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怀瑾
作品:《将军令》 朝光如练,天色微明。
皇帝病体未愈,今日却强撑着上朝,殿内肃然无声,气氛如覆冰霜。
贺崇立于百官之首,拱手出列。
“陛下,胡女拓跋昭悖逆无礼,日前竟于寝殿拔刀行凶,辱君辱臣。此等悍将已犯宫禁,若不处置,恐朝纲不存,君威不立。”
拓跋昭冷笑一声。
“哦?好个朝纲不存,贺大人的意思是,只有您的护卫可动粗,我堂堂金吾卫首领,奉命守护宫禁,反成了【悖逆】?”
贺崇勃然大怒,袖袍震响。
“胡女妄言!老夫与陛下密议国政,何须你一小将置喙?你当日持刃入殿,污蔑忠臣,轻慢君上,焉能容你?”
拓跋昭唇角微勾,眸中寒意凛然。
“活了十七年,也从未见过您这般颠倒黑白,信口雌黄的人,果真是为老不尊。”
“你!”贺崇气得直拍笏板,身后门生跟着低声咒骂。
皇帝轻咳几声,抬手止住争执,疲惫望向拓跋昭。
“阿昭,不可无礼。”
他顿了顿,语气低沉,隐有警告。
“你…向贺大人赔个罪。”
拓跋昭站得笔直,笑的嘲讽。
“赔罪?我未曾当场斩此老贼,已是仁慈,昭何罪之有?”
一语出,满殿惊骇。
贺崇骤然跪下,叩首如擂。
“我贺家世代忠诚,数十年鞠躬尽瘁,今日竟被胡女如此羞辱!陛下若不斩此人,老臣恕不能从!”
话音落,身后十数门生接连跪地,高呼:
“请陛下诛杀贼子,肃清朝纲!”
皇帝脸色骤变,身形微晃,江时越急忙上前搀扶,只见他唇色发白,胸膛剧烈起伏,良久才止住咳意。
他望着下方,一字一顿:
“你们这是…要逼宫吗?”
贺崇顿首大呼:“臣不敢!臣只求圣裁,以安民心,正纲常!”
皇帝忽而低笑,笑声中却带着浓浓疲惫与冷意。
“好…好…好。”
“…贺大人已出此言,朕…焉敢不从?”
他颤然抬手,吐字如冰。
“来人,传旨——将拓跋昭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拓跋昭容色不变,亦无求情之意。
她自嘲一笑。
“责忠臣而损良将,若这便是君上决断,末将…惟恨奉主不明!”
金殿之上霎时死寂。
她声音虽不高,却字字如锋,直刺人心。那一身银甲未褪,脊背挺得笔直,宛若一柄利剑横于殿上。
朝臣骇然,低低的抽气声此起彼伏。
皇帝面色铁青,冠冕流珠微微颤抖。两侧侍卫已经上前一步,欲将拓跋昭拿下。
就在此时。
只听得一道声音突兀响起:“皇上,贺大人!请三思!”
众人循声看去,原是近日刚入京的小侯爷慕容采,他脱帽解笏,双膝直直跪倒在地。
众臣哗然。
慕容采朝皇帝连连叩首,声音清晰诚恳。
“镇北将军忠胆贯日、誓死护国,陛下素知;拓跋小将军更是承其志、怀其忠,此番不过少年意气,一时失言。恳请陛下明断,勿因一言之过,挫了忠良之志,失了肱骨之将!”
他又看向贺崇,语气略带急切,“贺大人位高权重,素来宽厚仁直,岂当为一时之忿,便重责年少之将?拓跋小将军虽有失礼之处,然忠心可鉴,还望大人容情三分,以成全大义!”
说罢,他竟不顾身份,膝行两步来到拓跋昭身侧,低声恳求。
“昭昭…跪下吧…求个情。”
拓跋昭身子一僵,未作声。
她没有回头,只眼角余光掠过少年不合时宜的担忧眼神,心头情绪难言。
她早知这是一场局。
她早知,许多人不能动也不该动。
可金殿空旷广大。
孤身一人的感觉仍旧叫人落寞。
在这满殿虚伪规矩之间,慕容采的举动荒唐得可笑,却又真切得叫人难以承受,连那声“昭昭”,都叫得自然极了。
而此时,立于众臣之列的江时越,目光沉沉。
他亦知今日乃局中一环,知拓跋昭未真受难。可这一刻,看着她独自站在朝堂风口,众人噤声————-
他忽想起拓跋昭曾说的。
【我也很相信夫子你。】
江时越的指节缓缓收紧…他心中竟有一种奇怪的…惶然。
他缓缓垂眸,指尖落在身侧的玉笏上,骨节微白。
“够了!”贺崇大步上前,“小侯爷,你来搅什么浑水!”
他一把扯住慕容采,面露怒色:“此地何处?怀瑾你胡闹什么!”
慕容采却仿若未闻,只是静静抬头,望向高位之上的皇帝。
他眼中没有丝毫惧意,也没有惯常的嬉笑。
“陛下。”
“怀瑾信您英明,绝不会冤枉一个赤诚护主的功臣!”
天光落下,照在这乱局之中,将那少年少女的身影映成一幅无声画卷。
风过殿门,衣袂猎猎作响,仿若战鼓将鸣,风雨欲来。
———
夜雨淅沥,火光摇曳。狱中湿冷逼人,铁锁沉沉。
拓跋昭独坐于角落,囚衣松垮,手腕脚踝皆缠着锁链,神色却冷静。
几日前,她还是金吾卫统领。转瞬之间,却因“辱君悖逆”,被打入天牢。
宫中震动,外界哗然。
而今夜,天牢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牢门被“哐啷”一声推开。
雨夜灯火中,一道素衣身影急急奔入。
“昭昭!”
听得声音,拓跋昭抬眼,愕然望去:“慕容采?”
慕容采冲至牢前,气喘吁吁。
“走,我带你出去!”
“你疯了吗?”拓跋昭皱眉,“这里是天牢!”
慕容采恍若不闻,自顾自道,“如今朝堂内外流言四起,你的名声已被传的狼藉不堪。皇上病势起伏,贺大人又绝不肯松口。你在这里实太危险!还是先出去再寻法子斡旋为妙。”
拓跋昭心知自己入狱不过是一场戏,怎肯跟他走。可见慕容采濡湿鬓发,亮闪闪的眼睛,心里仍旧不免一软。
“我…我没事。你快走吧,不必管我。”
慕容采急道,“贺大人已召集门生联名上奏,逼皇上定下问斩之期。昭昭,你怎还不知急缓?!”
“我知皇上和你爹有交情,你又是临风的学生,他们总不会不管你。可在这大牢中,若有心之人生事,叫你出个什么意外,又怎么办!?”
他心急如焚,拓跋昭却一言不发。
这时牢外骤然传来一声怒喝。
“慕容采!”
贺崇披着玄色雨披,满面阴沉,像是一尊踏风而来的厉鬼。他身后,两名禁军气势森寒,腰刀出鞘半寸,寒光森森。
慕容采一顿,转过身去,却仍旧昂着头。
“叔公。”
“你竟这般胡闹?!”贺崇的声音低沉,“私闯天牢?!你当这是你江南侯府的后花园?”
“我不是来胡闹的。”慕容采语声平静,“我来救人。”
“救人?!”贺崇怒极反笑,“拓跋昭如今是阶下之囚,她是陛下亲口定罪的罪臣,你救她,是对皇命抗旨,是通敌叛乱!”
“她没有罪。”慕容采咬字清晰。“她护君在前,忠肝义胆,是你们要将忠臣当做刍狗!”
“闭嘴!”
贺崇一掌甩出,狠狠落在慕容采脸上。
慕容采被打得一偏头,嘴角渗出血丝。
“来人!”贺崇怒喝,“把他带走!”
两名禁军上前将他架住,慕容采回头望向牢中女子。
夜雨如线,火光微颤。
他高声喊道:“昭昭!你别怕!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你等我!”
牢门“哐”地一声再度合上,雨声如雷。
……
烛火摇曳。
慕容采被贺崇拖回祠堂,外面大雨如注。
他浑身湿透,素衣贴身,发梢滴着水。而贺崇大发雷霆。
“你这般胆大包天,是要将我贺家连同江南侯府一并葬送吗?”
慕容采静静道,“你们若执意残害忠臣良将,才会葬送自己。”
他停了半晌,一字一句道。
“叔公,多年未见,我初时以为你叫我进京,是为了看望舅舅…”
“….你是不是,真如外头人言,想扶我登上那位置…谋逆篡权!?”
“你胡说八道什么?!”贺崇怒火中烧。
“我即便扶持你,也是因为皇上残烛将尽,二皇子胆怯软弱,何堪大用?他日皇上归天,你以为凭借二皇子能镇得住这天下?容朝百年基业,莫不要葬送在小儿手里么?”
一道惊雷陡然炸响,轰隆震天,照亮了慕容采苍白如纸的脸。
他僵住,嘴唇颤抖。
“你…你竟真要谋逆!”
贺崇冷笑,“你亦是慕容一族血脉,扶你上位,不过能者居之,算得什么谋逆?我贺家三代重臣,先祖辅佐太祖开国,祠堂供奉两块丹书铁券,朝野谁人不知我一片赤诚,只为容朝千秋万代、万世江山,又何来私心?!”
“你以为先帝喜欢皇上么?若先帝尚在,必也不愿将山河社稷交给一个连马都骑不稳的人!”
“而你,聪慧仁厚,身怀帝胄,正该为这天下分忧!你登基,是天命使然!”
他步步紧逼,话语如锋,“如今容朝虽无内乱,却有远敌窥伺,若君主幼弱软昧、无能镇国…你是要眼睁睁看着百姓尸横遍野?”
说罢,他眼神一顿,像是抛出最后一根钉子。
“更何况,我这些年所谋所虑,你爹……是全然知情支持的。”
这一句如雷轰顶,劈进慕容采心头。
他脸上唰地褪去所有血色。
怔怔地看着贺崇,眼中翻滚的情绪终于淹没在刺骨的悲凉之中。
半晌,他像是耗尽全身气力,缓缓后退一步。
“你误我。”
他低哑喃喃,如梦初醒。
“叔公…你真的是,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