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时越已经很久没有想起程思明。


    毕业、工作……他的生活越来越忙碌，加班到深夜后疲倦得只想倒头就睡，塞满脑子里的全是项目和计划书。即使程思明有着特殊的意义，可他已经逝世，时越甚至连拜祭都不知道该去哪儿。


    记得又能怎么样？


    慢慢地，连得知程思明自杀身亡时的错愕与震惊都已经淡去，如同在清水中逐渐化开的一滴墨痕。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见到程思明的一天，更无从料到自己会有这样强烈的反应。


    记忆纷至沓来，连那些被埋藏已久的情绪都被翻搅起，在胸腔里回旋激荡。


    时越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然后直起身，苦笑着向程思明道：“希望没给你造成困扰。”


    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下意识看向程思明的手臂。他松手已经有七八分钟，可上面的指印反而更加清晰，被指甲掐出来的痕迹甚至都肿了起来，明明白白地昭示他刚才下手力度有多大。


    完蛋。时越在心里无声哀叫。


    程思明倒像对被掐伤这件事不太在意，他低头瞟了眼，便弯腰从背包里拿出外套穿上，遮住了手臂。


    “小事情，不用在意，过会儿就消了。”


    他笑了笑，手肘撑在靠走道的扶手上，指节抵着下巴，目光落在时越身上，倒是对他刚才的自白更感兴趣。


    “不过这也太巧了，这都两年过去了，你居然还能记得那部电影，还记得我。”


    “要不是你刚才提起来，我都快忘了我演的是什么角色。”


    时越听出了语气中的试探，连忙说道：“我当然记得，那部电影叫……叫《许我向你看》，是个校园爱情片，你演的是一个转校生。”


    他犹豫了一会，又硬着头皮补充：“我确实记不太清楚剧情，只对你的表演印象深刻。那一届你还拿了个最佳男主角，真的很突出。”


    时越强装镇定，毕竟他还是说了谎——他没有看过这部根本没上映机会的学生作品，没有真的去过那个电影节，他只不过是对程思明的百科记得滚瓜烂熟。


    但这几处细节却足以让程思明露出了真正讶异的表情。


    他紧紧地盯着时越，敏锐的目光几乎要看穿他的谎言和伪装，读出他表情中的细微破绽，迫得时越下意识放空大脑。


    程思明忽然收回视线。他换了个坐姿，双腿交叠，手肘闲适地搭在扶手上。


    他笑道：“你怎么这样紧张？我才该紧张，面对着很可能是我唯一的粉丝。”


    时越忍不住反驳：“怎么可能？你只是还没碰到合适你的角色让你展现，而且你刚毕业，机会多的是呢！”


    程思明露出讶异：“这你都记得？”


    时越讷讷道：“我……我和你同一年。”


    程思明好奇问：“你也在B市读书？B大？科大？你是B市人？”


    时越坦白：“不是，我是S市人，在澳洲读的大学。”


    “哗。”程思明感叹一声，“那你能在B市的大学生电影节上看到我的电影，真的是太巧了。”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自己心虚，时越总觉得程思明并没有完全相信自己的解释。但他的说话口吻又十分轻松正常，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敏感了。


    但时越还是怕万一程思明问到他答不出来的问题，于是主动挑起其他话题：“我是上周五去B市看演唱会，现在回S市。你呢？”


    程思明没有回答，反倒想了想：“上周五……你是苏荷的粉丝？现场的感觉怎么样？”


    时越委婉地给予评价：“……虽然观众买演唱会都是奔着现场感来的，但偶尔有些时候，我也会觉得不如放录音算了。”


    “哟，你这评价，可不像千里迢迢来看演唱会的粉丝会说的话。”


    时越无奈摊手：“这不，所以脱粉了。”


    程思明被这回答逗笑了：“听起来我逃过一劫。本来有朋友问我周末去不去，我拒绝了，当时还有点遗憾。”


    “虽然我觉得没去是件好事，”时越问，“是有别的事要忙？”


    “我明天有个试镜，不想周末太兴奋，影响状态。”程思明道，“我今天去S市就是为了参加试镜。”


    “试镜？”时越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是电影还是电视剧？”


    “电视剧，古装的。”程思明回答。


    他见时越感兴趣，便稍作补充，“我一个师兄在剧组里做副导演，他们剧组有个角色找不到合适的演员，他觉得我挺合适，就推荐了我——怎么了？”


    程思明总是忍不住观察时越的表情，他身上有这个年龄应有的真诚和坦然，是一个情绪变化全写在脸上的人，丰富又灵动，读起来很有趣。


    但这时，他注意到时越的表情有些微妙——那不是纯粹的好奇或祝贺，更像混杂了惋惜和更多说不清的复杂情绪，欲言又止。


    程思明挑眉，故意问：“觉得我过不了试镜？”


    “不不不！”时越的否认又快又急，只是他说完自己也呆了一下，“我对你当然有信心！就是有点担心、担心竞争会不会很激烈，你从B市跑这么老远一趟，如果不顺利，呸，不能不顺利，一定能拿下角色……”


    机舱的顶灯落在时越的面庞上，他的眼神闪烁了几下，本能地避开了程思明的视线。


    程思明若有所思。


    但最后他没有选择继续追问，而是顺着时越的话，语气轻松地接了下去：“好，那就借你吉言。如果试镜通过，我肯定来谢谢你。”


    时越松了一口气。


    他连忙装作口渴，抓起身边的矿泉水拧开，咕噜噜地灌了半瓶。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能冲淡心中的低落。


    他当然对程思明有信心，他首部电影即拿下金马奖最佳新人，之后又得名导慧眼识珠，接连拍摄了好几部口碑票房俱佳的电影，演技备受夸赞。


    直到那起轰动娱乐圈的事件发生前，程思明一直是被业界期待看好的新星。


    谁能想到此后命运巨大的恶意袭来，一切急转直下，程思明葬身谷底。


    他为此时对无知无觉的程思明感到难过。


    就在这时，机舱的广播响起，提醒飞机即将开始下降，请乘客系好安全带，调直座椅靠背。


    时越捏着矿泉水瓶走神，不期然被人拍肩：“还要借给你吗？”他转头，看见程思明撑着下巴，把另一只手臂伸了过来。


    怎么还提这件事！时越哭笑不得，刚才那些情绪倒是被冲淡了不少。他连忙摇头，表示自己可以戴耳机，结果才发现耳机早不知道掉哪里去了，又不得不到处去找。而旁边的程思明居然还状似体贴地追问：“这次提供升级服务，你可以体验另一只手——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不用——！时越被闹了个红脸，忙不迭把耳机用力戴上。


    或许是程思明的调侃有效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或许是这次的下降过程确实平稳。当感觉到飞机已经顺利降落开始滑行减速的时候，时越第一次没有出现以前坐飞机时“终于降落”的庆幸感，而生出了一种怔然。


    机舱里出现小小的骚动，人们都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程思明自然也不例外。时越看着程思明解开安全带，弯下腰，从座椅下拉出随身的背包开始整理东西，一种强烈的、类似告别的不舍突然涌上心头，下了飞机，人潮汹涌，他们可能就再也不会见面了。


    只会像前世一样，从作品、新闻和八卦消息中寻找他的动向。


    然后无能为力地目送他向十年后的结局走去。


    这多少让时越有些不是滋味。他忍不住开口：“你试镜结束之后，会马上离开S市吗？”


    程思明抬起头，看向他：“嗯？”


    “呃，我是说，S市虽然不是旅游城市，但还是有不少值得逛的景点，和北方城市差别挺大的。”时越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像个热情好客的本地朋友，“你如果不急着回去，要不要在S市玩几天，我可以带你逛逛，S市的美食也是很有名气的，反正我最近挺有空。”


    闻言，程思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眼眸微眯，也许在认真考虑这个邀请的可行性，过了好一阵子才笑了笑：“好啊。”


    时越的心情顿时明朗起来：“那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


    直到坐上回家的车，时越都还有些难以回过神。毕竟——穿越也就算了，还在飞机上碰到自己青年时的白月光偶像、甚至还交换了联系方式，这其中的每一件事都超乎了他的想象。


    那么这个“家”呢？他的“家人”呢？


    也会超乎他的想象吗？


    时越目光落到了低调奢华的车厢内饰，忽然有点不自在。


    这是家里派来接他的车，原身是个不折不扣的富二代。父母齐心白手起家，打下一片商业疆域，又养育一儿一女，家庭间关系十分融洽。而作为幼子的时越，更是深受家人宠爱，所以原身养成了一副天真娇惯的性格。


    时越多少有一些占据了他人人生的不舒服感，而且原身的家庭情况与他几乎是天壤之别，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好这个角色。


    但司机开的又平稳又快，没有给时越多少纠结的时间，他就已经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