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枯荷

作品:《陛下掖好小被子

    宦奴接过,忙将身脊躬得更低:“陛下、陛下迩来颇爱这些个精致玩意儿,因而……”


    何谊慢吞吞地开了口,“王兄莫怪蔡奴,他恐我独坐高台很是寂寞,才将这漂亮物什搁在案上。”


    他身量矮小,声色亦很低柔,清泠泠地传来,细软中带着几分怯。


    何让垂眼看他,压下声:“称位也可丢么?”


    着龙袍的稚童经由提醒,方才恍然想起,又耷下脑袋:“朕独坐高台,很无趣,才令蔡奴帮朕寻些玩意儿把弄。”


    “既坐高台,须端持己身。”何让睨去一眼,出言相驳。


    “徐无因,”他令声,“将珐琅壶销了去,日后陛下案上除去笔墨御纸,不得有它。”


    徐无因前迈半步,蔡奴便将两臂高抬,捧起壶身递过。


    何谊始终埋着颈,话也闷沉下去:“每日朝会早起不提,朕每日下朝尚须临帖、通疆理,还要听诸官商谈各地堤坝种种……朕常无休息的时候。”


    蔡奴听了此话,心中一突,忙掀眼觑了记燕王,见其神色不显,只是淡然:“盥栉斋肃、晨读典章,是要陛下先曙色而出,方能定天下乾坤;御门听政、朱批密谕,是望陛下之声可贯四海;论道、议政,可精进陛下治国之道;夜灯批红召对,亦是清每日积奏,向天下彰显勤勉。”


    如此说下去,何谊的脑袋埋得愈低。


    他平声缓缓,“陛下尚年幼,为君治国大有几十载可为,无需急于一时……今日便去游湖赏乐吧。”


    何谊倏然将脸一抬,喜形于色:“真的?”


    “只是秋日近冬,记得加衣御寒。”何让无奈。


    “多谢王兄!”他显出雀跃,领着蔡奴将出殿时,忽将步伐一止,顿了几瞬,才又面向何让,颇见踌躇,“前日……净梅斋女奴传音,赵太妃风寒未愈,病得渐深了……”


    何谊不敢说下去,只是拢紧了蔡奴披过来的外氅,不忍道:“她一直来回念叨那几个字,许多医官诊了脉,都说郁疾已极,怕是承不住了……”


    日光照檐,半截昏影盖在何让的脸上,谁也看不清他是何种神情。何谊见状,许多话都咽了回去,又紧了步子,不再停留。


    风起华殿,徐无因站在他身后,不敢相劝,也不该。


    **


    净梅斋的影壁斑驳,斋中一口枯井,像被剜了眼的空洞,檐上锈绿的螭纹正啃食着昔年荣光。


    何让迈入内时,老奴正有一搭无一搭地掸着梁间蛛网。眼见着来人,忙收了动作,理袖伏礼:“燕王殿下。”


    他抬掌示意,继往里踏去。


    屋内一尊越窑青瓷瓶斜插着枯荷,墙角黄杨木书架泛着冷冽的檀灰,未系绳的简册散开几卷,竹简如裂帛。素绢帷幔后,妇人的身影依稀。


    “诤哥儿……是诤哥儿……”她颤着声,却动不得,手脚一动,铁链子连带着响。那老奴挑开幔子进去,紧紧半拢着她安抚。


    “娘娘,是燕王殿下,是让哥儿。”


    她话音未休,赵氏遽然锐着声朝老奴怀中钻,铁链陷扣着软肉,渗出淡红:“是他、是他又来索我的命……”


    老奴死死蒙住她的口,不敢让赵氏再说下去,颤声劝着:“娘娘,是燕王殿下来了……”


    何让孤身立在青瓷瓶前,风扬起袖,遂又刮起华服,官袍在瑟风中颤颤巍巍地揪紧又舒开。


    “何诤还活着,只是人死了,便见不得他。”他平声。


    赵氏呜咽:“诤哥儿还活着……”


    何让喉间一滚,微感涩意:“他活着,我亦是。”


    斋中徒剩赵氏低颤的哭声,铁链乱动。


    “将她解开。”他开口。


    “殿下,万不能。”老奴忙说,“先前医官见了,亦说要解,只是解开了,娘娘便挠得满墙是血,十根手指没一处好的……”


    何让呵笑:“是,她恨我至此。”


    老奴不敢接话,赵氏仍哭着。


    他沉声:“解开。”


    老奴不敢再驳,只好将链子依序松了。幔子后的身影动幅愈大,何让僵在原处,眼睁睁凝着赵氏跪伏在地,如魑魅般匍匐渐近。


    她发髻散如鸦巢,绣满翟鸟的衣领已被挣得松敞不堪,十指血污难辨。赵氏蹒跚着起了身,遽然扑跪在何让身前,她扯着袍上的四爪蟒,念着:“近日秋寒凛冽,诤哥儿还要多穿些……”


    何让的眼神未垂,始终凝着那道幔子。


    素如月皎,他曾以为赵云里就是这样的母亲,淡如秋水、净如澄潭。只是后来才知,毋论淡也好、净也罢,不过只对何诤。


    许多一如今日寒秋的季节里,何诤伏在母亲怀中听哄睡的歌,赵云里的手掌轻起轻落,从不曾拍在他身上过。何让想,何诤脾性温润,兴许他也要乖顺低头,才好讨些欢喜。


    只是无论何等委身,赵云里的眼目总是轻淡一睨,何等厌恶。


    前朝雨夜,九曲回廊,他跪在风雨中飘摇,问一句根由:“母亲从不爱我护我、疼我哄我,只是一味要我附会兄长。母亲不爱我,如何又许我在膝下十余载?”


    “既乃龙裔,如何不许。”


    赵云里淡然揭过,遂垂了幔子,不再理会。


    先帝西去前的一夜,赵云里命他去药厢取方,为陛下熬煮。何让领了命,风雪里挑灯慢行,雪尘积肩,他不觉得冷,只愿将此事做好,博她笑一笑。


    二人荡开雪雾,何让随宦奴入内时,他掌中纱灯正照见宦奴袖中藏匿的药杵,直向他额间命门。


    积雪压折枯藤,惊起寒鸦撞向东庑房的菱花窗,雪粒撞在鎏金脊兽的獠牙间,碎成齑粉,簌簌跌进九重宫阙。


    何让将宦奴锤杀于药架下,血溅三尺。


    药炉后,何谊颤着身步出,寥寥数语:“二哥哥,宦奴怎敢杀你……”


    何让面溅猩红,有如罗刹,冷声掷地。


    “宦奴怎敢杀我?是她要杀我。”


    赵雪里要他拿命来抵何诤的前程万里。


    **


    胡萤醒时,面上被烘得温热。睁眼时,一个小奴蹲在她身旁,将房内暖炉朝她那处挪。


    猛然见她醒了,倒将两人都吓了一跳。


    “娘子你醒了。”他低着声,“徐郎要奴知会您莫忘了差事,另外,娘子平日要饮水进膳,都不得在郎主的寝房,要往西南苑去。”


    她渴得很,嗓子有些哑:“我渴得很……”


    小奴见状,解了腰间水袋递给胡萤:“娘子慢些喝,这是奴方才打的。”胡萤拨开水袋,仰头便灌,总算清醒许多。


    说是徐无因留的差事不算恰当,毕竟照料那囚徒的口令是那男人留予她的。胡萤用半日来做这差事,左不过是为一个被捆起来的男人梳发、擦手洗脸,不算苦差。


    何诤终日被困在四面无光的幽室里,仅胡萤推门而入时,才见屋中微亮。


    擦洗着,她便也不忍了,不由弱声:“像这样的日子,你过了多久?”


    他合着的眼睫微颤,强撑开一条缝来看她。待看清了,又缓缓闭上:“我不记得……陛下登基多久,便是多久。”


    “你如何将他惹了?”


    这句话落,何诤蜷着的手指松了松。过了许久,他又睁开眼,望着她,端详须臾:“你是个女人。”


    胡萤一噎,不由盯着他不动。


    她若非女人,难道他是吗?


    何诤仰面哑笑了几声:“奇怪。”


    “奇怪什么?”


    “同样的把戏,他竟要用第二遍。”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


    云里雾里的一番话,胡萤摸不着头脑。


    桶里的水已是红污一片,她将粗布搭上桶沿。胡萤拆开包好的糙面饼,坐到门外的石阶上去,望着秋日暖阳,忽地叹了口气:“冬日快到了,与先生别离数月,不知他是否还好。”


    她的话飘进风里,没有回音。


    胡萤忽又转过头,借着日光,终于看清那人的样子。眉眼轮廓与那人六分相近,只是那人冷厉,这人便显得柔和松弛了许多。


    她心中隐有猜想,不敢坐实:“你……你与他……郎主是你什么人?”


    “我是他的兄长。”


    胡萤一怔:“你们二人是兄弟。”


    他讽笑着不语。


    “他怎么敢将你困于此地,日夜折磨。”她深吸一口气,“纲常伦理,你不曾找人报官擒他吗?”


    此话一出,何诤望向她的眼神登时一变,有些复杂:“报官?”


    “是,封河府在天子脚下,必有衙门要政之处,尽可说理申冤。”


    何诤直直望着她,过了许久,又将双目合上了:“身在囹圄,我只乞求早日了结。”


    胡萤心中微异:“郎君非也……郎主屡救我于贼子掌中,我想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我自幼并无血亲,虽不曾亲领过血浓于水,却也知道自古兄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何不团圆为好。”


    “团圆?”他哑笑半晌,“团圆好。”


    “娘子,”何诤开口,“他见了我,只是一味折磨,许多话我不曾聊过。娘子若是心善,不若帮我带段话给他。”


    胡萤犹疑:“郎君且说。”


    “娘子便说:昔日雪夜,父亲走了那日,母亲曾抱着你我兄弟二人,说日后彼此依靠,互要爱惜。”


    理想主义的萤火虫,会慢慢长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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