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蓝色的天边飘着像是羽毛被灼烧后的灰云，云层后是渐变的橘黄色晚霞。


    逆着光的高楼树木黑漆漆的立着。


    天色渐暗。


    喇叭声此起彼伏，刹车灯红了眼。


    深秋的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树下的路人裹紧了衣服，缩着脖子低头赶路。


    车内放着舒缓的轻音乐，淡淡的烟味充斥在车厢里。


    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忽的响起，卫暄伸手滑动接通键，却没拿起手机，只是盯着前边，懒声道：“堵了会儿车，到停车场了。”


    “行，我去饭庄门口等你，”电话那头的人喜滋滋的说，“我盼星星盼月亮，可总算是把你盼来了。”


    高中毕业十多年了，聂喆组织过两次同学聚会，卫暄一次都没来过，这一次能来可把他高兴的。


    卫暄笑了下，“快接驾。”


    “等着我啊！”聂喆挂了电话。


    卫暄锁了车，踱着步子走到门口，他从兜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含在嘴里，背着风点着。他看着远处的灯光，眼神有些迷茫。


    “暄儿——”一支烟抽完，身后传来某人堪比扩音机的呼唤，引得路人纷纷回头。


    卫暄转身笑起来，他看着聂喆小跑着过来，打趣道：“那么想我啊？”


    “去你大爷的，我大半年没见着你了，不想才怪！”聂喆冲过来抱住卫暄，重重的拍了拍卫暄的背。


    卫暄眼一弯，悠悠地说：“我今天一下飞机就来找你了，够意思吧？”


    他在外地连轴转了几个月，每天忙的焦头烂额，好不容易休息就碰着了同学聚会，硬是被聂喆软磨硬泡的给叫来了。


    “你能来我就谢天谢地了，”聂喆揣着兜带路，他见着人就停不下嘴来，“这次聚会来的人很多，难得一聚，大伙都念叨你，你不来就没意思了。”


    卫暄“嚯”了声，“可以啊，十多年了，哥魅力不减啊。”


    “瞧给你得瑟的。”聂喆笑道。


    不过这是实话，少年时代的卫暄意气风发，没人不喜欢他。


    聂喆看过去，心道：“现在的卫暄也丝毫不逊色于当年。”


    卫暄的头发因着方才站在风中等人而被吹的略微凌乱，灰色的夹克里露出了干干净净的衬衫领子，步伐间还透着些吊儿郎当的青年气息。


    察觉到聂喆的视线，他偏了偏头，扬眉笑道：“你看我干嘛？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正经不过三秒。”聂喆翻了个白眼。


    卫暄哼笑着踢飞了一颗石子。


    正逢两人拐进一个巷子，往前走几步就是这次聚会的饭庄。


    走在前边的卫暄却忽然停下来，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蜷。


    “操！怎么突然停下来了？”聂喆没刹住车，一下撞到卫暄的肩膀上，他没听到回应，便抬头顺着卫暄的视线看过去，这一看，他的心瞬间凉了半截，“我靠，我不知道他回国了……”


    那人穿着黑色大衣，清瘦的身影立在寒风中，深邃的眼眸隔着六七米的距离遥遥看过来。


    与对方视线对上的那一刻，卫暄喉头一紧，良久，他轻笑一声，却并不言语。


    聂喆悄悄瞥了眼卫暄，小心翼翼地开口：“如果你不想去也没事……”


    “你不是一直盼着我么？怎么现在又赶我了？走吧。”卫暄漫不经心的笑着，却干脆的截断了聂喆的话，不容置喙。


    他曾无数次设想过和唐宥的重逢，却从未料到，自己的内心会如此平静，泛起的涟漪转瞬即逝，徒留一片空白。


    大抵时间是真的能冲淡一切。


    曾经再炽热再浓烈的感情都会被时间轻描淡写的揭过，成为一段不可追的回忆。


    卫暄摁了摁指关节，打算过去打声招呼。


    但唐宥却头也不回的钻进了饭庄，似乎方才只是出来呼吸一口新鲜空气，随意的往外边看了一眼。


    卫暄静了静，视线紧紧盯着唐宥的背影，良久，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聂喆看的不是一番滋味，忙推着他往里走，“行行，那走吧，外边挺冷的，进去吃饭。”


    饭庄里热闹得很，服务员一脸微笑的端着盘子上菜，一群人围在大圆桌前聊得热火朝天。


    卫暄被推进来时，里边的声音戛然而止，众人纷纷看过来，待看清来人，又一下子炸开了锅。


    “暄哥来了啊，你这尊大佛吉吉可算是请动了。”乔涵月坐在门口，烫过的长发披在身后，抹了口红的嘴唇高高扬起。


    她一如高中那般爱打扮，却是愈发精致了。


    一旁的李晓苒甜甜的笑起来，乐呵呵道：“暄哥还是那么帅！”


    “暄儿，来这！”段烨站起身，指了指身边的两个位置。


    十多年没见，卫暄感觉满屋子都是陌生人，他竟是有些认不全以前的老同学了。他有些茫然的和别人打招呼，待溜了一圈后才脚尖一转，落到了段烨旁边。


    聂喆弯下腰和乔涵月说了会儿话，这才乐颠颠的跑到卫暄旁边，他长相秀气，就是瘦的有些过分，若是他站在哪里，打眼望去就像是根竹竿。


    这些年他坚持不懈，愈挫愈勇，总算是追着了乔涵月，方才两人说话的间隙，不少人在旁边起哄。


    “什么时候结婚啊你俩？”人群中有人丢出这么一句。


    “快了，到时候请你们来喝喜酒啊！”聂喆笑起来，豪爽道。


    乔涵月眉梢微挑，一脸揶揄的看过去，聂喆登时笑的合不拢嘴，耳朵发红。


    众人哈哈大笑，又开始聊天，这话题一转，就落到了当年的学霸身上。


    段烨不明当年事，直白的问：“唐宥什么时候回的国，这些年也没个联系，暄儿怎么也不和我们说一声。”


    当年这两人的关系相当的铁，他便理所当然的认为卫暄知道唐宥回国了。


    聂喆默默捂脸，心道段烨这个棒槌。


    本来还在神游的卫暄登时回了神，他隔着桌子看过去，视线却定在了那人的手腕上。


    “嗐，暄哥这两年三天两头往外地跑，忙的不可开交，可能也没关注唐宥回国这事，”见卫暄不说话，乔涵月笑了声，不慌不忙的圆场，“子朝应该更清楚，是吧子朝？”


    徐子朝推了推黑框眼镜，看向身旁的好哥们，温和的笑了笑，道：“他今天回来的。”


    坐在角落阴影里的唐宥安静的听完全部，总算屈尊往前挪了挪，露出那张生人勿进的冷脸。


    他坐下时脱了大衣，现在只穿着件衬衫，袖子卷起，露出一块崭新的手表。


    卫暄眨眨眼，默默移开视线。


    “临时决定，回的匆忙，”记忆里高冷无比的唐宥竟淡淡一笑，调侃道，“留子伙食差，今儿回来刚好赶上顿好的。”


    李晓苒正好在玩手机，听到这话笑道：“我刚好刷到一篇帖子说国外饭菜难吃呢，留子们怪可怜的。”


    “那正好，这饭庄我提前一个月订的呢，很好吃，”聂喆瞥了眼发呆的卫暄，继续道，“大家都多吃点。”


    唐宥点点头。


    “……他变了很多。”卫暄想。


    “这次回来还走吗？”乔涵月像是随口问的，但眼角却是落到了一边的卫暄身上。


    卫暄掀了掀眼皮，听到唐宥说不走了。


    菜上到一半，聂喆等不住了，他嗷嗷叫唤着大家快吃，众人便开始动筷。


    卫暄食不甘味地嚼着碗里的菜，思绪飘飞。


    然后，他不小心吃到了辣椒，辣的他连忙端起一旁的杯子仰头喝下。


    “等一下……好像是白酒！”聂喆一惊，想要阻止却来不及了。


    烈酒下肚，解不了辣意，反倒添了一把火，甘甜与辛辣交织，烧的他喉咙发痒，登时咳的惊天动地。


    卫暄弯着腰咳嗽，聂喆忙给他拍背，他先是朝众人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这才狼狈的抹去眼角的泪水，慌乱的抬起脑袋，就撞上了唐宥凝视着他的目光。


    他觉得自己这样太过狼狈，忙弯眼笑了笑，而后匆匆移开视线，接过段烨递来的温水喝下。


    饭菜吃得快，可故人重逢，总是有说不尽的话。


    大家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聊着这几年的事，快乐也好，伤心也罢，一次性吐了个痛快。


    人一长大，就会有数不尽的烦恼向你涌来，大家都不再是十多年前那群年少无知的少男少女，只得一地琐碎，再难回到过去。


    聊得起劲时，喝酒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碰酒，一个赛一个的喝。


    聂喆是最先倒的那一个，他皱着眉，一脸难受的靠在乔涵月肩上，嘴里嘟囔着，“暄儿居然不喝酒，不够意思！”


    “脑浆摇匀了再和我说话。”卫暄转着一只筷子，语调相当欠揍。


    乔涵月提了下聂喆，发现提不动，“聂喆你个猪头，酒量不好还喝。”


    卫暄便站起来，他力气大，很轻松的就提起了聂喆，带着人往外走，“走吧，我扶他上车。”


    把人送上车，卫暄转身朝着自己的车走去，身后的乔涵月摁下车窗，喊了他一声，“暄哥！你和他……”


    卫暄背着她，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嗯？”


    乔涵月有些后悔把人叫住，但还是把话说完了，“……一直都没有联系吗？”


    “没有……他出国后，我就联系不上他了。”卫暄微微侧头，黑夜里他的眉眼微垂，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乔涵月轻叹了口气， “改天来我家吃饭，我们先走了。”


    “好，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和我说一声。”


    卫暄摸了摸荷包，他看了眼饭庄，还是抽出手，慢慢走回饭庄。


    进了刚才的包间，人都走了大半，只剩几个人还在聊天，但卫暄的视线却跃过人群，看向了角落里的那个人。


    “卫暄，”徐子朝看到了他，朝他招了招手，“他醉了，但我待会还有事，你能帮他送回酒店吗？”


    卫暄意味不明的看了眼徐子朝，只见对方似是没看到他的眼神，拎着包急匆匆的走了，他又垂下视线，看着唐宥，问：“走么？”


    唐宥一手支着额头，闻言，他慢慢睁开眼，视线缓缓定在卫暄的脸上，轻轻一笑，然后迟钝的点了点头，“这就走。”


    “酒量不行喝什么酒？”卫暄看着那抹笑容，眼皮轻颤，他偏了偏头，让开些距离。


    唐宥便悠悠地站起来，却身子一晃，就被卫暄下意识的扶住了。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震。


    “高兴就喝了。”唐宥立马垂下眼，淡声回答。


    卫暄收回手，低声问：“你酒店在哪，我送你回去。”


    说了个酒店名，唐宥就跟在卫暄身后往外走，他落后几步，看着卫暄的背影，默默地想，“他瘦了很多。”


    两人上了车，沉默就在车厢里蔓延。


    卫暄点开一首车载音乐，抬起眼，他就与镜子里的唐宥对上视线，那双眼乌沉沉的，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眼中冷漠如有实质，不再是当年模样。


    “看什么？”唐宥忽的开口，语气淡淡的。


    “你……不回家么？”


    唐宥眉梢微动，语调依旧没有起伏，“十多年没回去，都落灰了。”


    “哦。”


    接下来的路程，卫暄都安静的开着车，全程都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几公里的路程开的他全身发麻，他不禁纳闷的想，“早知道我就不回饭庄了……徐子朝是故意的么，他真的有事么？”


    唐宥悄无声息的坐在后排，他盯着车里的香薰，心想这人还是爱抽烟，熏香都压不下车里的烟味。


    十分钟后——


    “到了。”


    唐宥疲惫的睁开眼，一言不发地下了车，杵在车旁不动了。


    车窗慢慢降下来，卫暄看着他，问：“头晕？”


    唐宥摇头，忽的说：“今天我在机场看见你了。”


    方向盘上的手倏然握紧，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分明，卫暄咽了咽唾沫，刚想说句好巧啊，唐宥就开了口，将他的话彻底堵死。


    “我在国外辗转多年，本以为不会回来了，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卫暄，一别多年，好久不见。”


    卫暄一愣，某根锈了许多年的神经突然活络起来，他抬眼看过去，唐宥精致的五官愈发凌厉，黑沉沉的眼眸如冷风那般刺着人，逼视着他，向他讨一句话。


    他动了动唇，“好久不见，唐宥。”


    寒风瑟瑟，风中的人岿然不动。


    “起风了，回去吧。”卫暄又说。


    唐宥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干净利落的走了。


    直到唐宥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才发动车子，驶入无边黑夜。


    车载音乐仍旧颤颤巍巍的播放着，卫暄穿过嘈杂的街区，沉默的等待着红绿灯，他突然觉得车里有些闷，闷得慌。


    安静的车内响起打火机的声音，火光前，卫暄喃喃道：“这烟怎么那么苦……”


    十一年，当真是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