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作品:《布*****娃

    听着猜,对我说话的,是陈墨莲。一幕幕过往,他的寻常与反常。茶花飞瓣,栩栩荡荡、终于要缓缓落下了?


    猜着听,“不能再失去?”难道我们之前认识?我的两只手被他一下子攥在一起。他粗糙的手掌用力地握了又握,一股暖流从我的掌心流向心脏。我像是从狂风里,峭壁边,被不惜命地拉了回来。同时,他应该是全身在震颤,我能感觉到他在克制,拼尽全力地掩饰。在大家面前,也在我面前。


    我体验到了伪装的好。像这样假装没醒,可以逃避。睁开眼睛我能说什么呢?该怎么面对他?一旦我睁开眼睛,陈墨莲会退回到伪装吧?现在,我正好想一想。关于很多事情。实在没力气,刚想琢磨就感觉亏虚得厉害,胸中少一口气,我不禁咳出了声。


    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缝,世界是蛋白色的。胸腔主动地想要吸进一口气,于是又引发一串咳嗽。他像小男孩终于找到妈妈那样,两行泪刷地流下,眨着眼睛,忘了呼吸。凹陷的脸颊棱角分明,眼周布满清楚的皱纹。瞳孔放大,双眼从充血到放射出摄人的光,之后再一次溢满泪水。他嚯地站直,又坐下,又站起来,弯下腰,双手捧住我的头,又用力按了按我的双肩,双臂,双手。他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坐下来,捧起我的左手,把脸埋了进去。长长的十几秒钟里,我感受着他手心里的温度、湿润和抽泣。


    我心里微微升起一股不可言状的慰藉,也可能是满足。觉得身体里增加了些许力气。我稍微侧了下身,面向墨莲。拉过墨莲的左手,我的右手食指尖轻轻在他掌心画心,一圈又一圈,从心到圆,又从圆到心.......他紧握住我的右手,一种久违的安全感在我体内弥漫开。闭上双眼......我在等,他将会说出的话。


    偷偷抬眼,他低着头,肩膀仍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这是一个灰砖砌的小屋。我躺在一个双人木板床上,墙边有个铁艺洗脸盆架,沿墙是一个铺着棉褥子的大木板,底下垫着几块破了角的红砖头。褥子上整齐地叠着一床大黄花布棉被,一个磨白了的绿色绣花枕套盖着个荞麦皮枕头。他起伏的身体渐渐平息,我又看回他的眼睛,等他将会说的话。


    墨莲端详我。我迎上目光,不躲闪地直视他,心脏开始不争气地敲击胸膛。几乎在同一秒钟,我听到他胸腔里刮走一阵风,眼中的细雨化成灰云,越来越深厚的郁色将他的五官藏得怎么也找不到了......他放开我的手,坐直身体,颤声说:


    “不要说话,养着气。你的腿没事。山里翻车后,潘颂伤最轻,去找救援了。老杨、靳雯和你一直昏迷,我留下照顾你们。两位同事已经不在了,我们算是死里逃生。咱们现在在山坳里的一个尼姑庵。老杨和靳雯还没醒,你也昏迷快三天了。”


    我渐渐奔腾起来的血液,又突然僵在了半空。目光无处可去,飞跑到被墨莲放开的右手上,心想:就这些?说完了?


    我们不再说话,也不再对视,我们中间的空气正在冻结。


    他红肿的眼睛,微颤的嘴唇,突然变得异样、怪诞。我还是真心感激他,笑意和谢意凝结在目光中,抿着嘴唇,对他眨了下眼睛。自己化作一汪水,以为他会投来的那粒石子,没有来。水自荡起涟漪,漾出的不是以为的惊喜和甜蜜,而是错愕和不甘,以及无边无际的“不理解”。


    “什么都不用管,一切交给我。等你能下地了,我们去山里走走。”他又说。


    我扭过头,不再理他。


    他的叹息那么明显,好像惊到了他自己。当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向他,陈墨莲转而满脸小男孩般的表情,淘气后的不好意思、耍赖后的讨好、幼稚同时心满意足的笑脸。天呐,我的神经承受不起!他这本玄奥的书!我怪自己人生经历太少,我需要想想,再给我些时间,再读再悟。


    “你知道我现在没力气琢磨你。”心被一大块带碴的冰堵严,又冷又沉地关上了门。我倦倦闭上双眼,默默对自己说。


    脚下磕磕绊绊时,他拉起我的手。阳光金辉下,前方豁然洞开的云层间,两道虹桥架在僳僳族的漫山梯田上,赭红土墙的村寨像被天神随手洒落的玩具,我们渺小隐匿于稻海。滔天稻穗的腰枝摩擦着我们的手臂,感受着我们闯入的意图。我只跟着他,不问前路。


    枯槁倒地的稻杆吱吱喳喳在讨论:


    “他是喜欢她吧?他们是在约会吗?他带她到这里来,是要表白吧?”


    “明摆着呀。”谷苗一段段排得紧密扎实,我们不得不互相叮嘱,搀扶。一段段又排列得稀松萎败,迫使我们拉起的手又不得不顺其自然地松开。


    墨莲走几步就回头看看我,眼里有话,笑容不长。他背我走了几段路。挺拔、宽肩,长直的腿。我沉浸在偷看他脖子上秘密排开的汗珠里,偷闻他身上清淡的干草味里,偷听他的呼吸和微喘里。悄悄把脸颊贴在他的肩窝里,靠得更实一些,闭上双眼。


    抬起刚被他放开的手,仔细端详,心中烦闷:“被云南的艳阳晒地黝黑,手指不长,手型也不美。估计我祖上不少代是农民,这双手正适合去割身边的水稻。‘手’如起名,‘泥’不是白叫的。”一走神,我的鼻子、额头、胸部,大幅度撞上墨莲的背。他停了下来,我也没有挪开自己,我们就这么紧紧贴在一起。


    我感觉有件人生的大事情要来临。


    他缓缓转过身,我仰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我能感觉到他每一次心跳的撞击,跳动的节奏越来越乱。他回视我,看得深,带动着五官,入了他自己的戏。我能听到他起伏的呼吸,呼出的温热拂在我脸上,我能感觉到自己面颊发烫,能感觉到自己怯生生的僵直。慢慢地抬起眼睛,向上一点点,刚够看到他刀削的面部轮廓,画不出的下巴,密匝的胡茬,湿润的厚嘴唇。两秒不到,我觉得自己要坚持不住了,坚持不住而无法再往上看。更加纳闷,但没躲闪。我努力张开全身毛孔去感受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他似乎感受不到或者无所谓我的感受,他并没有动作,手没有,头没有,嘴唇也没有。我终于忍不住好奇地对视了他的目光,几乎在同时我下意识捏紧了左手的拳头,他眼里竟然全是恨!他全身在动的只有眼睛,目光骗不了人。信息庞杂、五光十色的恨。先记下,回去再仔细悟。我的目光下落到自己右手的黝黑,心脏一下下紧缩,脸上估计变了青色。


    就是这么怪,我和陈墨莲,在认识的前两年,最激情澎湃的时刻就是“他望着我”,表情克制,胸腔起伏。我愿意相信,这就是他对我表白的形式:用心跳捣击自己,用目光咀嚼我,一字不透。


    我们准备离开庵里的那天清晨,薄雾在瓦檐凝结成珠,八十余岁的师父正用芒草扎的帚子清扫石阶。青苔上昨夜新落的合欢花被轻轻拂去,像扫走了一簇未及圆满的因果。


    用过白粥,靳雯和我与师父坐在一条长凳上,一起晒着太阳。劫后余生,话虽不多,恬淡心静。墨莲、潘颂和老杨想为师父们做些力气活。


    望着这座古庵,一围小院,两层小楼,经世数百年,是三面郁郁葱葱大山坳里唯一的人烟。一层楼带瓦顶,二层窗无玻璃。瓦顶卧七八小猫,安详无声。庵中植被高红粉中绿棕低白黄,错落相生,品意繁盛,气韵超凡。庵藏也深,掩于茂林,难得望闻,少见人声。庵里只两名比丘尼,均年逾八旬。


    与我们坐在一起的师父虽身体孱弱,但与另一位更加年长的比丘尼相比,算是露面多的。庵里一切事务,均由两位比丘尼自力更生,亲力亲为。两位老人,把清苦乏寂活成了静安恬美。


    我拿出五人凑出的900元,交给同坐的师父。师父枯枝似的手指引我望向东墙,虬曲的老树上缀满金粟。师父说:


    “它结的籽能换油,它开的花可染布。生活一切都好,不需要这钱。”把钱握回了我的手里。


    待墨莲、潘颂和老杨砍下的劈柴整齐地排满了庵院半墙,汗透青衫,靳雯递上白巾,我们五人与师父落座在一起。这时,师父扶着长凳和院墙,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笑着婉拒了我的搀扶,回身走进内屋。少顷再来时,手持五个土纸做的红包,每个红包里有一块钱。师父说,祝我们四季平安。


    师父的神情自然,自在。


    还记得去年的今天,我的21岁还有5天就要结束了。眼睁睁看着自己内心的不同声音每天吵架近三个月,分不清有多少个自己,主因是我进了一家国企实习。


    那位从小缠着我爸,让我失去我妈的邻居阿姨,小陈......给我找了这家世界500强的国企实习。我厚着脸皮,以相当粗鲁的一个跨步迈进了公司的大门。我承认,自己没什么人性,谁让老天爷连个妈都没给我留下。爸有什么用!我瞧不起他们俩,厌恶他们俩,恨他们俩。


    奥对,只是个实习机会,目前还看不出一点能转正的征兆。我竟然还想转正!


    人性,这东西我很小的时候就天赋本能地在悟。有什么办法,我的人生不能缺少“悟”。每当我自认为,对世界,对生活,对自我,发现了一个有实证、有深度的观点,很快就会在陈阿姨这个唯一的个案上发现不少矛盾冲突点。这令我经常自我怀疑,小时候发那么多次高烧是不是把我脑子烧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