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追赶外公的单车
作品:《快镜头下的成长叙事》 外公推着那辆周身斑驳的老式二八自行车出院门时,链盒便发出熟悉的呻吟,如同生锈的关节在艰难转动。后座上,捆缚铁锹的麻绳勒进木头车架深处,随车轮颠簸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地里日头毒,红薯秧子扎人,”他单脚支地,回头望我,沟壑纵横的脸被晨光切割得明暗清晰,“你在家乖乖的,莫跟来添乱。”
院门“哐当”一声合拢,隔断了外公推车远去的背影。那车轮碾过晒得发烫的土路,扬起一小片细密的浮尘,也瞬间碾碎了我心里的堤坝。巨大的失落与委屈山呼海啸般扑来,我猛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小小的拳头徒劳地捶打着厚重的木门板,仿佛这样就能凿穿它,追上外公那越来越远的背影。
外婆温言哄劝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雾,模糊不清。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熊熊燃烧:外公去哪里我都要跟着去!凭着模糊的方向感,我像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小兽,趁着外婆转身淘米的间隙,竟鬼使神差地溜出了院门。
双脚几乎不沾地,我朝着记忆里外公常去的那片坡地拼命奔跑。土路很快到了尽头,连接着一条车来车往的沙石公路。巨大的陌生感裹挟着喧嚣的声浪扑面而来——突突冒着黑烟的拖拉机、叮当作响的牛车、卷起漫天黄尘的货车,汇成一条危险而汹涌的河流。我小小的身影被这洪流吞没,惶恐地站在尘土飞扬的路边,踮起脚尖徒劳地张望,满眼只看见轮子、轮子、巨大的轮子……就在这时,一阵沉闷而迟缓的吱呀声自身后逼近。我还未来得及回头,一股带着干草与牲畜气息的巨大阴影便沉沉地笼罩下来——一辆满载秸秆的老式牛车,正缓缓地、不可阻挡地碾过路面。
左腿猛地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沉闷而深重的剧痛,仿佛有沉重的石碾冷酷地压碎了稚嫩的骨头。世界刹那失声,随即又被我自己冲破喉咙的尖利惨叫填满。视野瞬间被剧痛带来的黑雾淹没,我重重摔倒在滚烫粗糙的沙石上,只有那条左腿,像被无形巨手狠狠扭断的树枝,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的、诡异的角度软塌塌地歪在尘土里。赶车人惊恐的呼喊,路人围拢过来的模糊面孔,外婆跌跌撞撞冲出人群、煞白如纸的脸……一切都在剧痛的漩涡里扭曲旋转。
县医院狭窄的走廊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钻进鼻孔,直冲脑门。我躺在冰凉坚硬的推床上,身体因恐惧和持续的疼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当那戴着冰冷橡胶手套的医生开始用力拉扯、复位我那粉碎断裂的股骨时,一种无法想象的酷刑降临了。那感觉,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铁钳生生撬开皮肉,在骨髓深处疯狂地搅动、碾压!每一次拉扯和按压,都引发我全身肌肉的痉挛和更加凄厉的哭喊,汗水泪水糊了满脸,小小的身体在窄小的床上绝望地扭动、挣扎,如同一条被钉在砧板上的鱼,每一次呼吸都扯着碎裂的骨头,痛彻心扉。石膏,终于带着它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凉意,从腰部一直冷酷地裹缠到大腿根,像一副笨重而坚硬的白色枷锁,将我牢牢囚禁在病床上。动弹不得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凝固的酷刑。
半个月,外公外婆的身影在病房里来来回回每天在家弄饭拎来给我吃,照顾我。终于,当医生终于小心翼翼地锯开那层坚硬冰冷的石膏外壳,仿佛卸下一座沉重的大山。我虚弱地躺在那里,看着自己那条腿,曾经圆润饱满的小腿肚子竟像被抽空了气的皮球,干瘪得触目惊心,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半透明的苍白,覆盖着一层剥落的白屑。
外婆枯瘦的手,带着微微的颤抖,一遍又一遍,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着我腿上那层厚厚的、死寂般的皮屑。温水浸润下,皮肤渐渐显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深紫色的淤血痕迹,如同被风暴蹂躏后的大地,狰狞可怖。每一次触碰都带来细微的刺痛,像无数根小针在扎。
外婆找来一根打磨得异常光滑的桑木棍子,稳稳地塞进我汗湿的手心。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借助那根结实的木棍,一寸一寸,极其缓慢地撑起自己轻飘飘的身体。双脚试探着、颤抖着重新接触到冰凉的水泥地面,一股陌生而虚弱的酸胀感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我死死攥紧手中的棍子,它成了我身体之外唯一的支点。我艰难地、摇摇晃晃地迈出了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每一次挪动,那尚未长牢的骨头都在深处发出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摩擦与刺痛,虚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然而,一股巨大的、近乎狂喜的洪流却猛烈地冲刷着那剧烈的痛楚!我能动了!我能走了!
“外婆!你看!我又能走路了!”声音嘶哑却灌满了无法抑制的兴奋,泪水混合着汗水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淌过脸颊,“我能走了!外婆你看!我又能走路了!”
外婆她浑浊的目光落在我挂着泪痕却又拼命挤出笑容的脸上,落在我紧握木棍、一步一挪、却倔强前行的身影上时,她脸上的皱纹仿佛瞬间被冻结、被拉直了。那双眼睛,先是难以置信地睁大,随即,大颗大颗浑浊的泪珠,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漫出她深陷的眼眶。
她没有说话,只听到了我说了一句,“外婆,你看我又能走路了,”瞬间泪流满面,像是积压了半月的恐惧、心痛、自责与此刻汹涌的欣慰,瞬间冲垮了她佝偻的身体。她踉跄着向前一步,张开双臂,却又怕碰碎我似的停在半空,只有那滚烫的泪水,不停地、不停地砸在脚下的泥地上。
直到现在,我仍能清晰触摸到桑木拐杖那温润光滑的纹理,仿佛它早已融入了我的掌纹。原来生命最初的行走,竟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习得。那条曾被车轮碾碎、又在石膏中囚禁重生的左腿,每一次阴雨前的隐痛,都像是埋藏在骨血深处的秘密信标,无声地指向那个尘土飞扬的路口,指向石膏里无数个痛醒的暗夜,指向外婆那决堤般汹涌的、砸落在泥地上的滚烫泪水。
那根木棍支撑起的蹒跚几步,耗尽了幼童全部的气力,却也在懵懂的灵魂里凿开一道理解疼痛的深渊。它让我过早地知晓,血肉之躯何其脆弱,而愈合的过程又如此漫长艰辛。可外婆的泪,那混合着后怕、心痛与无边慈爱的咸涩洪流,却成了浇灌这伤口的奇异药引——它让我在剧痛中第一次模糊地触碰到爱的形态:那是一种比石膏更坚硬的支撑,一种比日光更灼烫的守望。从此,每一次迈步,无论平坦或崎岖,我仿佛都听见那根桑木棍笃实地敲击地面的回响,看见外婆立在光阴的灶房门口,泪流满面,却为我迈出的每一步,无声地献上她全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