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野山雀

作品:《让她降落[民国]

    看着那辆黑色别克车开远,霍修霆将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低沉开口,“认识他?”


    沈子妗这会儿想的是陆晏和走时说的那句‘下次见’。


    他说下次见,可他又怎么会知道一定能再见到?


    这金陵每天来拜访哥哥的人不计其数,他通常是不接待的,对外就说在军队,亦或是休息。


    要是人人都想来就来,那还得了。


    沈子妗胡乱想着,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对上那双黝黑的瞳眸,才摇摇头,缓缓道,“并不,哥哥明知我读女校,身边都是女生,凭空认识这样一个人,怎么说的通?”


    她拧拧秀气的眉,为他的猜忌。


    这一小动作,自然而然,由她做出来,适配极了,带着几分被宠坏的傲气。


    “那你们刚刚在聊什么,聊得裙子都脏了。”他垂睑冷冷盯着她沾了泥土的裙摆,声音都轻了几分。


    吃味的不悦已经藏不住。


    沈子妗揪心一把,暗叫糟糕,表面却还是镇定自若。


    想到那人的打扮,举止绅士、风度翩翩,也许是个留过洋的。


    那么,只能赌一赌了。


    沈子妗扯扯唇,浅浅笑道,“还能聊什么?留洋回来的公子哥,喝多了洋墨水,跟女人聊天左不过讲讲国外的奇闻趣事,说几句自以为有格调的名言,难道哥哥还怕我对这样的愣头青有想法?”


    因为从小体弱,沈子妗皮肤白得几乎要透明,她的唇瓣又是天生的艳红,阳光下,沈子妗扬唇看着他,面上毫不心虚,并不像在说假话。


    霍修霆慢条斯理抬起手,轻轻拍下她肩上浅黄色绒毛,那是某种鸟类的羽翼。


    他再熟悉不过。


    泠冽的黑眸慢慢抬起,他的大掌抚上她尖俏的下巴,细细摩挲,轻哼低语,“最好真的是你说的这样。”


    声音冰冷平缓,动作不急不缓,如毒蛇在耳边吐信子般,仿佛什么都没做,却令人后背发凉。


    沈子妗的指尖不自觉攥紧裙边,勾唇对他笑笑。


    -


    洁白无瑕的蔷薇花瓣滴下晨露,天色还是雾蒙蒙的蓝时,沈子妗推开窗户。


    外头清冽的空气涌入房间,她深深吸气,心中郁闷减少许多。


    靠窗拿着木梳打理柔顺的长发,垂着眼看楼下花园的那丛蔷薇。


    那天,就是在那捡到小山雀的,也是在那,遇见那个人。


    也不知道人和鸟现在怎么样了。


    沈子妗眼前又浮现那人笑着的模样,不由弯起唇。


    咚咚-


    房门被敲响两声,佣人在门外恭敬请安,“小姐该下楼吃早餐了。”


    沈子妗的手一顿,含糊应了一声,便让人先下去了。


    她放下木梳,着急下楼,走到门边又匆匆折回来,将桌上躺在丝绒饰品盒的珍珠耳钉胡乱戴上。


    几乎是小跑下楼,沈子妗走到餐桌时,脸颊已经浮上一点因为着急而带出的浅粉色。


    英挺威严的男人正低眸看一份报纸,他的早餐早已经吃完。


    桌上还摆着一份冒热气的小汤包和一杯牛奶,不必讲也知道是城西的那家老字号。


    蟹黄汤包,不能太凉,也不能过夜,最好要能吃出鲜甜,否则沈子妗不会吃。


    她是极挑食的。


    沈子妗习惯食不言,低头慢悠悠咬一口汤包,美滋滋的吃着。


    她吃东西慢,从来都是霍修霆等她。


    他手上的读物换了,前几天看的新青年,这会儿开始看学生游街抗议的文章。


    霍修霆与其他人不太相同,大多数人看了会大刀阔斧的批判的东西,他从不发表意见,但他最是关注。


    报纸翻页,霍修霆抬眸看她一眼。


    对面的人,正埋头小口吃着东西,她吃得很认真,细嚼慢咽。


    耳垂上是他这次回来为她带的礼物,一对淡水珍珠打磨而成的耳饰。


    配她极好看,沈子妗长相温婉恬静,珍珠不会过于张扬,也不会显得太过清淡。


    清亮的眸盯着靠近霍修霆那边的一盘奶油馒头,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一推,盘子被送到她面前。


    于是,沈子妗夹了一块小馒头送到嘴边。


    “呀,小姐今天这对耳钉真好看,戴上像画报里演电影的影星。”许姨刚打点好下人,从门边走过来时,就看见沈子妗耳垂上的那对珍珠。


    花生粒大小,挂在她白嫩的耳边,那是真好看。


    沈子妗浅浅道,“是哥哥送的。”


    “司令的眼光一向是顶好的嘛,送礼物总能送进人心坎的。”许姨在一旁笑着附和,带着沪区口音,说话语调也轻柔温暖得很。


    霍修霆抬眼,看见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耳边的东西,抿唇勾了勾嘴角。


    她的笑也是极含蓄的,浅浅一抿算是笑。


    看到这一幕,霍修霆眼角也含了笑意,她哭起来时可比现在厉害多了。


    一双眸水光潋滟,泪珠接连往下掉,咬着唇别过头隐忍,眼眶红红哭得的,总叫他揪心。


    她是这样的,与生俱来就有多愁善感的体质,情绪和想法都内敛。


    她不愿说的事情,任谁都是问不出来的。


    可日子久了,这一份敏感竟也生出些可爱来。


    *


    越过浩浩荡荡的街道,汽车停在一栋白色高楼洋房外。


    霍修霆为后座的人拉开车门,沈子妗提裙下车,细细看了一番周遭。


    和记忆里的样子似乎没什么变化。


    沈子妗依稀记得,上次来这里,已经是半年前。


    按响门铃,是一个生面孔的佣人开的门,大概四十几岁的模样,有些唯唯诺诺的低头说了句请进,便走开了。


    沈子妗不认得她,怔愣了一秒,才跟上霍修霆的步伐。


    进门便是听到一阵欢声笑语,一个四、五岁的男孩穿着小西装调皮的嬉笑着,四处乱窜。


    “四姨娘。”霍修霆淡淡唤了一声。


    厅内安静一瞬,小孩躲在沙发后偷偷盯着他们。


    沙发上坐着的女人起身,她眼角有些浅浅的皱纹,但漂亮的五官足以让人忽视这些,穿一件深绿色旗袍,盘着当下时新的爱司头。


    女人见是霍修霆与沈子妗,立马笑着迎上去,“哎呀,是修霆和子妗,怎么要来也不打电话说一声?总这样突然,姨娘都没时间准备些什么。”


    话是这样说,可林蔓惟语气里丝毫不带数落的意味,反倒是很开心。


    霍修霆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一旁的置物桌上,“姨娘不必那么讲究,一家人少点礼数何尝不可,只是想到今日该是表弟的生辰,所以跟子妗过来看看。”


    沙发后的小男孩露出一双警惕满满的眼睛,紧紧盯着霍修霆。


    小脑袋瓜里却想着,这人是怎么知道他生日的?


    几人坐到沙发上闲聊起来。


    “你们有这份心我就知足了,小孩子过生,哪里需要那么大阵仗。”林蔓惟笑着摇摇头,偏头朝沙发后躲着的小男孩招招手,语气亲和温柔,“和生,过来跟哥哥姐姐打招呼。”


    唐和生一动不动站着,一双澄净的大眼眨巴几下,愣愣看着大家。


    林蔓惟见他不动,走过去握住他的小手走到沙发边坐下。


    “瞧这孩子,给你们姨父惯坏了,走到哪都是这样任性,连个人都不晓得叫,比梨月小时候还要难管教。”林蔓惟说着,在小家伙脸上轻轻拧了一下。


    和生低着头摆弄手里的东西,傲气地逸出一声不满的抱怨,“哼,姐姐可比我脾气大多了。”


    沈子妗这才发现那小家伙手里还宝贝似的拿着一把玩具手枪。


    他先是拿在手里把玩了一番,然后突然跳下沙发,装模作样的对霍修霆举起枪,煞有介事拧着眉头,稚气未脱的声音气势汹汹叫道,“一枪崩了你!”


    “和生!谁教你这么跟大人说话的,没家教。”林蔓惟顿时皱起眉,气得胸口都在起伏,抬手就要去扯和生的衣领。


    林蔓惟这是生气了,明眼人都能看出,一向和气的太太这会儿脸都气红了,小少爷和生这下少不了一顿修理。


    几个年纪较小的佣人一边打扫一边捂着嘴偷笑。


    “姨娘,不必生气。”霍修霆及时制止,“小孩子的玩笑话,听听也就罢了。”


    林蔓惟见霍修霆没放在心上,推了推和生的后脑,恨恨地骂了一句,“讨债鬼。”


    和生摸了摸脑袋,气鼓鼓的看着霍修霆,敌意丝毫没有因为霍修霆为他开脱而减少。


    “你要崩了我啊。”霍修霆坐在沙发上,蓦然笑起来,薄唇微微勾起,顺着和生孩子气的话问道。


    他一笑,便少了许多厉色,此刻眼角弯弯,抬手动了动腕,耐心哄道,“和生,过来,我教你怎么用枪。”


    和生半信半疑凝着他,半晌才走到他面前,好奇地开口,“你真懂得怎么用枪?”


    霍修霆不语,俯身在和生身后,大手托起他小小地、握着玩具手枪的手,拿到他眼前,对着窗外,“拿枪,手腕要用力,一手扣着枪把,一手托住这里,全神贯注,盯着你的目标,快、准、狠,一样不能少,看准目标就下手。”


    “千万记住,枪头永远只能对着敌人,明白吗?”


    他的语气严厉得像是教下属,和生懵懵懂懂点点头,只觉得他好厉害,侧过头问,“你从哪学的?”


    霍修霆淡笑着说,“我爹教我的,那时我跟你一样大,我的第一把枪是我爹用木头做的。”


    “等爹爹从英国回来,我也要叫他做手枪给我。”和生仰着下巴说道。


    爹爹最是疼他了,要什么都给,一把手枪,他肯定也会给的。


    “小祖宗,你爹爹可不会做手枪,他就只会做生意。”林蔓惟端着茶杯笑起来,不由揶揄了丈夫一番。


    和生不满的撇撇嘴,闷闷地生气。


    “等下次见面,我教你做。”霍修霆垂眸浅浅笑道。


    和生偏头问是不是真的,看霍修霆点头,他才不气了,蹦蹦跳跳跑去别处玩。


    “真是的,这撒泼打滚的样子完全随了老唐,两个孩子之中,和生最令我头疼。”看着儿子跑远的背影,林蔓惟叹了口气,跟兄妹两倒苦水。


    霍修霆回过头,正色道,“姨父去英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