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活棺材
作品:《裂釉》 杜东泉陪着谢重去了医院,张承煜留下来料理后面的事。
蒋虎等到船靠岸后看了一眼才走,违禁品有倒有,不过那点分量干什么都缺点意思。
蒋虎让张承煜连人带东西全部打包再送一份炸弹一起快递到长房面前,张承煜领命而去。他的意思可以简称为一模一样但剪去七拐八拐的花里胡哨,直接复制给他的好大伯,不用太狠,吓吓他的胆。
张承煜特意选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将这份厚礼精准地送了过去,顺便附赠了一个小小的、威力适中的惊喜。
当夜,蒋家宅邸传出一声巨响和惊恐的尖叫。
等他忙完这份复制礼到医院来时谢重已经能出院了,杜东泉秉着有来有往的责任感浩浩荡荡带了一堆人来接他出院。
蒋虎后续忙得脚不沾地,飞去别地考察项目,回来了两天又走了,全程没再看谢重一眼,也没吩咐过他出院后往哪去,一句话都没有,标准的冷板凳。
没人知道他怎么就生气了,大家都觉得这事儿谢重干的不错,很欣赏,小情人的形象几乎要被抛之脑后。炸弹事件的余波在内部大肆发酵,杜东泉逢人便讲谢重如何敏锐发现刺客、如何舍身相救、如何三秒制服刺客。
杜叔到底是蒋虎身边的老人,从小看着他的,坐在太师椅上慢悠悠地泡着功夫茶,听完儿子眉飞色舞的讲述和外面的风言风语,估摸了一下他的意思,还是让杜东泉直接把谢重接回别墅来。
真厌弃了绝不会只是冷着,这冷里头有火。
那就是在老大这里没大事,杜东泉高高兴兴地应了。
张承煜问谢重:“码头上,你怎么发现那个枪手不对劲的?他的伪装不差。”
其实很简单,杜东泉领着谢重转了大半圈,工人和船夫的气质都很好认,眼里有活的手上停不下来的,动作带着惯性的,殷勤献媚的,想找机会搭话讨点好处的.....状态,动作,气质.....这些差异如同烙印在他本能里的识别码,一眼扫过,便自动归类。
那些人和拳场里看客、打手、老板都差不多,那个枪手格格不入,鞋太扎眼,在那种地方穿新鞋,蠢。搬东西像花架子,还没拳场里扛沙袋的小工稳,看到杜东泉不说热情地讨好反而像被踩了尾巴的耗子。
谢重靠在椅背上看窗外飞逝的街景:“他的鞋太干净,工地的灰沾不上那种鞋面,新的,硬,亮,没踩过泥水地。搬箱子搬的很虚,力气没用对地方,腰腿是松的,没扎稳,全靠手臂在硬拽,吃力,但箱子没吃住力,晃。看到我们走过去的时候眼神还飘了一下。”
张承煜深深看了谢重一眼,手指在膝盖上轻轻点了下。码头环境复杂,新鞋本身就引人注目,他观察得很细。发力方式是行家才懂的门道,他懂格斗,懂身体,最关键的是临场破绽。不是运气,眼毒,心细,虎哥的眼光果然还是那么刁钻。
杜东泉则在后视镜里对谢重竖了个大拇指。他当时光顾着看人了,这么一说还真是,那孙子鞋锃亮。其余的他一个都没看出来,谢重这眼睛是扫描仪吧?老大把他带回来真是…呃,虽然老大好像生气了?
老大确实生气了。
一般他生气的时候杜东泉都是恨不能把自己塞到墙壁里的,在他生气的时候跑去他面前找死哇这种事张承煜去干就行了。但这回他没法躲,蒋家传了话给杜叔让蒋虎回去吃饭,不用想都知道是为了那份回礼的事情算账来了。
杜叔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触他的霉头,让杜东泉接机的时候把这事儿说一说,杜东泉当时就想给他爹跪下,这差事跟找死有什么区别?老大现在什么心情?风尘仆仆回来连口水都没喝上就要被拎去老宅听训?可这是亲爹,亲的,血脉压制没道理可讲。他悲愤地想起上次被蒋虎罚去洗车库的经历,那刷子都快把他手掌磨出火星子了,现在又要往枪口上撞?
可惜再悲愤也得撞。
杜东泉硬着头皮用一脸“有麻烦啊老大你要倒大霉了”的表情禀告了蒋虎老爷子要找你算账了,地点老宅。
蒋虎冷着脸明显很烦。
张承煜一如既往地头铁,在他说完之后把弑亲夺位的舆论再次大规模扩散开了的事儿报了。
这事是个老把戏了,每隔一阵就风一样飚出来,批量印制半真半假的“秘闻”,专门在鱼龙混杂之地散播。更有说书艺人改编了“枭雄弑亲”的评书段子,抑扬顿挫地讲着小三少如何血洗亲族,引得看客啧啧称奇。
最离谱的是还有自称“蒋家旧仆”的老头在当街哭嚎,声泪俱下,吸引了一群路人围观,留下真假难辨的传言和视频在街头巷尾迅速发酵。看客自动添油加醋,真相被淹没在无数版本中。即便蒋虎抓过几个人也无从溯源,舆论最盛时黄了好几单生意,合作商都担心他名声太脏牵连自己,下头也人心浮动,私下嚼舌根议论的数不胜数。
一句话三到四层中间人去弯弯绕,查也没法查,拿这一摊来恶心人。
偏偏就是这种半真半假的谣言最致命,杜东泉就曾亲耳听见几个小弟嘀咕:“虎哥真干过那些事?”
杜东泉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蠢货!老大真要杀人,会让人看见?会让人活着出去哭诉?可他也知道这种话不能明说,越解释,越显得心虚。
杜东泉很安静地站在一边免得撞死在枪口下。
张承煜心里其实很清楚现在汇报无异于往火药桶里扔火星,不是个好时机,可这事儿是他一直在盯的,职责所在,况且他也已锁定几个关键传播节点,其中一家印刷坊只要蒋虎点头他今晚就能带人端了,连根拔起。
蒋虎没说话。枪可以杀人,炸药可以夷平宅院,可流言呢?像毒蛇一样钻进人的耳朵,咬烂人的脊梁骨。
他当然大可以真的来一出血洗,让大伯那颗装满了腐朽教条的脑袋挂在蒋家祠堂的匾额上,让所有人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弑亲。可然后呢?坐实暴君之名,让那些躲在暗处的老鼠们拍手称快?让那些披着官皮的鬣狗嗅到血腥味名正言顺地围剿他?
不,不行。
蒋虎迟到了至少一个小时。这座深宅大院被吞没在一种沉甸甸的阴翳里,两盏惨白的灯笼挂在黑漆大门两侧,穿堂风一吹,摇曳不定。
有人在门前迎他进去,腰弯得很低。蒋虎面无表情,径直迈过高高的门槛,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和若有似无的线香味道扑面而来。
各处廊檐下都已点起了灯,不是明亮的电灯,是昏黄的仿古宫灯,光线被厚重的朱漆廊柱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面投下浓重的不断扭曲的阴影,将回廊深处衬得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
跟着他回来的是杜东泉。
杜东泉亦步亦趋地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个鹌鹑,风吹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紧了紧衣领,总觉得那青砖缝里渗出的阴冷湿气像蛇一样往骨头缝里钻,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宅子在他眼里就是个巨大的喘着气的活棺材!每次回来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和童年被关在幽暗祠堂里听着老鼠窸窣爬过的恐怖回忆就一起翻涌上来,昏暗中静默伫立的假山怪石好像下一刻那后面就会跳出什么要命的东西,一切都压得他胸口发闷。
穿过一道月亮门,踏上前厅通往后宅的漫长回廊,廊下湿冷的空气更重了。他脑子里正琢磨着蒋虎的心情,忽然灵光一闪,张承煜那小子办事利索,那份回礼的效果肯定很精彩。
想到这个,他眼睛都亮了起来,“虎哥,我去转一圈看看张承煜事办的怎么样?他周全,肯定很漂亮。”
他刻意强调了“周全”,想给蒋虎提前顺顺气。
蒋虎脚步未停,只从鼻腔里极其短促地“嗯”了一声,算是应允,让他去。他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拐进了旁边通往偏院的岔路,瞬间消失在昏暗中。
门帘一动,暖黄的光线和食物的香气混杂着人声扑面而来,大半个饭厅的人——几位叔伯、旁支的族老、还有几位打扮得体的女眷——都起身站了站。
他们从天黑了就准备好了等着,桌上摆满了精致的瓜果点心和袅袅冒热气的香茶,一排穿着同样制式青衣、低眉顺眼的仆佣鱼贯而入把这些撤了下去,换上热气腾腾的菜肴。
整个过程寂静得只剩下碗碟碰撞的轻微脆响,主桌上,端坐正中的老太太穿着一身深紫色暗纹旗袍,满头银丝梳理得一丝不苟。
老太太冲他微微一笑,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惯有的、仿佛能抚平一切波澜的温和腔调:“回来了?路上顺利吗?”
平常得像任何一个慈祥的长辈。
杜东泉动作麻利,很快心满意足地转了回来,脑海里清晰地印着偏院里的一片狼藉——炸塌的月亮门一角、焦黑的假山石、崩碎的花盆瓷片,还有空气中隐约残留的火药味。他暗暗搓了搓手,预备待会儿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前前后后说给蒋虎听,希望能稍微挽救一下少爷此刻绝对糟糕透顶的心情。
要他说这座宅子的风水实在烂,别说虎哥,就是他这种没心没肺的人以前在这里住着的时候也从来没舒坦过,整天憋闷得要死,烂事一箩筐,规矩比天大,连晚上睡觉都得睁半只眼竖一只耳朵,生怕哪里又出幺蛾子!哪里是家,分明是座吃人的魔窟。
这顿饭吃得漫长而煎熬,不知道什么时候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点敲在老式花窗的玻璃上。
老爷子退了那么多年,属于上位者的威势依旧沉淀在眉宇间,摆了十足的姿态,家和万事兴的大道理讲的酣畅淋漓抑扬顿挫,意思是他做事做的过火了,意思是他得念着血脉,意思是他一个人也没长八只手能把事全干了,多几个能人来搭把手有什么不好?
“一笔写不出两个蒋字,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你大伯他们纵有千般不是,终究是长辈,是骨肉至亲,做事总要留一线。再者,偌大的家业,你又不是哪吒,能长出三头六臂八只手来?多几个自家能人搭把手,同心协力,这家族才能兴旺发达,才是长久之道。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讲完,又以有雨为由让他住一晚:“外面雨下大了,路上不安全。今晚就歇在家里吧,你的院子一直有人打扫。”
从进门就是一张张或谄媚、或试探、或指责、或虚伪、或暗藏刀锋的嘴就在他耳边嗡嗡作响,逼迫他放权、让利、容忍那些恨不得吸干他骨髓的“骨肉至亲”,每一句废话,每一道目光,都像细密的针扎在蒋虎紧绷的神经上。但他一概不应声,夹菜的动作都没顿一下,老太太用银勺刮着碗壁,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左手臂,不咸不淡地替他一句带了过去:“孩子刚回来,别尽说这些了。待会我还要差他办点事,小泉,你开车稳当,我放心。”
杜东泉赶紧应了,心里那根勒得他快要断气的绳索终于松了一点点,天知道他坐在这看着蒋虎越来越沉的脸色后背的冷汗都快把衣服湿透了。
几乎是车门关上的瞬间,他就情不自禁地、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浊气,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般瘫软在驾驶座上。
不过很快他就把那口气提起来了,他从后视镜里瞥见了蒋虎的脸,所有的暴怒和戾气都被死死压在平静的冰面之下,却更让人心惊胆战。
杜东泉提在嗓子眼的心几乎要撞出胸腔,他试图活跃气氛,搜肠刮肚地回忆刚才看到的庭院被炸后的杰作,费尽口舌,手舞足蹈,甚至有些夸张地描述那些断瓦残垣、被掀翻的鱼池、炸秃了毛的孔雀……哪怕老大你赏我一个嘲讽的冷笑呢!
蒋虎闭起了眼睛。
杜东泉:“......”
很绝望啊。
杜东泉也闭嘴了,心里只剩下一个卑微而虔诚的祈祷:老天爷你今晚可千万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蒋虎在十分不舒服的情况下吃了一顿万分不想吃的饭,吃的很想吐。
他下了车就开始吐,额角的青筋在昏暗的灯光下突突直跳,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溢出眼角,混合着冷汗滑下。
老宅里那些虚伪的嘴脸、沉重的空气、混合着陈旧木料和线香的腐朽气味,像无数冰冷的蛆虫在他皮肤上爬,胃里翻搅的不只是恶心,还有一种深陷泥沼般的窒息感。
他需要抓住点什么,抓住一点真实的、活生生的、能确定属于他的东西,指尖无意识地用力,掐进杜东泉扶着他的手臂里。
杜东泉心惊胆战地扶着他吐完,心里哀嚎鸿门宴果然是把人往死里折腾,然后一抬头,看见了张承煜的车。
杜东泉:“......”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杜东泉眼前一黑心里咯噔一下,顿时心里就大喊我的天爷啊有什么事你不能明天来说你要现在说,张承煜你这阎王催命符!不知道老大现在就是个一点就着的火药桶吗?你要拉着我一起粉身碎骨啊??
张承煜虽然不怕自己被炸死,但也知道这时候不宜长篇大论,等蒋虎坐下来刚喝了口热水便直接切入重点:一,温姨夫坚持要离婚。二,温如岚的矿砂船被扣押了,三,温如岚托他查个人。
蒋虎眉头皱的更紧了。
——还行,没当场掀桌。张承煜那根紧绷的弦几不可查地松了一丝,补充道:“温先生一年前酒后有过一次失态,据当时在场的侍应生回忆,他醉酒后曾高声抱怨...说温家上下,包括已故的老太太都只当他是‘会咬人的看门狗’,从没真正把他当‘自家人’看待。尤其...提到过世的老太太曾当众驳斥过他的一项关键提案,让他颜面扫地。”
杜东泉都没话说了,你够强!
温姨夫最近和温如岚闹离婚闹得不可开交,那位姨父是温家的乘龙快婿,人到中年跟疯了一样突然要离婚,还为了离婚不惜用专项整顿的政策背书针对温如岚搞了一连串的合规性审查。
这事儿牵扯的不小,蒋虎专门回过老宅,老太太攒了个局向老领导透风,上面考虑到影响也朝温姨夫施过压了,温姨夫居然还是铁了心要离。
杜东泉都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吃饱了撑的?杜叔悄悄把他拉到一旁,让他去找谢重回来。
“谢重?咋了?找他干嘛?他又去哪野了?”杜东泉一头雾水。
谢重最近确实自由得很,蒋虎不在,没人管他,他常常一大早就出门,天擦黑才回,不知道在哪晃荡。
杜叔恨铁不成钢地又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灭火,蠢小子。你眼睛长头顶了?”
杜东泉:“?????”
杜叔抬腿就给了杜东泉屁股一脚。你老大多阴郁憋屈你没看着啊?早知道今天这么多污糟事撞一块他今天就不会放谢重出门。
希望谢重顶用吧,不然他只能当个出气筒了。
杜东泉被他爹这脚踹得一个激灵,品味了一下他话里的意思,内牛,火烧屁股一样跑去找谢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