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兔
作品:《三影云谣》 山林清晨,薄雾氤氲,林叶静寂。
初朗从林间薄雾中穿行而出,背负药囊,腰间斜挂一个小巧药罐与几样细巧医具,踏着满地落叶。脚边泥土因昨夜雨水浸润,踩上去软绵绵的,带着松针与野草混合的湿香味。
她身穿一袭浅灰色医袍,白素带轻束纤腰,袍摆收于膝上,衣角翻起,露出干净利落的裤脚与走遍山林的布靴。左袖略短,时常滑落臂侧。虽是少年打扮,却遮不住那张灵气逼人的脸——五官小巧而不软弱,一双眼眸黑白分明,眨一下像兔子被惊了,一眨不动时又叫人忘了呼吸。
她弯腰探看青石边的苔痕,手指抹过一小撮山土,嘴角不自觉弯起:“师傅推算的没错,果然是这里……应当已经成形了。”
她今日是为一种名为“紫蕤芝”的药材而来。
紫蕤芝,生于阴谷潮地、石罅苔边,色泽紫润如绒,通体生香,是《青囊图经》中记载的上品芝种。天性罕见,生长极缓,须山气地气交汇、历经数十载方能成形。其性娇贵,稍有气候、水分或温度不调便难以孕育;采摘稍有不慎,更会药性尽失,珍稀异常。
“滋补气血、调理经络、还能缓释真气冲撞所致的脏腑逆乱……”她低声念着,眼中亮光浮动。
初朗素来沉静,但凡说起医理药性,她便如溪边草尖沾露,生动鲜明。
正要俯身察看一丛崖边湿苔,忽听前方山谷中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吼。那声音饱含痛意,仿佛被猛兽撕咬,却咬紧牙关,将那痛意一寸寸压回体内。
她眉头微蹙,循声望去。
山林空地中,一名男子跪坐树下,单手撑地,额头冷汗如珠,面色苍白几近透明。他身旁,一匹通体漆黑、鬃毛如炽焰翻卷的汗血宝马正低声嘶鸣,焦躁不安地原地踏蹄,四蹄如铁铸,力感十足。
男子身上猎装虽沾满泥尘,但布料剪裁极讲究,袖口绣金边纹,鞘边佩剑上有隐约的兽形图腾,明显非山中百姓。
男子呼吸短促,牙关紧咬,明显强忍某种剧痛。
初朗快步靠近,黑马闻声骤然甩头,鬃毛翻动、鼻息重哼,将她逼退一步,双蹄顿地戒备,挡在男子身前。
她一怔,心中一凛,马上弯腰作揖,低声说:
“我不是来伤他,我是个游医。你看——”她缓缓张开双手,掌心向上,毫无敌意,又缓慢从药囊中取出一枚草药递到马前:“你是好马,定能分辨这草药是否有毒。”
“让我看看他……我若是有半分恶意,你便——”她指了指自己,“咬我、踏我,任你。”
黑马低低咴了一声,鼻子靠近那药草嗅了嗅,终于稍微退开半步,仍半遮着男子的身体不肯全让。
初朗屏住呼吸,绕着黑马一侧缓缓靠近。
“你……听得见吗?”她低声问。
男子勉力睁眼,只见一名游医打扮的少年蹲在眼前。可他剧痛难耐,作不了声。
“你别忍了,听我数息——一,呼;二,吸。”
她同探手搭脉,又轻覆其额,感触瞬间而得——体内气血奔腾错乱,如同惊涛撞钟、雷火并轰。
“脉象沉隐,似断未断……形如伏蟒盘踞,不顺其道而回冲心主……又瘀毒入心,气机阻塞?可是……”
初朗伸手尝试探按男子神门、阴郄、膻中,男子顿时剧烈抽搐。
寸脉不前,心包经闭阻,情势已极重,须即刻疏通!
“你强行压制太久,气乱攻心,若再不疏导,恐伤五脏。” 她声音轻却有力,“让我试试。”
她迅速取出虎杖灸条,点燃后贴近他膻中、大陵、劳宫三穴,以温热迫毒外引,让心气活络。
接着,从腰囊中抽出银针,银针极细,寒光如丝。
但初朗并未即刻下手。
她屏息凝神,指尖轻搭男子脉门,心神沉入脉海,气息绵长如线,探其气机流转,宛若暗河潜行,伏而不显。
良久,她目光一凛,银光乍动,指间飞针如燕掠水连下七针,落点稳如山石——郄门、神门、极泉……动作娴熟如流水,不带一丝犹疑。
最后一针沉入少府,引气归中,宛如水归渊潭,内息随之回环自转。
男子脉象终于平缓,全身冷汗如雨般洒落,眉头却得以舒展,仿佛千钧重负被卸下。
初朗盯着他,看着他胸口的起伏渐渐平稳,那双澄澈的大眼盛着抑不住的光,兴奋悄然浮现。
——这人的脉象,是连《青囊图经》都未曾记载的疑难,症似气郁,却无滞象;形若中毒,却无热邪。
若是寻常大夫,不谙气机流转之道,多半会按常法医治,无法对症下药。
而小医痴初朗,不但分辨其症,更在针下化解初发。
她唇角不自觉地翘起,像个初尝甜果的小馋兔,望着眼前这罕见的“珍果”,眼底闪着压抑不住的喜悦。
她盯得太入神,直到男子睁开眼,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间竟都怔住了。
他剑眉星目,眼神凌厉,眼底却隐隐透出一丝震动,那是多年未有的动摇。
为这天生的隐疾,父母曾带他走遍大江南北的名医馆,连皇上派来的御医也束手无策,只能开方缓痛,却始终查不出病因。
他早已认命。
可眼前这个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居然能一针见病、直指根源?
他正要开口,一阵破风声猛然袭来——
“咻!”
利箭破空直奔初朗!
初朗还未反应过来,男子骤然翻身,将她整个人紧紧护入怀中,侧身翻滚,堪堪避开那道致命箭矢!
“宁安!”他低喝,声音尚带虚弱,却字字铿锵,透出不可违逆的威压。
“哥!”箭矢来处,一名骑马少女策马奔至,利落飞身下马,弯弓未收,神色凌厉,身形轻捷。
她不过十四五岁,眉眼稚嫩,语气却已带几分肃杀:“我远远看见玄麟站着不动,还纳闷你怎么没在,过来就发现这人——”她盯着初朗,“在对你动手!”
此时初朗还被他圈在怀中,鼻尖几乎贴到他颈侧,挣又不是,不动也不是,“我……我不是,我只是看见你哥他……”
“别说!”尉迟彧声音低沉,一语打断她,眼神示意不可泄露病情。
初朗一怔,乌溜溜的大眼望着他。这么近的距离,她才发现这人虽眉宇微蹙,鼻梁高挺,面色苍白,却透着冷静与克制,一点都不像刚刚几乎命悬一线的人。
男子微微皱眉,自觉失礼,松手起身。
刚才那场剧痛,几乎足以让人当场晕厥,而他竟能在短短片刻内恢复神智,甚至挺身护人避箭,分明是身体底子极佳,意志也非常人可比。
少女快步扑来,蹲下查看他的情况,满脸担忧:“哥,你是不是昨晚被撞到了,才……又犯了病?”
“撞到?”初朗微挑眉,“公子昨夜是不是撞了胸口这处‘膻中穴’?就在这儿。”
她抬手点了点心口。
少女诧异抬头:“你怎么知道?”
“因为膻中为‘气会之海’,是心包之募穴,与呼吸气机息息相关。”
说起医理,初朗眸光炯炯,滔滔不绝,讲得头头是道。
自她嗷嗷待哺时被师父收养,便长年在山中听风识草,研习医理。她最擅长的,便是把脉引息,以药入针,攻缓兼济。
她曾治过入经脉的虫毒,入气脉的风毒,甚至是湘南毒奴炼出的“七日痕”。
“公子脉象不同常人,气机奔涌如走马,不循常轨,却又时有滞涩,显见是体内经络久闭、气息堆压所致。昨夜膻中受伤,毒气更易滞留不散,气闭于心,实属凶险。”
兄妹两听得目瞪口呆,不知所云。
“所以我刚才是以灸为引、针为导、气为媒,冲开心包经闭阻,方得缓解——”
少女猛地回神,一把攥住她的手,眼里几乎要点起火来,语气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神医!!”
“呃?不不,我就是个普通医……”
“但你治好了我哥,对吧!”
“没有治好,只是帮他疏通了气……”
“能疏通,是吧?”
“应、应该算……”
“能吧?对吧?”
“……能。”
男子微微一叹,扶额侧目,他妹妹这副咄咄逼人的模样一出,谁都别想全身而退。
他坐直了身,压下心头残余的燥意,缓缓开口:“在下尉迟彧。”
说完指了指身旁的少女:“这是我妹妹,尉迟宁安。”
初朗行了个礼,低声道:“在下初朗。”
尉迟彧眼神微凝:“你的医术师承何处?”
“失礼,并无门派可言。只是从小随父行医。父亲早年辞世,便一人行走四方,行止无定,聊以为生。”
她撒得面不改色,语气沉稳。这套说辞她早已滚瓜烂熟。自称游医,既方便行医走动,又不至于引人追问来历。
尉迟彧目光微敛,语气微顿:“多谢相救。”
话锋一转,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但今日之事,不可外传。”
“……我明白。”她点点头,不多问。
她深知,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包括她自己。
可她却还是不放心,认真盯着他,“但你这病并未根除。它伏于心脉,与神识牵连。若不调理,下一次发作……恐怕更凶。”语气虽轻,却透出一股不可忽视的坚持。
“哥!”宁安突然提高声音,“你找了这么多年大夫就找来这个了!不把人请回家,留在山里喂野猪吗?!”
宁安猛地转向初朗,问得快如风:“你多大?跟我差不多吧?”
“十四。” 她总不能报实龄十七,哪有十七岁少年声细体轻还没喉结。
“哥你看,他跟我一样大耶!你忍心让这么小的孩子漂泊山林吃野草?你良心不会痛吗?”
初朗:“??我没有……”
尉迟彧眉头微挑,目光落在初朗那瘦削得风一吹就倒的肩膀上,神情似乎在认真思索着什么。
宁安吹了一声口哨,坐骑白马随即上前几步。她一拍马鞍,果断下令:“行了!上马!”
初朗顿时愣住:“我不会骑马——不对,上马做什么?”
“无论如何,请随我们一趟。”尉迟彧终于开口。
他一站起身,那匹龙骧虎步的黑马便迈步上前,铁蹄沉稳有力,停于主人的身侧。
“我……我要回家。”
“你有家吗?”
“……啊,没有……我是说,找个地方歇一歇……”
“正好,我家有客房。”尉迟彧语气平静,“算我报答你救命之恩。”
话音未落,他动作利落,一把将她提上马背。
初朗刚想挣扎跳下,威峻的黑马竟回头,黑亮如墨的眼珠直勾勾盯着她,鼻翼微张,一声响鼻直喷初朗脸上,似乎在警告:“你敢动试试看?”
初朗眼角一抽,默默缩回了脚。
“它叫玄麟,别怕。”
尉迟彧翻身上马,动作利落,从她身侧伸手握住缰绳,低沉的嗓音贴在她耳边:“坐稳。”
“啊?”她还未反应过来,下一刻,一阵风猛地扑面而来,马蹄飞驰,林影倒退,整个人被带着飞奔。
她手忙脚乱地紧抓马鞍,身体僵硬如板。
“你很怕马?”
“我……不是怕……我没骑过……”初朗心里慌乱,慌的是即将被带往何处。
“放松,摔不着。”他的声音低哑。
她“嗯”了一声,却依旧紧绷全身,不敢乱动。
风声呼啸,掀起她耳侧的细碎发丝。她身上带着冷香与草药的味道,随风缕缕钻入他的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