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咬
作品:《裂釉》 他很快意识到蒋虎话里有话,两人静静互望半晌,蒋虎眼里深不可测,谢重觉得应该是探究、审视、评估,或许还有一丝被温姨夫背叛后蔓延开的草木皆兵的猜忌。
探究什么?他与旧主藕断丝连?他会不会成为王老板埋在蒋虎身边的一颗钉子?
或者,仅仅是蒋虎的多疑症在权力受挫后的一次无差别发作?
蒋虎的多疑如同跗骨之蛆,又像一张无形却坚韧的蛛网。上一秒还在唇齿交缠,汲取他口中那点可怜的清凉慰藉,下一秒就能翻脸无情,将他置于怀疑的审判台上。这种反复无常比直接的暴力更让人窒息更消磨意志。
谢重抽出手,头往后仰着绕开一点距离,如实说:“嗯。”
一个单音,干脆利落,连多余的解释都欠奉。剩下的?蒋虎既然问了,就代表他早已知道得清清楚楚。这种猫捉老鼠的把戏,谢重嫌烦。
手腕上骤然一空,那点温热的触感消失,蒋虎眼底那点因亲吻而短暂浮现的虚假的温存也跟着冻结,把他捞回来,唇再次蛮横地欺压上去,带着惩罚性的力度,狠狠盖住了他微张着喘息还带着一丝水光的唇瓣。
谢重一度怀疑他属狗的。
他口腔里每一寸领地他都要咬,哪里都咬,咬的又凶,不知道是哪里被他咬破了,那股劲就像要抹去所有可能的异心打下更深的烙印。
谢重皱着眉,被禁锢在靠背与他胸膛之间逼仄的空间里。蒋虎微微退开些许,拇指用力蹭过他红肿破皮的唇瓣,抹去那抹碍眼的血丝。他声音低沉,带着**未褪的沙哑和一丝恶劣的嘲弄,说他:“脾气真大。”
谢重懒得理他,是真的一点事情都不想掺和,稍微有点牵扯就嫌烦。他像块被反复打磨的顽石,只想待在远离漩涡的角落,维持一种最低能耗的生存状态。权力场上的尔虞我诈你来我往在他眼里不过是另一场更精致也更血腥的地下拳赛,规则更模糊,代价更沉重。
“他倒是会找门路。”蒋虎捏着他的下巴掰正他的脸,力道施加在颌骨上,迫使他仰起头,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潭。他的声音压低了点,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哄骗:“好了,别生气。”
谢重仰着脸看了他一会:“如果你心里不相信一个人,试探多少次也不会真的相信。”
他很烦他们这些疑心重的人和这些永远绕不到尽头的弯弯绕绕,他厌恶被当成一件趁手的兵器摆弄,更厌恶被视作一个需要时刻提防的潜在的叛徒审视。事情为什么不能简单一点?他付出劳力,换取生存,仅此而已。这样无休止的试探除了消耗精力有什么用?还要费心思去防备试探本身又有什么意义?每一次试探都是一道新的冰墙。
忠诚是需要等价交换的奢侈品,需要看得见摸得着的信任基石。不是王老板那种豢养者挂在嘴边的漂亮话,不是蒋虎这种掌权者要求别人单方面献祭的祭品。他警告自己别被那些偶尔流露的脆弱或片刻同床共枕带来的虚假安宁迷惑,王老板给不起那份等价交换,蒋虎更给不起,蒋虎只会索取,榨干,直到骨头渣都不剩。
靠近深渊只会被吞噬,尸骨无存。
谢重的话像根淬毒的钢针,精准无比地刺进蒋虎刚刚被温姨夫狠狠捅穿的伤口深处,还恶意地搅动了一下。
试探?信任?
温姨夫那张伪装了十几二十年的、谦恭忠诚、温文尔雅的面孔,此刻在蒋虎脑海中剧烈地扭曲、剥落,露出底下贪婪、怨毒、狰狞的獠牙。说翻脸就翻脸,咬起人来又狠又毒,专挑命脉下口,这种被至亲至信之人从背后捅刀的感觉像毒蛇的涎液冰冷粘腻地腐蚀着神经。
王胖子?那个见风使舵满身油滑腥臊的老狐狸最近简直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上蹿下跳地在他势力边缘逡巡,想方设法地要往他这艘新船上钻营攀附。
眼前这个人,谢重,跟了王胖子十几年,从泥坑里被扒拉出来打磨成器,就算被当作货物一样明码标价地卖了,谁知道那副沉默寡言的皮囊底下是否还藏着对旧主最后一丝难以割舍的香火情?那点情分里会不会埋着把等待时机捅向他的刀?
张承煜办事向来滴水不漏,把码头那场刺杀和炸船阴谋捂得严严实实,连只苍蝇都别想飞出去探到风声。王老板又是从哪个阴沟洞里、哪个见不得光的缝隙里,嗅到的血腥味?
突兀的敲门声像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杜东泉的声音隔着厚重的实木门板传进来:“虎哥?”
蒋虎面不改色,只当敲门声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杂音,但捏着谢重下巴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半分。他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波澜,说,我很想信你。
谢重终于被他们这些人无法遏制的根植于骨髓的多疑彻底气笑了,信任不过是强者套在弱者脖子上的另一道枷锁,随时可以收紧绞杀。他不再废话,毫不留情地拉开蒋虎钳制的手,起身,开门,走人。
杜东泉正忐忑不安地把耳朵贴在门板上,试图捕捉里面的动静,门突然打开,他猝不及防,差点一头栽进去!他手忙脚乱地站稳,惊魂未定地抬头,对上谢重那张冷得能掉冰渣子的脸,以及……那明显有些红肿、甚至下唇似乎还被咬破了一小点的嘴唇?!他手里捏着的那半张边缘焦黑卷曲的货单差点脱手飞出去。
杜东泉:“??????”
卧槽!这这这……这嘴怎么回事?!打波了还是打架了啊?打架能打成这样?老大难道又用强的?!谢重这眼神要杀人啊!
杜东泉茫然又惊恐地看着谢重像一尊移动的冰山,带着一身的怒火和厌烦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刮过,咚咚咚地踩着楼梯下楼,砰地一声甩上了自己房间的门。
那声响,震得杜东泉心肝儿都颤了颤。
他是不是来的时候太他妈不对了?!杜东泉握着那张烫手的货单,现在跑还来得及吗?他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书房里面。
但显然来不及了。蒋虎的声音从书房深处传来,听不出喜怒:“进来。”
杜东泉咽了口唾沫,感觉喉咙干得像砂纸磨过。他硬着头皮,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挪了进去。书房里,蒋虎已经坐回了宽大的皮椅里,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刚才可能因为动作激烈而略显凌乱的衬衫袖口,姿态依旧掌控一切。
杜东泉眼神不受控制地、飞快地往蒋虎脸上瞟了一眼,这一瞟不要紧——蒋虎的嘴唇带着同款的红肿!甚至比谢重的看起来……更甚?打得很激烈啊?!那谢重跑什么?老大又为啥一脸……嗯?这表情是满意还是不爽?
杜东泉不由后悔万分,看来是他来的时间真的很不对啊。
蒋虎仿佛没注意到他那点小动作,目光落在他递过来的半张焦黑货单上。他接过来,指尖捻过粗糙焦糊的边缘,仔细看了看上面模糊的字迹和残缺的印章,是赵家赌场接收一批‘茶叶’的记录,但最关键的发货人签名和收货日期部分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只剩一点难以辨认的墨迹。
蒋虎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老狐狸,算盘打得倒精。既想跳船表忠心又怕赵家报复留一手,烧掉关键信息展示他手里有赵家的料也给自己留条后路。
谢重回到自己房间反手锁上门,冰冷的金属咬合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这扇薄薄的门板是他此刻唯一能竖起的徒劳的壁垒,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刺入皮肤,他才放任那口堵在胸口的、混杂着厌烦、憋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屈辱的浊气,重重地无声地吐了出来。
他不过是一件刚换了主人的兵器,旧主递来的东西接不接都是错。蒋虎要的就不是信任,是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是连思想都要捏在手心的驯服。
手腕上被捏过的皮肤还在隐隐发烫,齿痕提醒着他无处可逃的处境。他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进一片彻底的黑暗里,像一头受伤后固执地蜷缩回巢穴的困兽。
杜东泉汇报完了赖在楼下客厅竖着耳朵听楼上的动静,他刚刚进书房汇报前就清清楚楚听见了从二楼传来那声“咔哒”——清晰、果断,绝对是反锁门闩的声音!
老大那脾气能容忍门被从里面反锁?谢重是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还是被老大宠得找不着北了?!反锁门在他眼里跟当面扇他耳光有什么区别?!这不是明晃晃的挑衅吗??他几乎能想象蒋虎发现门锁着时骤然阴沉的脸,冷汗唰一下就从他后脊梁冒了出来。
要不要上去提醒一下谢重?可是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啊!那跟直接往老大枪口上撞有什么区别?他焦虑地在客厅里踱步,请示他爹的意见:“爹!你刚听见没?锁了!他真锁了!我的亲娘诶...这、这不是老虎头上拔毛吗?!要不要...要不要我上去...”
杜东泉做了个“敲门提醒”的手势,声音越来越虚:“...委婉地暗示一下?”
说完他自己就双手合十拜天花板了,老天爷啊,今晚的雷可千万找准目标劈准点啊!别殃及池鱼好吗!
杜叔的视线从报纸上抬起,落在自己儿子那副天塌地陷抓耳挠腮的蠢样上,额角的青筋都跳了一下。沉不住气,这点动静就慌成这样,以后怎么担得起事?
他当然听见了那声落锁,但一扇门一把锁,能挡得住什么?不过是小孩子闹脾气时徒劳的抗议罢了,蒋虎的掌控欲深入骨髓,整个别墅都是他的领地,他想进哪扇门,锁从来就不是障碍,顶多算个碍眼的小石子,一脚就能踢开。
谢重与其说是挑衅,不如说是一种无声的带着点倔强的抗拒姿态,像只被逼到角落炸毛却又不敢真伸爪子的猫。这种程度的“反抗”,在蒋虎眼里顶多算增添点驯服的趣味,反正杜叔已经准备好了备用钥匙。
他把手中的报纸合上,打断了杜东泉无意义的祈祷和踱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浓浓的嫌弃:“滚!”
杜东泉被他爹这声低喝吓得一哆嗦,条件反射地站直了身体。“啊?爹...我...”
他还想辩解两句,表示自己是担心出事。
杜叔不耐烦地挥挥手,像在驱赶一只聒噪的苍蝇,“杵在这里竖着耳朵听墙根像什么样子?少爷房里的事,轮得到你操心?”
这小子再待下去指不定还要说出什么蠢话做出什么蠢事来,杜叔心里明镜似的,蒋虎真要发作,在不在现场都一样倒霉。但杜东泉这沉不住气的样子万一真撞上蒋虎出来那才是火上浇油,把他撵走,至少能少个现成的出气筒。
“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儿碍眼。”他最后补充了一句,语气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
杜东泉被他爹骂得脖子一缩,心里委屈得要命,他这不是担心嘛?但他不敢再顶嘴,他爹的眼神告诉他再啰嗦一句后果很严重。他耷拉着脑袋,像只斗败的公鸡,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主要也是放不下八卦、万分不情愿地磨蹭着走了。唉,重啊,哥只能帮你到这了,自求多福吧!
蒋虎在书房又处理了几份加急文件,烦躁如同细小的虫蚁啃噬着他疲惫不堪的神经。
简单?他在心底冷笑。这世上哪有什么简单的事。
越是干净的眼睛,越可能藏着他看不见的暗流。
终于打发走了最后一批人,书房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他自己沉重的呼吸。温姨夫那张虚伪的脸、老宅那些道貌岸然的嘴、王老板那张烧焦的货单碎片、还有谢重最后那声毫不留恋的关门……无数碎片在脑海里翻搅,像钝刀割着太阳穴。
他捏了捏眉心,一股熟悉的想要摧毁什么的暴戾在血管里无声咆哮。
走廊壁灯的光线将他高大的影子拉长,投在紧闭的房门上像一头沉默逼近的兽。他握住冰凉的黄铜门把,一拧——
纹丝不动。
动作顿住。蒋虎垂眸看着那纹丝不动的门锁。
锁门?在他的地盘上,一道锁就想划清界限?
昨晚一时心软放过了他,倒让他生出胆子来划地盘了?
他想起昨晚凝视那张睡脸时被自己强行压下的、想将他弄醒、看他惊慌或愤怒的恶劣念头。昨晚的克制成了今晚放纵的引信,在黑暗与怒火的催化下如同浇了油的干柴,轰然烧成了不容置疑的行动指令。
“灯都没留。”他站在门外,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一种磨牙吮血般的危险意味,或许还有一点点别的。
黑暗的房间,紧闭的门锁,旗帜鲜明的拒绝和领地宣示。
蒋虎找杜叔拿了备用钥匙,金属钥匙插入锁孔发出轻微咔哒声,门轴转动,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将门口侵入的高大身影吞没。
谢重睡着了。
睡得并不安稳,意识沉在混沌的深海,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沉浮,拳台上刺目的灯光、观众扭曲的嘶吼、王老板拍肩时僵硬的手、阿泰空洞的血窟窿、蒋虎捏着他手腕时深不见底的眼神……还有那句冰冷的“我很想信你”如同沼泽,拖拽着他下坠。
他这回是被吻醒的。
嘴唇被粗暴地封堵,舌头撬开他毫无防备的齿关掠夺了所有赖以生存的空气,凶狠的带着惩罚意味的侵占。极度的缺氧和突袭的惊骇像重锤砸在他混沌的意识上,他猛地从梦魇的深渊被拽回现实,屈肘,差点一拳打过去。
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而迫近的轮廓,熟悉的压迫感让他瞬间认出了入侵者。他硬生生地停住。
被强行从深眠中拽出的巨大不适感点燃了他所有的神经,他又气笑了,肺叶灼痛,在近乎窒息的边缘所有的理智和隐忍都化作了本能的反击,他毫不犹豫地合拢牙齿,报复性地朝着在他口腔里肆虐的舌头狠狠咬了下去。
力道之大,瞬间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
蒋虎吃痛,一声压抑的抽气声在黑暗里响起,手臂却如铁钳般更快地压了下来,一条横亘在他胸口,一条死死压住他试图反击的胳膊,将他牢牢钉在床垫上,“咬人?”
他碾过谢重的下唇,那里还沾着属于他自己的血。他的呼吸也变得粗重,带着一丝痛楚和更浓烈的被彻底激怒的气息。即使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吐息也精准地喷在谢重脸上,他问谢重:“咬够没有?”
每一个字都裹着寒意和一种近乎变态的兴奋。
蒋虎发现他在被弄醒的时候最容易藏不住脾气,他说:“没咬够?再给你咬。”
谢重:“......”
神经病。
口腔里还弥漫着自己咬出来的血腥味,那口浊气仿佛又堵回了胸口,比来时更沉,更重,带着铁锈的一点甜。
是失控的凶兽,是择人而噬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