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作品:《布*****娃

    这可能是七月最热的一个周末的下午,明天就是我在这家国企实习满三个月的日子。隔窗两米,离地五层,我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旁呆视窗外。窗棱里布满了院里树冠密匝的虬枝阔叶,一幅以“绿,希望”为主旨的现实主义作品,直白不客气地楔进了我脑子里。


    蝉鸣乘着热浪,枝叶荡漾着目光,摇摆着迷糊。我定睛在一片平庸,乏善可陈的叶子上。它也拥有阳光,也拥有风,也连接在枝丫上吸拔着地下的汁水和菌群。它回视我,张开了两片吓人的绿油油的嘴唇:


    “平庸值得抱怨吗?”我一惊,错开目光,再回看它,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就像我自己,普通到与谁都一样。没有特点,不被看见,我和那片叶子的共性,触发了我们的庄周置换,它替我承受着骄阳的拷问,而我正化作它背面发皱的霉斑。


    思绪又飘回小时候,应该是5岁的一个晚秋的傍晚。我和我爸在厂区的家属院儿里看见一棵银杏树被拦腰砍断。我爸站在原地愣住了,小心又心疼地抚着树干。又蹲下在枯叶里摸挲。捡到的干瘪白果,一只手掌都盛不下。我爸干脆原地坐下,在半截树旁,一眼白果,一眼截断面,长吁短叹。我指着横截面那些数不清的圆圈,也蹲下来新奇地摸挲观察。


    “这些圆是年轮,每一个圆代表树的一岁,树有多少圈就有多少岁。”爸爸盯着截断面说。


    “爸爸,那我有年轮圈吗?”


    “你也有啊。”爸爸先愣了一下,之后把一缕碎发别到我的耳后,很沉稳有底气地看着我,以至于我现在都信,爸爸当时说的:


    “女孩每七年有一个年轮圆圈。每七年一个成长阶段,下一个七年又会不一样了。”


    我使劲往后一靠,转椅差点倾翻。我的心“砰砰砰砰”不再平静,盯着斑斑驳驳,片片泛黄的天花板,狠狠对自己说:


    “赶快结束我的21岁,我要进入下一个不一样的年轮圆圈!我感觉自己身体里渐渐聚积起力气,我要重新开始。再来,我一定可以更好!”


    早上上班刚一落座,邻座的周朴推给我一张带着打印机余温的“转正申请表”:


    “作为你的师傅,我批准你转正。”我吓了一跳,昨天我许的愿,老天听到了?我一把抢过来,笑出了声。她却说:


    “差得远呢。你要自己拿着这张表去找咱们销售部的总监签字写评语,之后再交给人力资源。如果,我是说如果人力资源的总监也签字写了认可的评语,你的转正申请才刚刚可以启动,开始走正式流程。”


    “咱们部门总监签字了,人力总监就没问题了吧?”我仔细查看着转正申请表的每一栏。


    “人力资源赵总的章可比故宫玉玺还金贵。最近三年里,都没给咱们部门批过一个新人。”周朴的指甲敲了敲“部门意见”栏。


    “为什么啊,人力部门怎么了解业务部门需不需要人?他不能影响业务发展啊。”


    “你知道咱们公司有三种人吧?跟公司直接签约的,跟劳务公司签约的,再就是你这种实习生。合作的劳务公司几乎就是人力总监自己开的,她希望所有招聘来的新人都走劳务公司。她的理由也很充分,为公司减少劳务纠纷风险和管理成本。但你是关系户,按惯例应该与公司直签。”


    “如果我是关系户,应该更好签吗?”听起来这么复杂,我真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那就要看你的那个关系,给不给你找领导使劲了。”


    我的那个“关系”?从小讨好我的阿姨小陈?我是不可能去求她的,跟我爸也不说,也不许我爸找她。我慢慢站起来,在狭小的工位间踱步。“申请表格”里,陈阿姨送来的工作机会化身成了正在吐着信的蛇,还衔着爸爸昨晚落在她家的降压药瓶。


    “产品研发部总监的办公室空了大半年,听说一直在等一个人。”我被师傅的话拉回现实。她心地善良,知道的任何事没告诉我,都会觉得过意不去。


    “我都躲着他们,他们怎么像坦克似的。”我掰了一块巧克力递给师傅,往自己嘴里也放了一块,口齿不清地说。


    产品研发部的人走路像砸夯,又快又重,似乎有极其正义的事融进了他们的血肉,他们本人化身成了重要紧急的公司要务,公司领导偶遇他们99%主动微笑,我这种闲杂人等是必须避让的。不敢挡路,溜边走路。


    “产品研发部之前的名字是智能化中心,引领其他所有业务部门的工作。他们部门每个人手里都攥着好几个其他公司的offer。”我师父一脸崇拜地絮叨着。


    眉言笑语说话间,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走廊转过来,走了两步,停下来不动了。我下意识地看向那个方向,一个陌生男人正逼视着我,好像我做错了什么,目不转睛,一眨不眨。从肩膀到手臂,似乎有一长队蚂蚁在我身上爬,低下头,我想:“我确实不应该上班聊天、还吃东西... ...”


    那个人还伫立在原地盯着我,感觉自己被一个半圆形沙朦朦的厚物,罩住了。目光被工位上的一个电子表的指针逮住。他看着我出神,我看着指针发懵。十秒,三十秒,四十五秒,一分二十五秒,一分五十秒。太过分了,这人要干嘛!我两手一撑站起来,看到他胸腔起伏,眼睛睁得更圆了。我的气势泄下来,平缓地问: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陈总,您的办公室在这边。您的秘书昨天就准备好了,一早就在您办公室门口等您呢。”师傅周朴像我一样两手一撑,猛地站起来,几步跳到那个“陈总”身边。


    陈总身体转了方向,脸却没转,他的目光就像焊在了我脸上。周朴迟疑地顺着陈总的目光回头望了一下,当确认他看的是“我”时,所有的好奇心瞬间被没收,扭回头引着陈总走远了。


    “陈墨莲,公司新来的产品研发部总监,今天第一天上班。”师傅刚一坐下就像我汇报。


    “他刚才盯着我,将近两分钟,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你看见了吧?”我一边打字一边不耐烦地说。


    “他的脑子,你确实理解不了。他第一次来公司,估计是看谁能接待他。彦森也不联系好,主动接领导,真不是当秘书的料。”周朴盯着电脑,也开始打字。不过脑子地对我说。


    “你好,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工位上空飘来一把特别有磁性的男性嗓音。


    “我?”我抬起头,迷糊地问道。


    “布泥,她叫布泥。怎么了?我刚还说你呢,彦森。新领导怎么样?”师傅周朴替我答了。


    “陈总找你,去陈总办公室,跟我来吧。”彦森说完,对周朴点头致意,先行转身领路。我站起来,无声又无奈地对着师傅手舞足蹈,似乎在说:


    “怪人找我?我没说错吧?”


    跟在这个叫彦森的男人后面,打量他质感满满的一身西装,刻意保持一段距离,我心里默想:这个人品味还是有一点的。怎么长这么好看!怪不得选来给领导当秘书,我看着也赏心悦目。


    到那天为止,我对衣服的选择还必须是方便满场飞。我穿着藏蓝色七分西裤和跟脚的帆布鞋,白色棉麻衬衫,第一次走进陈墨莲的办公室。他穿着藏蓝色盖住脚面的西裤和挺括如深海冰川的长袖白衬衫,第一次正式与我面对面。


    我关上门,他背靠办公桌坐一把客人椅。他请我坐,并不问什么。他就这么打量我,神情复杂地凝视我,渐渐出神,似乎已灵魂出窍。呼吸逐渐错乱了节奏,之后好像心脏出现了问题。他突然起身、转身、背对我四五秒,一只手撑着桌子,深呼吸,另一只手慌乱地找着裤兜,终于揣了进去。我看到他的裤兜里出现一个攥紧的拳头形状,头低下两三秒钟,又仰起两三秒钟。他回过头来,皱着眉,红着眼,一看到我,再一次出了神。黑眼球折射灯光,深邃得闪烁其辞,嘴上重复着“对不起”,数不清多少次。


    我被他吓住了。


    我圆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屏住呼吸,全身僵硬,沉入惊诧的骇浪。陈墨莲似乎感受不到,他一旦看到我的脸,就陷入分不清是呆滞还是沉思中。我们就这样在对方变幻的表情中异常奇怪地四目交涉。目光骗不了人,他正复杂地痛苦着,似乎与我有关,但肯定与我无关!是我先躲开了。我被他看得心慌,突然又想笑。


    我长相清秀,也可能还文静吧,最多这样了。从小到大,在长相方面称赞我的人不多,所以每一次我都记得清楚。好像没有人夸过我长得好,没有男生追求过我,我也没有可跟男人四目相交的思想内容。


    到那一刻,我还不可能意识到,这个人对我意味着什么。


    陈墨莲上班第一天办的第一件事,是给我转正,并调到了产品研发中心。彦森受命,在一个小时内帮我走完了所有流程,并受命照顾我的初来乍到。我心中暗喜。


    从那天下午开始,我的座位就换到了产品研发中心,彦森的邻座。我再次心中暗喜。


    从那天下午开始,我有了自己的项目,即便部门领导和同事都知道我完全不理解它们。当我抱着笔记本跟在陈墨莲身后,某些走廊里的小灯开始神秘频闪。每经过一道门,某些同事的抽气声就会从门缝渗出,像“泥”飞旋着缠住我的脚踝。


    从那天下午开始,陈墨莲亲自培训我,即便他要见缝插针地安排出时间,并不时在各个会议室和办公室进进出出。我时常看到他站在逆光位里,胸膛起伏,贝母纽扣在阳光下泛着雄鹰胸羽的光泽,阳光将他削成一道镶了金边的影子。


    从那天下午开始,我接二连三被同一个梦惊醒。在梦中,周遭的空气像火一样,在没有尽头的噼里啪啦声中,燃烧起来,旋转起来。茶水间的镜子出现一道裂纹,我对着裂纹涂起五颜六色的眼影。当我的脸上出现了彩色,眼睛突然变成了黑洞。正当我大惊失色,陈墨莲走来,轻巧地取下两枚贝母纽扣,按进我的双眼,问到:


    “现在,你看见自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