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作品:《失秋季

    第二章


    “温念秋你在看什么,看得那么入迷?”


    耳麦里许蔓蔓暴怒的吼叫传来,温念秋这才惊觉指尖抵着漫画纸页太久,微微发潮,忙从愣神中缓过来。注意力仓促落回书页,可书中人物已到危急关头。


    她慌忙翻到下一页,还是没赶上反转——反派长剑刺穿主角胸膛,主角直挺挺倒下;旁侧分镜里,同伴也倒在血泊,没了声息。


    “我的天——”许蔓蔓声音陡然拔高,“温念秋你魂都飘哪儿去了?这页关键剧情说三遍了,就差最后一格反转,你盯着纸发呆啊?”


    温念秋捏漫画的指尖紧了紧,小声嘟囔:“抱歉啊,刚走神了。”


    “走神?**部分你走神?”许蔓蔓更急了,“下午咖啡馆你就不对劲,捧着杯子半天不动,今天到底咋了?”


    温念秋把漫画往桌上一放,垂眸时,睫毛在眼睑投下细碎阴影,指节无意识摩挲书脊,没吭声。


    “念秋,刚才咱俩看的漫画叫啥来着?”许蔓蔓晃着手机,懊恼得尾音都飘起来。


    温念秋瞥她,笑着吐槽:“我的大小姐,看一半还记不住名儿?”


    “哎呀!一激动就忘嘛~”许蔓蔓拽她胳膊晃,“求你啦,最好的闺蜜!救救我金鱼脑!”


    温念秋被磨得没辙,无奈笑:“服了你…《宦妃天下》。”


    “哦对!这本绝了!”许蔓蔓一拍手,眼睛发亮,“男女主相爱相杀,虐得我心肝颤,又忍不住想看!”


    温念秋轻轻嗯了声,嘴角藏着淡笑,心里跟着回味起漫画里那些纠葛的情节。


    今天的篮球场,段栩靳没去。


    “念秋。”


    走神之间,走廊里忽然响起林慧的声音。


    温念秋拉回思绪,对着麦跟许蔓蔓说了句:“今天先到这儿吧。”


    “啊,行吧。”


    林慧走进来时,温念秋正好取下耳麦,看见林慧,轻声叫了句“妈。”


    “刚听你一直在跟人说话,是在聊那本漫画吧?”林慧把手里的温水放在温念秋桌边,指尖理了理袖口,慢慢在椅子上坐下,“先喝点水吧,看了半天书了。”


    温念秋“哦”了一声,目光还落在漫画页上,没伸手去拿水杯。


    她和林慧不算亲近,林慧的心总偏着小女儿,吃穿用度从不让别人插手,样样都亲手打理得妥帖。


    在外人眼里,温念秋和她倒像是贴心母女,可实际上,两人之间总隔着层说不出的客气。


    林慧很少进她的房间,每次来,多半是有具体的事。


    见温念秋没动水杯,林慧脸上的笑意滞了滞,很快又缓和下来,语气温软:“刚开学第一天,课程还习惯吗?”


    “都上这么多年学了,哪会不习惯,您别总惦记我这些。”


    林慧抬手拢了拢鬓发,笑着说:“那就好,念语比你早开学两周,这会估计还在画室练画呢!我呀,就担心你不适应新环境。”


    话虽这么说,她却从没问过温念秋课本难不难、同学相处得怎么样。


    提到温念语,温念秋脸上也露出点笑意:“她从小就喜欢画画,那画室还是她自己考上的,厉害着呢。”


    温念语是爸爸和林慧的小女儿,也是这个家里心照不宣的私生女,比温念秋小五岁。


    姐妹俩以前常凑在一起看漫画,偶尔会为了谁先翻页拌嘴,但多数时候,温念秋都觉得这个妹妹叽叽喳喳的,倒也挺有意思。


    可温念秋上了高中后,姐妹俩的来往就疏淡了些。


    按温念语的年纪,本该还在念小学,可她从小对色彩敏感,画画天赋格外突出,去年直接被市里的少儿美术特长班破格录取,比同龄孩子早一年接触专业训练。


    那特长班是出了名的难进,林慧逢人就夸女儿有出息,手机相册里存满了温念语的画作,翻出来给人看时眼角的笑纹都藏不住。


    听温念秋夸起妹妹,林慧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语气也轻快起来:“小孩子有个喜欢的事不容易,你们姐妹俩有空多聊聊,毕竟是一个爸的孩子,总该亲近些……”


    温念秋听着林慧絮絮叨叨说“姐妹该亲近”,偶尔点头应一声。


    林慧说得兴起,没留意温念秋嘴角那点笑意,压根没传到眼睛里。


    “对了念秋,你爸前阵子说要给你找个英语家教,”林慧声音放轻了些,带着点试探,“这事你还记得吗?”


    温念秋心里一动,这才明白她今天进房间的真正目的。


    家教的事,温念秋傍晚听段栩靳提过一句,说是段栩靳妈妈托人找了位老师,想让他俩一起去上课。


    这事段栩靳妈妈多半跟温念秋爸爸温明远提过,但温明远今晚有应酬没回来,温念秋还没从他那儿得到准信。


    “这位老师是老教授,不太习惯上门,得你自己去她工作室,”林慧顿了顿,语气显得格外体贴,“她家离这儿开车得四十多分钟,我知道你不爱跑远路。要是觉得麻烦,要不就让给念语?”


    “念语的画室离那儿近,下课顺道过去正好。我再给你另找个老师,找那种能上门来教的,你看行吗?”


    温念秋听这几句话,就明白了林慧的心思。


    她是想让自己把家教的名额让给温念语。


    “这位老师是教高中课程的,念语才上小学,怕是跟不上吧?”


    “你别担心这个,”林慧立刻接话,语气笃定,“念语脑子灵,提前接触点难的没关系。再说这老师以前带过少儿特长班的拔高课,正好能帮念语在画画上拓展点思路。”


    温念秋没再说话。


    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温明远但凡给她带点什么好东西,林慧总会找各种由头,让她转给温念语。


    以前她多半会应下来,总想着退让几分,或许能换得林慧多一点像对妹妹那样的关注。可这么多年过去,那份期待早就被磨得差不多了。


    但这次,温念秋不想再让了。


    “这个名额我想用。”温念秋开口。


    这是她头一回直接回绝林慧。


    林慧明显愣了一下,像是没料到她会这样说。


    “我和段栩靳约好了一起去,”温念秋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可以吗,妈?”


    最后两个字,她刻意说得清晰。


    林慧脸上的笑意顿时淡了下去,嘴角的弧度僵了僵,脸色也沉了几分。


    林慧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一点点扫过温念秋的脸,像是想从她神情里找出退缩的痕迹。


    但温念秋只是安静地回望着她。


    这是她的机会,只要自己不松口,谁也别想轻易拿走。


    她心里清楚,这个家教名额是段栩靳妈妈专门为他们俩安排的,林慧就算找别人说情也没用。除非她自己愿意让,否则谁也抢不走。


    这场没说出口的较量,最终以林慧先移开目光收场,算是她赢了这一局。


    林慧走的时候,脸上连半点笑意都没了,脚步也比来时沉了些。


    房门关上的瞬间,温念秋看向门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点释然的弧度。


    原来早在那时,她就该明白——林慧的温柔是施舍,而她,没必要当乞丐。


    温念秋从阳台收完衣服进来,手里还捏着晾衣杆,刚把叠好的衬衫放进衣柜,就瞥见桌角的手机屏幕亮着。


    刚才在阳台整理衣物时,隐约听见屋里有电话响,拿起一看,是许蔓蔓打过来的未接来电。


    温念秋没直接回拨,点开和许蔓蔓的微信界面敲了条消息过去:


    【刚在收衣服,找我?】


    消息发出去,许蔓蔓那边没立刻回复。温念秋估摸着她可能在忙,随手把手机搁在书桌上,转身想把晾衣杆放回阳台时,眼角扫到了桌边那杯温水。


    她伸手碰了碰杯壁,玻璃已经凉透了,水早就没了温度。


    温念秋拿起水杯走到饮水机旁,盯着桶身看了两秒,指尖微微一倾,温水顺着水槽缓缓流走。


    她垂着眼,看着水流漫过金属内壁,又顺着管道消失不见,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握着空杯的手指紧了紧。


    林慧,并非她法律上的母亲。


    林慧是在温念秋八岁那年进的门,那时她已经怀着温念语了,算是父亲没名没分养在外面的人。等温念语满周岁,父亲才对外宣称两人是重组家庭,把她们母女接进了温家。


    温念秋对亲生母亲苏婉的印象早已模糊,只记得小时候家里的老保姆偶尔会念叨,说苏婉是个性子温柔的医生,可惜走得早。


    至于林慧,她原本是父亲公司的文员,后来靠着父亲的扶持开了家小花店,日子过得不算富贵,却也安稳。直到怀上温念语,才彻底改变了处境,成了这个家名义上的女主人。


    温念秋手里唯一一张和妈妈的合影,是她周岁时拍的——苏婉抱着襁褓里的她,眉眼温柔得像浸在水里。


    后来听妈妈那边的远房表姐说,苏婉是在怀第二胎时,偶然发现了温明远出轨的证据,一时急火攻心动了胎气,早产了。


    孩子没保住,苏婉也因为产后大出血,没撑过那个晚上。那时温念秋才两岁,连妈妈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苏婉的父亲,也就是温念秋的外祖父,本就身体不好,得知女儿出事,当场就晕了过去,卧病在床一年多,也跟着去了。


    外祖母周兰就苏婉一个女儿,温明远出轨、女儿外孙双亡,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一夜白头。她搬去了南方小城,从此断了和温家所有联系。


    温念秋小时候问过温明远,为什么外婆不愿意见她。温明远只含糊说,是外婆睹物思人,怕看见她就想起苏婉,心里难受。


    可温念秋总觉得,那扇紧闭的门背后,藏着的不只是思念,还有化不开的怨。


    温念秋长这么大,只在外婆周兰那里见过一面——那是她八岁生日,周兰突然来家里,放下一个木盒子就走了,连句话都没跟她说。


    盒子里装着一本苏婉的素描本,最后一页画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蹲在院子里看蚂蚁,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行小字:“念念三岁啦,会自己蹲一下午看虫子了。”


    这本素描本被温念秋藏在书架最深处,直到去年整理房间时才翻出来,现在就放在床头的抽屉里,睡前偶尔会翻开看看。


    她总对着那页画发呆,猜妈妈画的时候在想什么。画里的笔触轻轻软软的,像怕碰疼了纸上的小人儿,想来是苏婉私下里偷偷画的,从没给别人看过。


    单看那幅画,倒像是藏着妈妈对她的温柔惦念。


    温念秋把空水杯放回桌角,转身去阳台收剩下的几件内衣。


    刚把衣物叠好放进衣柜,手机就震了一下,是段栩靳发来的消息:【听我妈说,这次补课你得跟我一块儿去。】


    【/坏笑】


    温念秋捏着手机坐到床边,看着段栩靳发来的表情包,嘴角忍不住弯了弯,指尖在屏幕上敲得飞快:


    【嗯,去。】


    刚发出去,手机就震了震。


    【看来你也躲不过,我突然平衡了。】


    【本来还怨念就我一个人遭罪,太不人道了。】


    【还好有你作伴。】


    【温念秋,咱俩这叫难姐难弟。】


    温念秋抬眼,正好看见床头抽屉里露出来的素描本边角,忽然低低笑了声。


    哪是躲不过,她要是不想去,家里自然有人会帮她推掉。


    上初中以前,她对林慧其实是存着几分期待的。毕竟从她记事起,家里就只有林慧一个女性长辈,总忍不住想靠近些。


    那时候她还不懂什么叫“亲生”,只知道别的同学放学都有妈妈来接,而她的妈妈苏婉,只活在那本素描本里。邻居家的小孩曾追着她喊“没妈的孩子”,她跑回家问林慧,林慧只摸了摸她的头,说“你有爸爸疼就够了”。


    有次她和楼下的女孩吵架,对方妈妈上来指着她骂“野孩子”,林慧站在旁边,半天只说了句“小孩子打闹别当真”,转头就去给温念语削苹果了。


    温念秋受了委屈没人可诉,只能站在原地听着对方家长数落,心里又酸又涩,可更多的是看着别人躲在妈妈身后时,那股子压不住的羡慕。


    六岁生日吹蜡烛时,她悄悄闭眼许愿,希望能有个人像别的同学妈妈那样,会牵着她的手过马路,会在她被欺负时护着她。


    没过半年,林慧就进了温家的门。家里的长辈拉着她的手说:“以后林慧就是你妈妈了。”她当时心里怦怦跳,觉得是愿望应验了,偷偷在心里盼着,下次再有人说闲话,她也能跑去跟“妈妈”说。


    可林慧对她,总隔着层东西。


    她从不过问温念秋在学校吃了什么、有没有朋友,更别说在她受委屈时站出来说句话。


    温明远在家的时候,林慧会给她夹菜,会问她作业写没写完,笑起来眼角弯弯的,看着格外亲切。


    但只要家里只剩她们俩,林慧的语气就会淡下来,眼神也飘着,连叫她名字都带着点生疏。


    最开始温念秋还傻傻地凑上去说话,后来慢慢发现,林慧的“好”像层薄糖衣,甜得很假,一捏就碎。那份从心底冒出来的期待,也跟着一点点凉了下去。


    这种忽冷忽热的态度,比干脆的冷淡更让她煎熬。温念秋总觉得是自己不够好,才换不来林慧真心的笑,于是处处学着讨好。


    对温明远,她偶尔还会闹点小脾气,可林慧说的话,她从来都乖乖听着。


    直到温念语出生,她才真正看清林慧对亲生孩子的模样。


    林慧抱着粉嘟嘟的温念语,会凑在她耳边哼儿歌,会因为孩子抓着她的手指笑出声而眉眼发亮——那是温念秋从未得到过的温柔。


    她对林慧始终抱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哪怕到了爱跟大人较劲的年纪,这份滤镜也没碎。


    哪怕林慧对她始终隔着距离,热络时像装出来的,冷淡时又像忘了她的存在,她还是忍不住想凑过去,想牵牵她的手。


    见温念秋画的画被老师夸了,林慧能高兴一整天,温念秋便也偷偷学着画画,把获得的校级奖状捧到林慧面前,盼着能换她一句真心的夸。可林慧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知道了,放好吧”,转身进厨房时,温念秋从客厅的玻璃门反光里,清楚地看见她脸上的笑意瞬间落了下去。她依旧觉得是自己做的不够,直到初二那年冬天——


    原本约好跟同学去图书馆,却因为淋了雨发起高烧,只好留在家里休息。昏昏沉沉睡到午后,浑身烫得厉害,她挣扎着想下楼找阿姨拿体温计,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林慧正跟她妹妹在客厅聊天,话里提到了自己。“要说念秋这孩子,倒也算省心,平时安安静静的,不怎么添麻烦。”


    “这样不是正好?安安分分的,也碍不着你和念语。女孩子家嘛,懂事就好。”


    “我哪会真把她当亲闺女疼?终究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面上过得去就行了,”林慧端起茶杯抿了口,语气轻飘飘的,“再说我家念语多拔尖,她哪能比?根本碍不着念语的前程。”


    林慧笑了声,声音压得更低:“她也好哄,让她让着念语点,她就真什么都让。总眼巴巴地想往我跟前凑,把我当亲妈似的。可非亲非故的,她这辈子啊,也就配给我家念语做个陪衬。”


    后面的话,温念秋没再听下去。像是有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来,冻得她骨头缝都发疼。


    她僵在楼梯转角,好半天才挪着步子回了房间,一头栽倒在床上,闭上眼,耳边全是林慧那些话,一句句像洋了冰的针,扎得她心口发闷。


    原来,她那些小心翼翼的讨好,她那些藏在心底的期待,林慧全都看在眼里,甚至觉得可笑。


    她看着自己一次次退让,看着自己假装懂事,却连半分真心都不肯给。


    温念秋一直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原来林慧什么都懂——懂她想要母爱,懂她渴望认可,只是懒得给罢了。


    可她忘了,林慧本就不是她的妈妈,不过是爸爸养在外面的女人,又怎么会真心照顾情敌的孩子?


    这一刻她才彻底明白,不是所有被叫做“妈”的人,都配得上这个字。


    那个六岁生日许的愿,从一开始就是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