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书房

作品:《裂釉

    蒋虎一向是不限制他出门自己去玩的,大多数时间都由着他,像一种居高临下的纵容。


    他不需要他放下身段去逢迎斡旋,不需要他像其他“玩意儿”那样曲意承欢,但他要足够顺从,像一件被主人想起来才会把玩的摆件安静地待在该在的地方,满足他突如其来的....脾气?


    谢重自己也会下意识地度量着时间,蒋虎办完公的时候能一眼扫中他,继而呼之即来地一个眼神或一个微小的手势把他叫到面前摸一会他的手腕,状态好似闲暇的休息放松,动作仿佛在确认一件心爱器物的完好。


    摸够了就挥之即去,如同用完一件趁手的工具。


    他这个行为很奇怪,谢重看不懂,手腕有什么好摸的?脉搏的跳动又能证明什么?安全感?掌控感?还是某种扭曲的安抚仪式?


    他试图用最直白的逻辑去理解,大概脑子有问题的人总得有点诡异的爱好才显得正常吧?就像王老板喜欢盘他那串油光水亮的佛珠,蒋虎喜欢盘他这块“活玉”的手腕。


    谢重也很少到书房这种机密的地方去,严格来说只有匆匆被杜叔推进去过那一次而已。这种地方对他来说不亚于龙潭虎穴,满墙的机密文件、低声的密谈、空气中无形的权力丝线……他一个被买来的“外人”,还是王老板那头过来的,踏进来就是自找麻烦。


    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一个不小心被牵扯进什么事情里第一个挨怀疑的就是他,蒋虎捏死他比捏死蚂蚁还容易。他本能地抗拒这种可能引火烧身的境地。


    现在蒋虎发话了,他进去也进得不情不愿,像被赶上架的鸭子每一步都带着抵触。不过当他真正踏入这个肃穆的空间时却被占据整面墙、直抵天花板的巨大书柜攫住了,密密麻麻的书脊排列成沉默的森林,散发着陈旧纸张和皮革装帧特有的冷冽香气,与他熟悉的拳台汗臭和地下赌场烟酒混杂的气息截然不同。


    蒋虎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处理文件,谢重在旁边看书,两人中间隔着一扇半透的云母屏风,勉强算划出了界限。蒋虎的目光偶尔会越过文件、屏幕边缘或人声的间隙,短暂地落在屏风后那个模糊的正低头翻书的侧影上。


    谢重奇异地与这间象征着他权力核心的书房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和谐感,仿佛一块沉默的镇纸,压住了他心底某些翻腾的戾气。


    这种感觉再次让他感到意外,但……不坏。


    陆续有人敲门进来汇报工作,请示事项,一波接着一波。每个推门而入的人在踏入书房的瞬间,目光都会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先瞟向屏风后的那个身影,瞥见了都先愣了愣,心存疑虑,有意无意地留意,锐利的审视中带着评估。


    杜叔领进来的老人最明显,眼神里混杂着惊讶、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他怎么在这儿?”、“虎哥这什么意思?”、“一个打手也配进书房?”等等诸如此类的疑问几乎写在了脸上。


    杜叔记着码头杜东泉的那一枪,不着痕迹地替谢重挡了挡。


    或明或暗,或好奇或疑虑或轻视,全都隔着屏风扎进感知里,谢重嫌烦。像被关在笼子里供人观赏的野兽,他讨厌这种被时刻打量、被评估、被当作异类或谈资的感觉,比拳台上直来直去的敌意更让人不适。


    他忍了一会,终于忍无可忍啪地一声合上书,豁然起身,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引得正在汇报的人声音都顿住了,连同蒋虎在内,几道目光齐齐聚焦在他身上。


    谢重面无表情,径直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背影都透着一股老子不奉陪了的冷硬。


    蒋虎在他起身离座的瞬间眉头就拧紧了,眼底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疑虑。他去哪?不耐烦了?还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想避开?指间的钢笔无意识地转了一圈,敲在光滑的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哒”。


    汇报的下属被他这细微的动作和骤然冷下来的气场惊得噤声,额头渗出细汗。


    然而没过几分钟谢重又回来了,手里多了一副硕大的黑色头戴式降噪耳机,像顶头盔一样严严实实地扣在头上,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


    他目不斜视地穿过众人或惊愕或探究的视线回到屏风后,重新拿起刚才那本书,往宽大的单人沙发里一陷,背对着办公桌方向,彻底将自己与这个空间里的一切杂音和窥探隔绝开来。


    蒋虎看他戴着耳机回来的时候又觉得好笑,眉头展开。不是逃跑,不是偷听,只是单纯地嫌吵嫌烦,用最直接也最孩子气的方式表达不满和划清界限。


    这种近乎笨拙和不怕死的坦率,在满是算计和面具的环境里反而透着一股可笑的……干净。


    谢重总是这样。


    他收回目光,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示意噤若寒蝉的下属:“继续。”


    屏风内外,两个世界。汇报声重新响起,有意无意飘向屏风后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难辨。


    张承煜那边很快来了消息,货轮在第三国桑托斯港违规停靠过两个小时十七分,走报废设备渠道被伪装成普通维修部件的装卸工偷运进B区货舱,标签编号序列与温姨夫主管的东海港三号消防站去年报废销毁的一批设备备案号完全吻合。


    张承煜盯准了方向后效率奇高,“搬运的装卸工已经控制,是当地码头帮派的边缘人物,收钱办事,对箱内物品毫不知情。汇款账户追踪过去,层层洗转,最终源头指向温先生秘书的一个远房表亲,一个在乡下务农、从未出过省的老实人。”


    这层遮羞布拙劣得可笑。


    码头上那场闹剧般的刺杀手法粗糙直白,充满了长房惯有的自以为是的狠厉风格,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他干的。而那精心策划足以让他身败名裂尸骨无存的炸船杀招,通道却是温姨夫这条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臂膀”。


    借刀杀人。刀不止一把,手也不止一只。


    长房是那把明晃晃砍过来的蠢刀,温姨夫是藏在袖子里递毒药的阴刀。那么,是谁把这两把刀凑到一起的?是谁提供了让长房能接触到温姨夫这条隐秘通道的“资源”?是谁在幕后穿针引线,把长房的蠢和温姨夫的贪黏合成了捅向他的刀?


    蒋虎觉得嗓子眼儿里像有根羽毛在挠,痒得他几乎要笑出声,一种发现猎物终于露出狰狞獠牙的兴奋。


    温姨夫的二心起的比他们预想的要早得多也狠得多,不是简单的婚姻破裂就能解释的背叛。


    书房的温度似乎又降了几度,张承煜清晰地感受到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压迫感和不悦。他手里捏着一份刚打印出来还带着余温的报告,为免火上淋油,小心翼翼地斟酌措辞:“关于熊曼曼……所有公立私立机构的档案都筛遍了,没有她的建档记录和分娩记录,也没有新生儿出生证明或疫苗接种记录。但游医生说查到了她八年前在私立医院领取过一种强效免疫抑制剂,‘环孢素A’,是器官移植术后防止排异反应的核心用药。”


    张承煜是通过跟踪她和她身边人的消费记录发现的孩子,高额母婴用品、早教中心预付、私立儿科诊所预约……记录非常齐全,但再一查下去就知道,她没有时间空档生孩子,婚假产假都没休过。


    凭空得了个儿子?蒋虎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领养?手续呢?背景呢?从别人那儿“生”的?这个可能性瞬间占据了上风。温姨夫位高权重,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弄个孩子,方法太多了。他看向张承煜,眼神交汇,无需多言。


    “温先生年轻时的确有个感情深厚的初恋女友,病逝前在省立医院肝病科长期治疗,主治医生姓刘,退休后被赵家控股的私立医院返聘。”张承煜调出手机里一张翻拍的有些模糊的老照片,推到蒋虎面前,“这是能找到的照片。熊曼曼和她有七分形似,尤其是眉眼和鼻梁的轮廓,不过气质迥异。”


    替身?还是针对温姨夫情感弱点的精准打击。蒋虎指尖在红木桌面上敲击的节奏停了一瞬,随即发出更沉闷的一声“笃”。


    他早该想到能让温姨夫这种伪君子撕破脸皮孤注一掷的,除了泼天的利益,就是致命的把柄。现在看来,两样都齐了。


    “社会关系呢?”蒋虎的目光在那两张相似的脸上停留片刻,移开。


    “干净得过分。”张承煜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港籍,半年前取得。履历清晰,市文工团舞蹈演员出身,借调文艺处,表现良好,社会关系简单,父母早亡,无兄弟姐妹,交往圈子局限于海关系统内几位女士,尤其是黎处长的夫人,走得很近。乍一看,履历清白,生活检点,简直是完美背景的范本。”


    编造得天衣无缝?蒋虎嗤笑一声。越是完美无瑕,越是证明背后有鬼。这种级别的身份包装,单靠温姨夫的能量很难做到如此滴水不漏,尤其在港籍身份和干净履历上,“很多东西都可以在境外操作。查查她的保险记录,全球范围内的,高额人寿保险、重大疾病保险、为未成年人购买的特殊险种,先天性疾病险或者器官移植相关的长期护理险。还有,整容方面的。”


    如果那孩子是借腹得来的,并且需要长期服用免疫抑制剂,意味着他很可能有严重的健康问题,可能是先天缺陷,也可能是移植后状态。为其购买高额特殊的保险,是幕后之人控制温姨夫或保障自身利益的关键链条,这绝对是一条能撕开伪装的硬线索。


    张承煜点头,出去时蒋虎让他把门带上。


    这面屏风前只亮着蒋虎书桌上一盏孤灯,光线在深色木料上切割出泾渭分明的疆域。


    这面屏风后,有谢重。


    别墅坐落在半山腰,巨大的落地窗外,一片羸弱的万家灯火在深沉的夜色里明明灭灭,如同溺毙者最后的挣扎,遥远而虚幻。


    蒋虎走到屏风后截然不同的光线里,摘掉谢重的耳机,垂下眼睑,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谢重脸上,像审视一件刚擦拭出温润光泽的古董,又像猛兽在暗处锁定了猎物最脆弱的咽喉。


    谢重从摊开的书页上抬起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烦躁。三言没搭上两语,甚至来不及看清蒋虎眼中翻涌的暗流,一只不容抗拒的手已经扣住了他的后颈,带着绝对的掌控意味,指腹按压在他颈椎凸起的骨节上,截断了他所有可能的退避。


    下一秒,蒋虎的唇就压了下来。


    他刚喝过一杯冰镇的薄荷梅子苏打,唇齿间还残留着沁骨的凉意和酸甜的果香,像盛夏骤雨后的清新。蒋虎的吻却带着攻城略地的霸道和一丝未散的烟草气息,撬开他的齿关,贪婪地攫取扫荡着那份清凉。


    冰与火的碰撞,清醒与沉沦的撕扯。


    清凉的薄荷被汹涌的带着烟草的灼热吞噬。谢重被迫仰着头承受,肺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榨干,窒息感如同潮水般漫上来,耳畔是自己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擂鼓般敲打着濒临失控的胸腔。他下意识想挣开这场过于深入的侵略,却被后颈那只手牢牢钉在原处。


    蒋虎尝了半晌,仿佛在品味一道能平息内心燥郁的珍馐。混乱的思绪、未消的怒火、被背叛的冰冷...都在这个带着凉意的吻里短暂地沉没、消散,只剩下唇齿间真实的带着微甜微涩的触感,像一块浮木,让他得以在污浊的漩涡里喘息片刻。


    他的表情终于渐渐舒缓,有了几分安宁之意。


    他是安宁了,谢重已经喘不过气了。紧攥着书页边缘的手指因缺氧而微微颤抖,骨节泛白,他甚至以为自己要溺毙在这个吻里时蒋虎才终于退开少许。


    新鲜的空气涌入灼痛的肺部,谢重大口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眼尾被逼出一抹生理性的薄红,在冷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他骨节分明的手虚虚地搭在摊开的书页上,手腕内侧,一圈深红的齿痕野蛮地在灯光下昭示着所有权。蒋虎捻起那只带着牙印的手腕,拂过齿痕边缘微微凸起的皮肤,往下去捏他修长有力的指节,一根一根,检查他指骨的硬度和皮肤的纹理。


    这具身体是他的。


    蒋虎耐心地等着,掌中手腕的温度从微凉被自己煨暖,急促紊乱的呼吸也在他无声的压制下,一点点、艰难地平复下来,最终化为带着轻微颤抖的绵长。


    然后他毫无预兆地劈开了这层虚假的温存:“王胖子找过你?”


    找过。谢重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有种“终于来了”的尘埃落定感。他在医院养伤时的事了,他从不意外蒋虎会知道,在这座由蒋虎意志构建的钢铁牢笼里没有一片落叶能逃过监视者的眼睛。


    王老板指望着靠他搭上点关系,提着包装精美的果篮和补品,笑容堆满了脸,亲热得仿佛他还是那个被倚重的“重仔”,眼角却藏着钩子:“听说蒋先生最近在查码头?哎哟,那些脏东西臭水沟里的烂事,可千万别污了蒋先生的手!我这人没什么大本事,就是消息路子还灵通点...”


    他试图将那半张烧焦的、带着浓重海腥和焦糊味的货单,借着推果篮的动作,不动声色地通过谢重塞到蒋虎手里打一打哑谜。


    像递一块烧红的炭。


    谢重看着他递过来的果篮,里面装着进口的包装精美的水果,指尖蜷缩了一下,划过掌根一道最近浅下来的疤痕。


    很多年前他刚打赢第一场恶仗,肋骨断了两根,王老板当时还没有完全接管不夜城。他拍着他的肩膀塞给他半块硬得像石头的糖,他说,重仔,顶住,晚上还有一场加赛,全指着你了!


    他那时候还很小,齁甜,混着血和泥的腥气,噎得他喉咙发紧。


    现在眼前这篮光鲜亮丽的水果,和王老板脸上刻意挤出的油腻的关切比当年那块糖更让他反胃。他声音平淡地直接堵死了对方所有后续:“东西拿走。”


    码头那一枪,张承煜封锁得滴水不漏,风声是怎么漏出去的?王老板背后还连着哪条线?谢重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觉得那纸片烫手,沾着甩不脱的麻烦和甩不脱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