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下次见吗

作品:《卿非洛神

    又过去一阵子,十二月初,钟范日常在天台抽烟的时候,再次偶遇成子建。


    那天和往日的相见不同,没有火烧云,没有太阳,是一片看不见边的阴云,暗沉沉,灰蒙蒙,总让人觉得下一秒就要下雨,乌云在天边早已蓄势待发。


    钟范靠在天台的护栏边吸烟,吐出的烟雾在空中盘旋一会儿又很快消散,在这烟雾缭绕之际,他透过白烟看到了成子建。


    成子建今天穿的是厚浅杏色卫衣,身体看起来比以前健康了不少。


    钟范表现的没有自己想象的惊喜,就好像以前十分渴望再次偶遇的人不是他一样。他只是站在原地多吸了两口烟,让尼古丁平复着莫名加速的心跳。


    在不出意外的情况下,成子建此刻也看到了他,看到了他吸烟时迷茫而颓废的双眼。


    成子建如往常一样,没有主动打招呼,安静的依着护栏边坐下,不在意地上的灰尘会不会弄脏裤腿,闭着眼睛发呆,就像在假寐一样。钟范低头看他。


    盯着那些藏在黑发间的细小闪光。他突然很想伸手触碰那些冰冷的金属,想知道它们贴着皮肤时是什么温度。


    他知道这很荒唐,也知道好奇心害死猫。


    于是钟范问他,“你睡了吗?”


    钟范当然知道他没睡,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睡得着。


    “我应该没睡。”成子建依然闭着眼,回答道。


    “那就是没睡,”钟范和他一样蹲在地上,侧头看着他的耳朵,“我有个冒昧的请求。”


    “说。”


    “我想摸摸你的耳骨钉。”话一出口钟范就后悔了,他感觉自己的耳朵烧了起来。


    “这确实很冒昧。”成子建睁开了眼睛,却直视前方,“你好像对我的钉子很感兴趣。”


    “也没有很感兴趣吧。”钟范笑笑,“第一次见一个人拿这么多钉子的。”


    “很奇怪吗?”


    “并不是,”钟范停顿了一下,烟快燃到尾巴,随手将他按灭在地上,“相反,我觉得还挺酷。”


    成子建转过头来看着他,轻轻地笑了笑。


    “你上次在这里和我说话,就跟小猫一样,那声音弱的我都快听不清了。”钟范想起了他们第一次在这里见面的情景,又想起了那个打火机,“你上次为什么要送我一个打火机?”


    成子建略微收敛了一些笑,又开始盯着某一处沉默,“原因不重要。”


    “那你又为什么总是把我当陌生人对待。”钟范质问他。


    “这也不重要。”成子建的声音又变回了和上次一样轻,想要随时消散在风里。


    事实上,在成子建的世界里,大多数事情都不重要。生命是悬在蛛丝上的露水,人际关系是超市货架上的临期商品,整个世界不过是一场漫长的等待游戏。


    有的时候,他甚至想快速结束这场游戏。


    “成子建,你真的,好奇怪。”


    “我当然知道。”成子建点点头,耳骨上的亮光也跟着一晃一晃的。


    “你为什么总喜欢来天台?”


    “你不也是?”


    “我来天台是因为...想抽烟。”钟范有些心虚,他觉得这个理由十分的不正当。


    “我的理由不重要。”很显然,成子建不想和这个并不熟悉的同学透露半点自己的信息。


    钟范终于闭嘴了,他发现他和成子建真的一点都聊不来,他在口袋里摸烟,想趁着方才的味道没有散去,再接着一根。


    很不幸的,连烟盒都没有摸到。钟范低低的暗骂了一声,旋即转头问成子建有没有烟。


    答案很意外。


    “没有。”成子建语调轻轻的,但却冷。


    一个随身携带打火机的人,竟然会没有烟!


    成子建说完,怕钟范不信似的,又补充道,“我不吸烟。”


    钟范蹲在这里也不知道干什么,想要起身,却被成子建挽留,“再坐一会吧。”


    “我虽然没有烟,但有耳机,你听吗?”成子建自顾自地跟他说。


    成子建从左耳摘下了一只蓝牙耳机,向钟范递过去,钟范只迟疑了一会儿就接下了,他竟然才发现成子建从始至终耳朵上都带着耳机。


    “你还敢带手机啊?”钟范把耳机带上,听着像是重金属,耳机上还残留着成子建的体温。


    对方没有说话,从裤袋里掏出了一个白色的mp3,朝钟范晃了晃,钟范再一次注意到了成子建手腕上的割痕,即使是残影,也能让人发现伤口很深。


    钟范还是没有提起,其实他不太敢提起,他害怕与成子建之间的尴尬。


    旁边闭着眼睛养神的成子建,耳机里却放着激烈的音乐,密集的鼓点,痛彻心扉的嘶吼。


    “什么歌?”钟范试探地问他,他不想得到和刚才一样的回答,他不想听到那三个字。


    不重要。


    “All that Remains的Six。”成子建依旧闭着眼睛,说的漫不经心。


    “嗯?”钟范发出了疑问。


    “手伸出来。”成子建轻轻地说,声音轻到几乎是用气音。


    钟范照做,把手伸到成子建身前,顺从的摊开,成子建睁开了眼,将身体侧向钟范那边,低头用手指在钟范手心写下三个字母。


    Six。


    六。


    手心里片刻的冰凉转瞬即逝,那几秒的靠近,让钟范产生了几分紧张感。


    “Six?”钟范将手里的字母读出了声。


    成子建点头,并补充道:“我喜欢的歌。”又问钟范,“会很吵吗?”


    “有点。”钟范诚实地说。


    “哈哈哈,再等一会。”成子建笑了,说话都变成了柔柔地细语,“再等一会,再等一会儿吧...”


    歌声依旧吵闹,却在某句歌词的尾音停了,那几秒钟的安静,让钟范误以为歌曲结束,他看向成子建,下意识想摘下耳机,却在抬手的瞬间对上了成子建的眼睛,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天色中,就像被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雾。成子建在看着他笑。


    只是停顿片刻,曲调渐渐柔和,反倒有些小清新的味道,钟范觉得这一段很像成子建,是清晨迷蒙的雾,又像雨中自由的风。


    “我最喜欢这段,1分36秒。”成子建语气听起来有些沉醉,偏过头,继续闭目养神。


    “很好听。”钟范顺着他说。


    “没耐心的人可没有耳福。”


    钟范觉得成子建在内涵自己,听前面片段的时候,他也产生了想摘掉耳机的想法,但某种奇怪的执念让他坚持戴着这个正在播放死亡金属的耳机。


    在不觉间,这首歌彻底走到了尾声,停了,钟范反倒有些怀念方才的吵闹,竟忘了摘耳机,盯着成子建出了神。


    成子建也没有摘耳机,他不自觉的哼着他喜欢的那部分的调调,混着鼻腔音,特别小声,但还是被钟范听到了。钟范也想跟着哼,结果发现自己不会,就静静的听着他哼。


    他觉得成子建不是奇怪,而是特别。


    性格时冷漠时随和,以至于总给他一种为人很好接触的幻象,他太想了解这个人了,可对方却像雾一样,像风一样,看不清,抓不住。


    哪怕他们只有几面之缘。


    如果不是成子建,他从未想过死亡重金属核里会藏着这样的段落。


    蓄谋已久的雨终于落下,有几滴掉到钟范的鼻间,他摸了摸鼻头的湿润,才反应过来下雨了。


    他们都默契的起身,钟范将左耳的耳机摘下,还给成子建,和他说,歌很好听,谢谢。


    “为什么说谢谢?”成子建问他。


    “你原可以不在意我的。”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成子建说了一样的话。其实他也没想到,自己还想得起来,而且还能说出口。


    “哈,是我分享欲过剩了。”成子建把耳机收回耳机壳,“下次见。”


    下次见吗?


    钟范有些期待成子建给他留的这个念想。


    当天晚上,钟范久违的失眠了。


    脑子里很乱,分不清是在想做不出的题目,还是成子建的那个眼神。


    平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那道细微的裂缝,它像一道闪电,从墙角劈向中央,又突兀地断在半途。他翻了个身,被单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在大脑里数星星数蝴蝶数羊,耳朵闷在被子里,试图隔开外界嘈杂的纷扰,可呼吸声、心跳声穿过枕头进入耳朵还是吵的他自己睡不着。


    明明身体已经疲惫得像灌了铅,可大脑却像被谁按下了加速键,思绪纷乱地闪回。


    在时间的催促下,他的眼皮最终还是合上了,扑进了梦境的海洋。


    梦里他回到了学校,坐在课桌前,环境不是办公室,而是一个看不到边的白色密室,面前的是一沓一沓做不完的试卷,一群仪容仪表标准的学生将他围住,也不说话,一脸阴沉的看着他,四周都是黑白色调的,画面像年代久远的老式电视机。


    他失去了身体的支配权,麻木的写着答题卡,脑子里什么都没有,看不清答题卡上写的是什么,模糊不清。他挣扎,想要说话,想要用力看楚答题卡上的字,但是很难做到。


    余光看见一个熟悉的轮廓从人群中心走出,整齐的校服,带着钉子,格格不入,唯一一个有活人色彩的,是这个空间中唯一的一抹颜色。


    这具身体终于动了,抬头看向了那个人。


    成子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