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回来了
作品:《山河同烬录》 自从萧烬临以为江沉壁死后的几年,萧烬临有想过继续,但是,他放弃了,不吃不喝。
狼牙关的雪下了三天三夜,把断墙的焦黑都盖成了白。萧烬临坐在那半面残存的城垛上,怀里揣着半块裂了缝的玉佩,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的刻痕——那是江沉壁母亲的遗物,如今只剩半截,断口处还沾着暗红的血。
“统领,吃口东西吧。”小石头捧着个陶碗蹲在她脚边,碗里是刚熬好的米粥,热气氤氲着他冻红的鼻尖,“周伯说,您再不吃,身子该垮了。”
萧烬临没应声。他的目光落在关外的雪原上,那里曾有江沉壁的战马倒在血泊里,有他被铁链拖着走的痕迹,最后都被这场大雪盖得干干净净,像从未发生过。
可他忘不了。忘不了火墙里他最后望向她的眼神,像那年在鹰嘴湾,他后背中箭却笑着说“放心”;忘不了他咳出的血溅在她手背上的温度,比澜沧江的暑气还要烫;更忘不了他在她掌心写“活下去”时,指尖的颤抖。
“他不会死的。”萧烬临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火里的铁链声,我听见了。”
小石头低下头,碗沿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眼睛。陈叔带回来的探子都说,林阪的军队里没有活口,只有烧变形的甲胄碎片,上面还沾着江家特有的云纹。可他不敢说,只能把话咽回肚子里,陪着他在这寒风里耗。
夜幕降临时,萧烬临终于动了动。她从城垛上下来,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小石头赶紧扶住她,才发现她的手冰得像块铁,指甲缝里还嵌着焦黑的木屑——那是从雁门关的火海里抠出来的。
“去地窖。”萧烬临推开他的手,自己扶着断墙往前走,“江沉壁说,地窖里有东西。”
江家在长安的老宅有个地窖,是江沉壁父亲当年藏账册的地方。萧烬临摸着黑往下走,石阶上的青苔滑得厉害,她几次差点摔倒,全靠手里的软剑撑着。地窖里弥漫着霉味,只有角落里的木箱还完好无损。
他打开箱子,里面没有金银,没有密信,只有叠泛黄的画。最上面的那张,画的是海边的码头,两个少年背对着镜头站在礁石上,一个举着烤鱼,一个用手指划海图,笔触青涩,却把朝阳的暖意画得淋漓尽致。
萧烬临的手抖得厉害,眼泪砸在画纸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他认得这画——是江沉壁给他画的,那时他们刚认识不久,还在为谁该去追海盗吵过架。
箱子底下还有个更小的木盒,里面装着支断了弦的哨子,和她当年弄丢的那支一模一样。哨子旁边压着张纸条,是江沉壁的字迹:“若我不在,护好长安,护好自己。”
“骗子。”萧烬临把脸埋进画里,肩膀剧烈地颤抖,“你说过要一起去看辽东的雪,说过要去澜沧江看瀑布,你都忘了……”
地窖外的雪还在下,小石头守在门口,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像受伤的兽在舔舐伤口。他默默地往火堆里添了根柴,心想,哭出来也好,总比憋着强。
萧烬临在江家老宅住了下来。她把地窖里的画都挂在墙上,从码头到钟楼,从鹰嘴湾到狼牙关,满满一墙都是她和江沉壁的影子。她每天就坐在这些画中间,不说不笑,也不怎么吃东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幅海边日出,仿佛能从画里盯出个人来。
陈叔来看过她几次,每次都拎着食盒,里面是周伯特意做的清淡小菜。可他每次来,食盒都是原封不动地带回去,萧烬临连眼皮都懒得抬。
“江沉壁……你在哪里,我好想你,我好像迷失了……”
“统领,北狄的新可汗派人来了。”陈叔第三次来的时候,语气带着急,“说要商议互市的事,您得去见见。”
萧烬临没应声。墙上的画被风吹得轻轻晃,有张画掉了下来,是去年在长安城头画的,江沉壁披着玄色披风,手里捧着碗姜汤,正往她手里递。
陈叔捡起画,叹了口气:“江公子要是在,也不会让您这样作践自己。他最疼您了,当年在山海关,您背上中了刀,他背着您跑了三十里找周伯,自己的箭伤都裂开了……”
“他不在了。”萧烬临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陈叔,你走吧,别再来了。”
陈叔看着他眼窝深陷的样子,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他知道劝不动,只能把带来的伤药放在桌上——那是治他肩伤的,当年江沉壁特意让周伯配的,说他总不爱惜自己。
小石头倒是天天来。他不劝,就坐在门口劈柴,把院子里的木柴劈得整整齐齐,码成小山。有时他会讲长安的事,说哪家的铺子新开了,说北狄的商人带来了好皮毛,说孩子们在学堂里又背会了新的诗。
萧烬临还是不说话,但会在小石头讲到“学堂的桃树开花了,像江先生说的那样”时,睫毛轻轻颤一下。
这天傍晚,小石头又来劈柴,却发现院子里多了个人。是个穿北狄服饰的姑娘,手里捧着个木盒,见到他就问:“请问,这里是萧统领家吗?”
小石头警惕地握紧了刀:“你是谁?”
“我是北狄可汗的妹妹,叫阿古拉。”姑娘把木盒递过来,“我哥哥说,这是江公子托他转交的东西,去年在辽东时就该给了。”
小石头愣住了,赶紧把木盒拿给萧烬临。萧烬临正在看那幅海边日出,听到“江公子”三个字,猛地转过头,眼里有了点活气。
木盒里是块狼图腾令牌,背面刻着行小字:“三月初三,鹰嘴湾见。”字迹是江沉壁的,只是比平时潦草些,像是急着写的。
“三月初三……”萧烬临喃喃自语,今天是二月二十九,还有四天,“他还活着?”
阿古拉点点头:“我哥哥说,去年冬天在辽东的雪地里救了江公子,他当时中了毒,一直在养伤。上个月才说要回中原,让我们把这个交给萧统领,说您看到就明白了。”
萧烬临突然站起来,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她冲到墙角,从一堆旧物里翻出件玄色披风——是江沉壁的,去年在山海关给他披上的那件。他把披风往身上一裹,就往外跑,嘴里喊着:“备马!去鹰嘴湾!”
小石头赶紧跟上去,看着她的背影,突然笑了。这几天的萧烬临,像座空城,如今总算有了要住人的样子。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木盒,里面还有张阿古拉偷偷塞给他的纸条,上面写着:“可汗说,江公子怕您不肯信,特意让我演场戏,其实这令牌是上个月才托人送来的,他早就好了,就是不好意思自己回来见您。”
小石头把纸条揣进怀里,笑着追了出去。他知道,他的萧大哥和江大哥,很快就要见面了。
三月初三的鹰嘴湾,晨雾还没散尽。萧烬临站在当年的礁石上,披着江沉壁的披风,手里攥着那块令牌,心跳得像擂鼓。
海面上很平静,只有几艘渔船在远处晃悠。萧烬临等了快一个时辰,腿都站麻了,心里开始发慌——是不是阿古拉骗了她?是不是令牌是假的?
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远处传来熟悉的呼哨声,短吹五声,是他们约定的“安全”信号。萧烬临猛地抬头,看见艘小船从雾里驶出来,船头站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件月白长衫,手里举着串烤鱼,笑得像当年一样。
“萧烬临!”江沉壁的声音裹着海风飘过来,带着点沙哑,却比任何天籁都动听,“你再不来,鱼都凉了!”
萧烬临突然就哭了,不是压抑的抽噎,是放声大哭,把这些天的委屈、害怕、思念全都哭了出来。他看着江沉壁跳下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礁石上跑,身上的长衫被浪打湿了大半,却笑得像个孩子。
“你怎么才来?”江沉壁跑到她面前,伸手想擦她的眼泪,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挠了挠头,“我以为你不肯来……”
“你还知道回来!”萧烬临捶了他一下,眼泪却掉得更凶,“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死了?知不知道我在狼牙关等了你三天三夜?知不知道……”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江沉壁抱住了。他的怀抱很暖,带着海风的咸味和烤鱼的焦香,和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对不起。”江沉壁的声音闷闷的,“我中了毒,醒过来时已经在辽东了,怕你担心,又怕林阪的人没走干净,就……”
“傻子。”萧烬临把脸埋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的味道,突然觉得心里的空落落都被填满了,“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不这样了。”江沉壁把他抱得更紧,“以后去哪都带着你,上刀山下火海,都带着你。”
晨雾渐渐散去,朝阳从海平面升起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江沉壁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烤饼,还带着余温。
“周伯烤的,你最爱吃的芝麻馅。”他把烤饼递过去,“我听说你这阵子没好好吃东西,快尝尝。”
萧烬临咬了口烤饼,眼泪混着饼的甜味咽下去,突然觉得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烤饼。她看着江沉壁肩上的伤疤——那是被毒箭射中的地方,已经结痂了,心里还是一阵后怕。
“以后不许再受伤了。”他摸了摸他的伤疤,声音软软的。
“好。”江沉壁笑着点头,突然从背后拿出支新的哨子,递给他,“这个给你,比上次那个好用,吹起来响得很。”
萧烬临接过哨子,吹了声长鸣,声音在海面上回荡。远处的渔船听到哨声,纷纷往这边挥手——是镇上的百姓,他们早就知道江沉壁要回来,特意在远处等着。
“你看,”江沉壁指着那些渔船,“大家都在等我们呢。”
萧烬临看着他眼里的光,突然想起地窖里那张纸条——“护好自己”。原来他早就知道,他会好好活着,等他回来。
海浪拍打着礁石,潮声阵阵,像在为他们唱一首很久很久以前就该唱的歌。萧烬临握紧手里的哨子,觉得这世间最动听的声音,莫过于此——他还在,他还在,阳光正好,海浪未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