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锦华谋》 “陛下,您不觉得,臣的提议,是目前这个局面,最好的解法吗?”
仲秋的夜色很凉,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关紧门窗。而透过御书房大敞的门窗,无声对峙的祖孙二人,谁都不肯先低头。
沈时卿还穿着白日的铠甲,她甚至没来得及回宫换掉。
良久,先妥协的,竟果然是那九五之尊。
皇帝无意识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长叹一口气:“也罢,到底是朕造就的局面。”
沈时卿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不欲多留,拱手:“天色已晚,陛下也该休息了,臣告退。”
转身的瞬间,背后的人语重心长:“卿儿,朕已经后悔了。你也是,你父王也是,你们这般性子,让朕如何是好……”
沈时卿顿了一下,什么都没说,离开了。
银白色的铠甲在月色的映射下,依然是那么冷硬,如它主人的脸色一般。
“殿下,娘娘说,让人给您备着点心呢,您用完早些休息。”
“知道了,去回禀皇祖母吧,说我明日去给她请安。”
夜已深,坤宁宫却还是灯火通明,沈时卿打发走了皇后的侍女,有些脱力地坐下了。
沈时卿知道,只要她没回来,皇后是不会睡的,只不过看着桌子上摆着的点心,手虽伸了出去,到底还是没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宸乐公主沈时卿,冀保太平,御敌有功,忠义可嘉,可昭日月,朕感其诚,特赐府邸一座,以显尊荣;更许入朝听证,参政机要。望慎终如初,钦此!”
“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皇帝的旨意一下,朝野沸腾。
而导致沸腾的那个人,此刻正拎着酒壶,躲在御花园。
“呵。”一声轻笑传来,沈时卿本是躺在树上,侧头一看,原来是个不知道是谁家的少爷,正站在树下看着她。
“今日陛下设宴为宸乐公主庆功,不知姑娘是哪家的小姐,竟独自在这御花园饮酒。”
沈时卿支起一条腿坐起来,瞥了那人一眼,蓝衣锦袍,墨发玉冠,一举一动倒是世家风范。
“怎么,不行吗?”沈时卿翻身从树上跳了下去,稳稳落在那人面前,连步摇都没怎么晃,“问别人身份之前,都不先报上自己名讳,这就是公子的风度?”
季若冰看沈时卿跳了下来,忙道:“是在下的错。是因为这御花园花已落尽,树已无叶,而姑娘金缕红衣在其中,太过显眼,是在下的不是,给姑娘赔罪。”
“在下靖远侯府季若冰,敢问姑娘芳名?”
“靖远侯府。”沈时卿重复了一下这几个字,眼中闪过一抹不那么明显的笑意,“季小侯爷,扰了本宫清梦,该怎么偿?”
沈时卿抱臂随意往树干上一靠。
“原是殿下,是臣冒犯,望殿下恕罪。”季若冰拱手请罪,对方良久没有回应,他抬头看了一眼。
少女容貌昳丽,朱唇皓齿,凤眸微抬,没什么情绪,左眼眼角一滴泪痣,让她看起来恹恹的。
沈时卿与绝大多数世家贵女都不一样,她从不用世俗束缚自己,体统规矩,在一个纵马瀚海的人眼中,什么都不是。
就像现在,哪怕是专门为她而设的宴会,她也依然敢堂而皇之得在这躲清静。
“罢了。”许是在跟自己说话,沈时卿的声音并不大。
季若冰见人要走,正欲跟上,却被扔了个酒壶。那人头也不回:“小侯爷,欠了本宫的,来日,本宫要讨的。”
看着自己手里的酒壶,季若冰愣了愣。但他没能呆多久,就被人叫了回去:“世子,您怎么在这啊?侯爷见您不在,都要急死了!”
等到回了宣政殿,季若冰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皇帝下首,与人谈笑风生的沈时卿。
那是不同于方才在御花园中的意气风发,她是那么游刃有余,配得上她那身,那般张扬的红衣。
若非手里还拿着酒壶,季若冰都要觉得,方才不过是一场幻觉。
季若冰的位置离得并不算很远,能听见那些人恭维的话,无非都是什么“不愧是景文太子之女”,“公主巾帼不让须眉”之类的话。
沈时卿虽是笑着的,但眼睛里并无半分真心。
季若冰的视线凝在了那人身上,久久不能离开,而那人也好似注意到了他,远远的投过来一个眼神。
“臭小子,你跑哪去了?”没等季若冰回味,就被人揪住了耳朵带走,“皇宫大内也是你能乱跑的地方吗!一天天的,竟给我找事!还有,你手上这是什么东西,胆子肥了,还敢偷溜出去喝酒,欠收拾了是吧!”
“不是,爹,爹……”
“呵。”沈时卿眼力极佳,看到了全过程,口中漏出一个音。酒杯送到嘴边,还没来得及喝,就被两根修长的手指推开了。
“我们卿儿怎么去了趟北疆,学会喝酒了呢?不乖哦。”
沈时卿笑着放下酒杯,难得露出来一点真实的笑意,看向来人:“小皇叔什么时候回来的?”
五皇子沈渝,封号瑾。是皇帝最小的儿子,也是沈时卿父亲,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面前的紫衣青年身长玉立,笑意晏晏,撩袍坐在了沈时卿身边:“北疆来犯,朝无可用之将,宸乐公主请命出征,大胜而归。”
沈渝没有回答沈时卿的问题,反而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沈时卿低头笑了一下,等着下文。
“我不过离京两个多月,怎么一回来,我的小卿儿就变了这么多呢?”
沈渝话音未落,手掌停在了沈时卿的头上。
许是没想到沈渝一回来就会说这个,沈时卿在他温和的目光中沉默了一会,问:“那皇叔觉得,我现在的样子,好还是不好呢?”
“卿儿……”沈渝笑着叹了口气,似乎是很无奈,刚要继续说,却被皇帝打断了。
“卿儿。”
皇帝开口,依然是没人敢再出声。沈时卿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应声:“臣在。”
一方是亲昵的称呼是亲人,另一方冷冰冰的,是君臣。
宸乐公主此前一直被皇后保护得很好,甚少出现在百官面前。据传闻公主与陛下十分生疏,不肯亲近,但那到底都是道听途说。
此番能亲眼得见,已经有不少人开始惶恐了。
或探究或好奇的目光落在沈时卿身上,她恍若未觉。
沈渝轻飘飘扫视了一圈,在对面的人身上停留了片刻,而后又收回了视线。
“倒也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是有个东西要给你,但方才席间不见你,等到了现在。”
皇帝抬手,他贴身的大太监立刻会意,亲自捧着盒子送了过去。
沈慕打开盒子,讲究的楠木盒子,上面还敷着一层丝绸,盖着的东西却与这两样的精致背道而驰。
沈慕只瞧了一眼便将盒子扣上了,随手放在了身后的书架上。
“父皇给了你什么?”沈渝悠哉悠哉地倒了两杯茶,漫不经心地问,“不过不管是什么,这态度已经很明朗了。这是在允你参政后,又在明里暗里地警告呢。”
警告?回想着那盒子里的东西,沈时卿心中颇有些好笑,但没表现出来。
“没什么。”沈时卿坐下,接过沈渝递过来的茶,毫无防备地递到嘴边……尝了一口又放下,“怎么,小皇叔是嫌弃我的茶不好,竟还自备?”
“哈哈!”沈渝看着沈时卿一脸哀怨的表情,不由得笑出声。
他倒的茶是小叶苦丁,本是随身带着给准备送给旁人的,但看着沈时卿现在的样子,实在是忍不住,小小捉弄了一下。
“皇叔……”沈时卿笑得勉强,“拿我消遣了一圈,可还尽兴?”
“小卿儿生气啦?”沈渝凑近,嘴角还带着笑。
沈时卿一向是知道沈渝的性子的,对自己,他一向都是宠着纵着,没有长辈架子。开个玩笑而已,自然不会那么小气。
“不敢。”沈时卿回答,“哪敢生小皇叔的气。”
沈渝伸手,替沈时卿理了理头发,动作温柔:“这才对嘛,活泼点,这才像个孩子。”
沈时卿愣了一下,听那人继续说:“回到白日宴会上那个问题……你心思重,倒也没什么,但我不希望你现在就开始失去自己。卿儿,你才十七岁,寻常人家的姑娘,十七岁还在无忧无虑地和父母撒娇呢。”
“你想做什么都好,但答应叔叔,别把自己逼得太紧。我的卿儿那么聪明,想做什么都可以的……”
送走了沈渝,沈时卿又回到了书架旁。摩挲着那个盒子,打了个手势,当即有影卫从黑暗中现身,跪在了她身后。
“传信出去吧。”
影卫的身法玄妙,从出现到消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喊杀声不绝于耳,尸殍遍野,血流成河。才一丁点大的孩子,双眼已经失神。
“父亲!”沈时卿的喊声歇斯底里,可哪怕用尽了全身力气,依然无法跑过去。
“孩子,从此以后,你便是孤家寡人了……”
这已经是沈时卿不知道多少次从梦中惊醒了。
五年了,沈时卿其实已经不太能记得请她的父亲的样子了,但她记得那个血腥的场景,父亲就是倒在那样的血泊之中,再也没能起来……她亲眼看见的。
披上外袍,走到窗边,看着空中的皎月,沈时卿喃喃自语:“可是皇叔,卿儿没有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