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睡衣

作品:《裂釉

    他在城西老街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找到了谢重。


    谢重站在一家老字号糖铺的玻璃柜台前,怀里已经抱了好几个油纸包。这家店让他想起小时候总是佝偻着背的一个老厨子,总是在他被打得半死蜷缩在角落时偷偷往他手里塞一块糖的厨子,总是齁甜。


    谢重抱着一堆糖被他拖了回来,糖块的棱角戳破了几处小洞,散发出混合着芝麻、焦糖和杏仁的甜腻香气。


    进门了糖都没来得及放,杜叔正等着他,脸上惯常的沉稳此刻绷得有些紧,一听见声音就带着一种“总算赶上了”的紧迫感把他们俩一起拽进了二楼的书房里。


    杜东泉抹一把脸就看到张承煜额头上也扛不住威压和隆冬一样的气氛罕见地覆了一层薄汗,他扫过谢重,和杜东泉对了个眼神。


    又来两个倒霉蛋。张承煜的目光在谢重怀里的各式糖上停留了半秒,眉头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像是在评估这不合时宜的物品出现在此地的荒谬性,想起来了谢重“小情人”的外号。


    杜东泉充满了对张承煜的深切同情,表示我也不知道谢重的作用是啥,给老大当个沙包出出气?并用一点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顽劣幸灾乐祸地哦呦让你非要撞枪口吧!枪口的滋味不好受吧?让你非得挑这时候汇报!一股“幸好这次不是我顶在最前面”的庆幸感油然而生。


    杜叔像沉默的老树根一样退到门边的阴影里。


    蒋虎低着头看完了手里的文件才抬起眼粗略地扫了他们一下,谢重压根不清楚书房里山雨欲来的氛围具体是为了什么,杜东泉抓他时只含糊地嚎着救命啊老大心情坏透了,多余的一句解释都没有,活像身后有恶鬼在追。


    上位者的怒火往往意味着底下人要倒大霉,自己显然是那个被临时拽进来的不明就里的倒霉蛋。多说多错,动辄得咎,他索性什么都不说,抱着糖垂下眼皮在原地罚站,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一眼扫过去居然有点儿像挨了欺负似的。


    蒋虎合上文件作最后的吩咐:“就这样,该做的清点先做一做。明天中午帮我和她约一顿简餐。”


    张承煜和杜叔各自应了一声。


    三人立刻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动静撤退,张承煜率先转身,步伐依旧沉稳,但动作带着明显一丝急切。杜叔紧随其后,脚步轻快无声。杜东泉落在最后,他简直像逃命一样,恨不得脚下生风,不过他还是忍不住飞快地用力地朝谢重抛去一个极其复杂的眼神——“兄弟你保重”、“全靠你了”、“哥只能帮你到这了”以及深深的“自求多福”,甚至还带着点“我爹坑我我只好坑你”的无奈。


    门被带上。


    谢重就特么跟误入风暴眼的无辜祭品似的:“.....”


    谢重也很想拍拍屁股走人,蒋虎那张脸山雨欲来,气息暴虐得好似魔头,显然会迁怒于人。


    麻烦。他心情糟透了。这时候凑上去,无异于把脖子伸进绞索里。


    但谢重走不了。蒋虎的眼神砸在他身上:“过来。”


    他坐在宽大的皮椅里,气势凌人,整个房间的光线都向他坍缩。谢重走过去,管他怎么发火,先把那堆用油纸包好的糖放到了桌上。


    快两个月没见,他显然休养得不错,脸颊的线条似乎丰润了一点点,蒋虎看着他。不知道是因为他今天穿了一身白色像块刚擦干净的玉,还是因为他抱着糖走进来时那副有点无辜又有点想叹气的样子,竟意外地衬出一种罕见的近乎温顺的错觉。


    蒋虎看了半天,问他:“伤好了?”


    谢重点头。蒋虎的胃吃了一顿夹枪带棒的饭,在回程的车上就有些痉挛,到现在没有半分缓解。谢重也不知道怎么看出来的,或许是蒋虎过于挺直的背脊泄露了一丝僵硬,或许是被暴戾掩盖的一点疲惫,或许是这种危险而脆弱的状态像极了拳场里那些濒临崩溃随时可能无差别攻击的困兽。


    谢重对这种气息太熟悉了。


    他拆了块龙虾酥递给他,像看到一个人不舒服顺手递过去一块可能有点用的东西。


    蒋虎阴鸷的眼底翻涌的戾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堆积如山的火气因为这一个小小的不合时宜的动作就无端地消下去很多。


    不是熄灭,是被一种更复杂、更陌生的情绪暂时压了下去。


    牙黄色很薄的酥层和粗细均匀的糖条状,带着朴实的手工痕迹。蒋虎接过来,这才真正看清堆在他那张象征着权力和冰冷的办公桌上的东西:芝麻糖、龙虾酥、杏仁糖......等等,琳琅满目,色彩斑斓,充满了世俗的烟火气和一种近乎天真的丰盛感,看得人眼花缭乱。


    “去逛老街了?”


    谢重再次点头,一口能吃掉的东西他只咬了一半,糖屑沾了一点在他薄薄的唇边,谢重猜他是嫌太甜了,补充道:“我还没吃饭。”


    蒋虎乌沉沉的眼如沸沸火山,两个月没见,会撒娇了?是讨好他?没吃饭?所以买了糖?这是在跟他抱怨没饭吃?还是在……示弱?


    不,不对。这些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否定了,谢重不是那种人。他的眼睛太干净,像深山寒潭里捞出来的黑曜石,里面什么都有——警惕、忍耐、疏离,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野性未驯,唯独没有谄媚。他连伪装都懒得去做,更遑论用这种软绵绵的方式讨好。


    他说没吃饭,就真的只是……还没吃饭。


    这种近乎直白的坦率对蒋虎来说是一种稀缺品。


    五分钟后,厨房开了火,锅铲碰撞的声响在骤然忙碌起来的空间里格外清晰。杜叔这回真的惊讶了,眼角的皱纹都多挤出了两道,杜东泉和张承煜刚走了没一会,攒了满肚子气的蒋虎就牵着谢重下来吃饭了?


    蒋虎的脾气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像今晚这样被当众用软刀子剐脸皮、被腌臜手段恶心得够呛、回来又接连听到坏消息,他原以为今晚满肚子邪火无处发泄的蒋虎至少得在书房里砸掉半屋子东西再把哪个倒霉蛋拎进去剥层皮才能勉强顺气。


    杜东泉那小子跑得快,张承煜也溜了,他把谢重找回来只是预备让谢重去做这个倒霉蛋,那身新伤旧疤或许能让蒋虎在盛怒之下想起点别的下手时留点余地。但他同时也做好了替他们收拾烂摊子或者自己顶上当出气筒的准备,结果谢重好好的,还把人带下来吃饭了,他万万没想到效果如此立竿见影。


    蒋虎的脸色依旧不好看,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和疲惫,但那股几乎要凝成实质能压垮人脊梁的暴虐之气竟然真的消散了大半。


    他只是牵着谢重的手腕,步伐甚至称得上平稳。


    谢重么,谢重还是那个样子。


    杜叔心底掀起惊涛骇浪。能安抚猛虎的,要么是更高明的驯兽师,要么是猛虎心甘情愿收起爪牙的对象,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不可控和变数......算了,至少眼前的火是暂时熄了,不管谢重是福星还是祸水,眼下他能让蒋虎坐下来安安稳稳吃顿饭就是大功一件。


    蒋虎任他点菜,谢重不是麻烦人的性子,问了厨房有什么才往外念菜名。他点得很快,都是些清淡好消化的东西,还要了两杯蜂蜜水。


    蒋虎捏着他的手指玩,捧着珍宝一样缱绻地蹭弄。


    胃部的绞痛如同无数细小的刀片在里面搅动,烧灼感直冲喉咙,提醒着他今晚在老宅吞下的所有虚伪和恶心。他迫切需要一点东西压下去,或者,干脆把这把火烧得更旺些,焚毁一切让他不快的东西。


    这个出口,要么是破坏,要么是……眼前这个人提供的意想不到的平静。


    这双手是好看的,带着薄茧却骨架匀称,再养几年,褪去那些粗粝,就能成一块凉玉。


    谢重已经习惯了这种狎昵的触碰,波澜不惊,把蜂蜜水推到他面前。


    蒋虎抬起眼,目光从交缠的手指移到谢重脸上。


    谢重自己拿着一杯,碰了碰他那杯,玻璃的清脆声响了一下。蒋虎盯着他仰头一口气喝完,盯着他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流畅、脆弱、绷紧又放松。


    蒋虎觉得有点痒,想咬上去,用牙齿量一量。他后知后觉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谢重看出来了,看出来他胃不舒服,看出来他强撑的狼狈。他怎么看出来的?野兽嗅到同类的伤口?


    敏锐得让人心惊。


    这种被洞悉的感觉本该让他暴怒,但看着谢重平静喝水的侧脸,那点被看穿的不快竟被一种更陌生的、近乎熨帖的感受压了下去。


    这样的人如果是敌人,必须尽早除掉以绝后患。捏断脖子,或者锁进地下室?


    可他是自己从泥潭里亲手捞出来的。


    命是他的,骨头是他的,伤疤是他的,这双眼睛是他的,他的一切都是他的。这种绝对的所属权抵消了那份被窥探的威胁。


    胃里火辣辣的疼找到了新的燃料向上烧灼,一路烧燎到胸腔,烧到一截不该去的地方,点燃了另一种更原始更滚烫的渴/望。这股陌生的灼热感与胃痛交织,让他蠢蠢欲动,急需一个更直接更彻底的宣泄口。他看着谢重放下空杯,唇上沾着一点微亮的水渍,声音低沉而直接地砸了过去:“晚上到我房间来。”


    谢重脸上平平静静的表情碎了一地:“?”


    这句话翻译一下,剥掉所有修饰和伪装,核心就只剩下**裸的两个字。


    不是命令,不是吩咐,是宣告,狼终究是要吃肉的。谢重本能地厌恶这种被强行纳入他人欲/望轨道的感觉。


    他拖拖拉拉磨蹭了半天把每一秒时间都拉长,拿着毛巾擦头发的时候蒋虎敲了敲门。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睡衣,柔软的布料勾勒出宽肩的轮廓,睡衣领口微敞,露出一小片结实的胸膛和深刻的锁骨线条。走廊昏暗的光线映的他像一片沉沉的夜色,带着无形的重量扑了过来。


    一股更私密、更具侵略性的慵懒。


    谢重:“........”


    这身打扮远比任何西装革履任何怒火滔天都更具威胁更具暗示性。


    西装是盔甲,是身份的象征,是权力的距离。睡衣……睡衣是堡垒内部,是私人领地的通行证,是卸下社会面具后**裸的欲/望本身,它代表的是私密空间,是卸下防备或者另一种形式的武装,是即将发生之事的直接预告——一场发生在最私密领域的不容拒绝的侵/占。


    它不宣而战,这身打扮本身就是一句无声却更露骨的命令。


    他怕我。蒋虎看着他微敞的浴袍领口下还带着水汽的皮肤和下意识咽动了一下的喉结,目光锐利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份紧张。这个认知让蒋虎既烦躁又兴奋,他不该怕这个,但更汹涌的是一种扭曲的兴奋,一种发现新猎物的刺激感。


    这比谢重的沉默和伤痕更让他感兴趣。


    谢重从来不怕痛,不怕死,甚至不怕他雷霆万钧的的怒火。他像块顽石,像把钝刀,习惯了沉默地承受外界的撞击和打磨。可现在他站在那儿,喉结滚动了一下,在紧张。


    为什么?


    因为睡衣比西装更危险?因为它剥离了社会身份的外壳,只剩下纯粹的、雄性对猎物的欲/望和占/有?


    蒋虎笑了一声,带着一丝玩味和洞悉:“你在怕。”


    谢重皱着眉说:“...还行。”


    谢重几乎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地刮过自己的喉咙,不是怕,是警惕,是面对未知领域的本能戒备,是野兽对踏入自己巢穴的另一头更强大野兽的应激反应。


    蒋虎的“睡衣形态”比他的“暴君形态”更难以预测,更……不讲道理。疼痛是熟悉的伙伴,死亡是拳台上的常客,怒火不过是另一种需要硬扛过去的风暴,但这种包裹在柔软布料下的带着慵懒侵略性的意图好像让他感到更棘手。


    他在评估这份危险,就像面对一把藏在丝绸里的淬毒匕首,是美丽多一点还是致命多一点?


    蒋虎第二次很好心地放过了他,只把他当做了一个抱枕,或者玩偶?


    他攥着谢重的手腕闭上了眼睛,皮肤下跳动的脉搏平稳而有力,没碎,也没逃,不那么硌手了,养了这些天总算有点人样子了。


    谢重没有裸睡的习惯,但蒋虎有,不过他今晚逗谢重逗够了,只脱了上衣,精悍的上身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


    窗帘没拉上,月光银霜般从窗口流泻而入,勾勒出蒋虎起伏的肌肉线条和满身的陈年旧疤。他像一头暂时餍/足的猛兽,将新得的带着点反抗性的猎物圈在身边。


    被子里有另一个温热的人体挨着,皮肤相贴处传来不容忽视的热度,谢重根本睡不着,他能清晰感觉到蒋虎胸膛随着呼吸的起伏,逐渐放缓的节奏,以及喷在自己颈后温热的鼻息。


    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慢慢睡着了。


    谢重不可置信。太近了…太危险了。拳场的生存法则第一条就是永远别把后背留给活物,更遑论在猎物身边毫无防备地沉睡,任何靠这么近的呼吸下一秒就可能变成拳头或刀刃。


    一个测试他忠诚或者忍耐底线的拙劣表演?


    蒋虎的呼吸确实变得绵长,但意识并未完全沉入黑暗,谢重紧绷的警惕感奇异地让他感到一种掌控的快意。是还在怕还是在琢磨着怎么给他一刀?暖的…安静的…就这样吧。今晚的糟心事够多了,这个糖罐子暂时还算称心。一种纯粹的疲惫感最终压过了那些翻腾的暴戾和算计,蒋虎放任自己的意识沉下去,更深地沉入干净香气的暖源里。


    至于怀里这块硬邦邦的暖玉怎么想?不重要。在他身边,在他手里,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