要你肯在这禅位诏书上落印,贺叔保你和阿澈去富庶之地,后半辈子富贵无虞。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应当知道什么是对的选择。”


    他双膝落地。双手举起诏书,似威胁似劝慰。


    “陛下,请您为万民谋太平。”


    皇上猛烈咳嗽起来,一口血落在贺崇衣摆。


    他扶着软榻坐起,笑声低哑,带着喘息。肩膀剧烈起伏,血水不断从唇角滑落。


    贺崇微愣,尚未来得及起身。


    忽一道刺骨剑气直直逼他而来。


    贺崇还维持着看向皇上的方向。


    脖颈却已被利剑穿透,血泡翻涌,他双手死死捂着伤口想转头看,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却被身后的拓跋昭手腕一转,刀锋搅涌,倏忽间没了生气。


    血线迸溅在皇帝脸上,淌入眉眼。可他连抹都没抹,只是专心看着眼前的老人。


    他俯下身,声音低得仿佛叹息,又像自言自语。


    “贺叔,我其实一直想问问你———还有父皇。”


    “我到底哪里不好?”


    “坐上皇位这么些年,你还是想着把我拽下去…连同我的儿子,也不放在眼里。”


    烛火幽幽,落在死不瞑目人的眼中,更显凄惶。


    皇帝盯着贺崇。


    又恍若是透过他看着另外的谁。


    他喃喃自语。


    “你活着…还是会说我不配。”


    “可你死了…”


    “你终于不能再说我配不配了。”


    ……


    雨夜未歇,火光翻卷。


    贺崇的头颅滴着尚未冷透的血,被拓跋昭一手拎着,自寝殿之中大步而出。


    她银甲染血,目光森冷。


    寝殿前,金吾卫与镇北军早已严阵以待,而对面的禁军还在原地犹豫不决,贺崇麾下的几位将领面色铁青,手中兵刃微颤。


    “贼子已死。”


    拓跋昭将那头颅“砰”地一声,抛在了两军之间的青石地面上,血迹四溅。


    她字字铿锵。


    “诸位亲眼所见,贺崇意图弑君谋逆,罪无可赦——”


    她语气森然:“江南水师已被镇北军所截,贺家余党今夜尽数被擒。”


    “尔等若执迷不悟,便是与贼同道…”


    “现我再问最后一遍:尔等是战,是降?”


    说话间,拓跋烈也自暗影中领兵杀到,镇北军旌旗烈烈、杀气腾腾。与此同时,金吾卫亦列队震地。


    禁军统领面如土色,眼见退无可退。


    他眼神一闪,率先将长刀扔落,跪地叩首。


    “我等愿降!”


    刀铠坠地之声接连响起,如秋风扫落叶一般。


    夜雨中,镇北军与金吾卫高声应和,喊声震天。


    寝殿门前,皇帝披着外衣静立风中,虽仍面色苍白,身姿却挺拔如松。


    次日皇帝亲上朝,精神极好。朝臣方知皇帝病弱不过是早知贺崇狼子野心,叫他放松警惕,引蛇出洞之策罢了。


    当朝上下哗然。


    前些日子未曾站队的官员尚能自保,贺崇一党却尽数入狱听审,朝纲肃然。


    贺家满门待诛,余孽藏匿者亦遭缉捕。


    而安成侯与蘅阳公主,听闻事败之时,已双双缢死于江南郡侯府中。


    小侯爷慕容采亦被软禁,听候发落。


    拓跋昭打马赶到的时候,未及拦下圣意——慕容采已饮下鸩酒。


    他坐在院子中,静静看着桂花树上碎金花瓣点点坠地。


    多日大雨初晴,日光照的他眉目愈发剔透。


    慕容采回过头,嘴角有黑色血液漫溢而出。


    他面容有些憔悴,虽还在笑,却没了往日潇洒不羁的模样。


    “昭昭,你来送我,真好。”


    明明不过只数日交情,拓跋昭却觉眼眶滚烫酸涩。


    “你…你…”


    她喉咙发紧,哽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慕容采却只是微笑着看她。


    “你信我吗?我从未想过谋逆之事。”


    拓跋昭点头,声音发颤:“我信,我当然信。”


    他招手唤拓跋昭过去坐在身侧,轻轻将头靠在她肩膀上。


    “好遗憾,我本想着,这次回江南郡,跟爹娘禀明,就回来向你求亲。”


    “宫里处处规矩,一点也不好玩。江南郡自在,你若去过,一定喜欢。”


    他闭上眼,将手中一块已摩挲温热的玉佩放到拓跋昭手里。


    “母妃说…给心上人…”


    他最后望了她一眼,眼神温柔,带着一点不舍。


    “我见你第一面,就想给你了。”


    他声音渐弱,手无力地垂落。


    拓跋昭眼前模糊。


    她咬牙低头看那玉佩,白玉雕牡丹,温润细腻。


    反转一看,背面一行新刻小字,笔力温柔,


    水渍绽开于这四个字。


    ——【昭昭长安】


    立了大功,拓跋昭却仿佛脱力。她在静水宫睡了三天三夜。


    梦里与皇上和江时越据理力争,说慕容采不过是无辜被牵累,罪不至死。好一通辩驳,他们终于同意留他性命。


    拓跋昭长长叹一口气,跪下谢恩。


    而这时枝头惊鹊扑腾翅膀,簌簌而飞。拓跋昭惊醒,满头冷汗。


    手中攥着那块牡丹玉佩,心中重如千斤。


    原是梦啊。他们怎么会答应呢?


    她想起前几日自己跪地求情,而皇上凄苦将她扶起,一字一句。


    “阿昭,他不死,便是朕死。你以为是朕要逼死怀瑾…殊不知朕并无选择。”


    拓跋昭跪地不起,“小侯爷一派天真,绝无此心,他只是被无辜卷入,即便活罪难逃,也不至于死。”


    皇帝眸中晦涩难言。


    而江时越突然将她拽起来。


    “拓跋昭,你不要逼陛下。”


    “陛下也不过将将死里逃生,如今贺崇余党尚在,朝局未稳,若留他一命,圣上安危又如何保证?!。”


    拓跋昭怒极,猛地挣脱他,嘶声大吼。


    “你是他朋友!你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


    江时越一震,未言。


    她狠狠夺过江时越手中的袖子,落荒而逃。


    这是拓跋昭第一次见识皇座下的白骨鲜血。


    她突然非常想念落日塞的大漠和草原。想念阿爹阿娘的笑,想念众人围着篝火跳舞。


    即便战场有流血牺牲,但死的都是该死的人。


    而这宫中,枉死多少无辜?


    拓跋昭在宫巷中夺路而逃。想要离这个地方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