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上学路上那七八分钟
作品:《快镜头下的成长叙事》 外公粗糙的大手攥着我的小手,那掌心厚厚的茧子蹭着我细嫩的皮肤,微微发痒。晨光白炽,泼洒在通往幼儿园的土路上,蒸腾起细小的浮尘。不过七八分钟的路程,于我却是横亘在温暖巢穴与陌生牢笼间的一道深渊。每一步都灌了铅,我死死拖住外公的裤腿,小小的身体向后倾斜,几乎要坠坐在地上。
“听话,幼儿园里有滑梯,有好多伙伴耍哩。”外公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布,闷闷的,他试图掰开我紧攥他裤管的手指,可我抠得更深了,指甲几乎陷进那洗得发白的粗布里。委屈的哽咽堵在喉咙口,终于冲破闸门,化作不成调的嚎啕。汗水泪水糊了满脸,咸涩地流进嘴角,我仰着头,只看见外公花白的鬓角在刺目的光线下微微抖动,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
终于蹭到了那扇漆成天蓝色的大门。门内传来孩子们嬉闹的喧嚣,于我却是令人心慌的噪音。老师带着一身香皂的清爽气息迎上来,笑容可掬地向我伸出手。我像受惊的螺蛳,猛地缩回外公身后,死死抱住他一条腿,脸埋在他打了补丁的裤子上,只留下一个剧烈颤抖的后背。
外公叹了口气,那气息沉甸甸的。他蹲下身,他枯瘦的手指带着薄茧,小心地揩去我脸上纵横的涕泪,指关节蹭过皮肤,有点粗粝的暖意。“莫哭,妞妞,”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飞了枝头的小雀,“下昼(下午)外公头一个来接你,给你带芝麻糖。” 他的眼角堆叠着深深的皱纹,阳光流淌在里面,竟像盛着破碎的水光。趁我抽噎的间隙,他迅速掰开我紧抓的手,把一颗用油纸包好的、带着他体温的炒花生米塞进我汗湿的小手心,随即猛地将我轻轻推向老师的方向。
教室的窗,是唯一的光源,也是我望向救赎的方舟。老师点名的声音清脆地在教室里回荡。“张小华!”“到!”“李红梅!”“到!”……每个响亮的应答都像小锤子敲在我紧绷的心弦上。轮到我了。“林——”老师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我死死抿住嘴唇,喉咙像被无形的棉花塞满了,任凭那点名的尾音在空气里尴尬地悬停、消散。教室里有了片刻奇异的寂静。所有的目光,好奇的、不解的,都聚焦过来。我固执地、死死地扭着头,眼睛一眨不眨,钉子般钉向窗外。
外公果然还在那里!他并没有像其他家长那样离开。高大的身影紧贴着教室外墙,微微佝偻着背,脸几乎贴在玻璃上,努力向内张望。隔着布满灰尘的窗玻璃,我们的目光瞬间牢牢地、精准地捕捉到了彼此。他那张被岁月犁出深沟的脸紧贴着冰凉的玻璃,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反复咀嚼那句“莫怕”。
他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我无法读懂的情绪,像两潭被疾风吹皱的深水,担忧、心疼、不舍、鼓励……复杂地翻涌着,几乎要溢出眼眶。他抬起手,隔着厚厚的玻璃,笨拙地、轻轻地朝我挥动了一下,那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教室里凝固的空气。
我的眼泪又一次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嚎啕,是无声的、滚烫的溪流,顺着脸颊蜿蜒而下,砸在紧紧攥着的、那颗已经有些濡湿的炒花生米上。窗外的外公看到了我的泪,他脸上的肌肉猛地抽动了一下,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那只挥动的手掌,缓缓地、无力地垂落下去,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日子在哭闹与拉扯中,像门前溪水般不紧不慢地淌过。渐渐地,那拖着走的沉重脚步,不知何时竟变得有些蹦跳了。哭声不再那么撕心裂肺,攥着裤腿的手也慢慢松开。外公不再需要把脸紧贴在布满灰尘的窗玻璃上。他依旧每次都送到那扇蓝色大门外,却只是站在那里,像一棵沉默的老树,看着我小小的背影汇入蹦跳的彩色溪流。
他的目光,沉甸甸的,一直追随着我,直到我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教室门洞的阴影里。有时,我偶然回头,还能撞见他并未立刻离去的身影,立在初升的阳光里,对着我的方向,嘴角牵起一个极淡、却无比踏实的笑意,然后才拄着拐杖,笃、笃、笃地,一步一步,踏着来时的路,慢慢消失在巷口蒸腾的晨光中。
许多年后才恍然,那短短七八分钟的晨路,竟是生命最初丈量爱与边界的尺规。外公粗糙手掌传递的温度,塞进手心的炒花生米的暖香,以及他紧贴玻璃窗上那双盛满无声语言的眼睛,早已在时光里凝成琥珀。
看到那个在教室窗外固执守望的、佝偻的身影。原来最深的依赖,并非永不分离的捆绑,而是他教会我如何松开紧攥他衣角的手,独自走向那扇蓝色大门时,身后始终未曾撤离的目光——那目光如大地般沉默,却比任何语言都更笃定地告诉我:纵使前路陌生喧嚷,回头处,永远有一方港湾亮着灯。那条走了无数次的土路早已消失,可每一步蹒跚与放手,每一次无声的对望与转身,都刻进了血脉,成为此后人生风雨里,最坚韧的那根脊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