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 19 章

作品:《黑月光死遁手册

    跌入潭中一刹。


    月亮在祝千秋眼中碎成好几瓣。


    哗啦声中,水花四溅。他被一朵朵透色的涟漪淹没,像沉入无尽海底,那一点水面波光愈来愈微弱。


    映入他的眼,扭曲、闪烁、又定格,最终变成一幕又一幕过往。


    祝千秋模糊中想,这是走马灯吗?


    好像是的。


    他隐约间瞧见了一座纯白无瑕的城池,似仙家地界,光华流转的护阵如同一个倒扣的琉璃碗,将城池罩在其中。


    他怔愣半晌,想起些什么,遥遥指着那城池对身边的人说:“别去。”


    ——你别去。


    身旁的人微微侧过头来,却看不清面容,只有一道很隐约的剪影。那剪影轻声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扶摇云霄录》中,你最终便死在这里。


    被洗霜台联合风家设阵围困,逼至绝路,然后风祈安步步而来将你一剑穿心。


    鲜红的血泼了遍野,你拄着千秋剑半跪在地,半死不活的模样可真难看。


    看他半天答不出来,剪影却是笑了,嗓音染上几分讽刺:“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也依旧要阻拦我。”


    “千秋。”他的目光落了下来,虽看不清晰,却冰凉得如有实质,“在你眼中无论如何,我即是错,对么。”


    祝千秋的胸口像压了块沉重的石头,烦闷无比。


    他心想,我当然知道。


    他们对你的母亲做了什么,对你的族人做了什么,又对你做了什么。正因为知道,所以我不想看着你死。


    正因为祝千秋陪着他看过一切,走到如今,得知那白纸黑字未着墨之处,藏着什么样的真相。


    正因为他知道,所以从某一刻起他变得不再事不关己,不再轻飘飘念叨些放下仇怨之类的漂亮话。


    他憎裴雪声所憎,偶尔的偶尔,也悦裴雪声所悦。


    剪影继续向前。


    祝千秋急了:“你就不能听我一句劝吗!”


    剪影不语,一如既往,争执不出个结果便懒得搭理他了。


    “我们逃去魔界吧,再也不回人间了。”祝千秋做最后挣扎,“我我我在魔界很有人脉的!你既跟了我,保管吃香的喝辣的!我还可以带你去看天空之境,那里可是三界第一奇景……”


    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没底气。祝千秋知道,他劝不动裴雪声。裴雪声与风家之间,总有清算之日。


    换作他是裴雪声,他也不会回头。


    纯白城池愈来愈近了。护阵对他们不设阻拦,显然是在请君入瓮。


    过了片刻,剪影忽然开口:“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会去天空之境。”


    祝千秋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人态度居然松动了?


    他有些难以置信,和很隐约的一丝高兴:“真的?”虽然大概率落定的不是尘埃,而是死局。


    “长离埋骨于天空之境,传言他墓中遗物里有一本铸剑手札。”剪影语气很平静,也很冷淡,“或可在手札中找到生死命契解开之法。”


    长离,千年前的一位魔族大能,同时也是古往今来声名赫赫的第一铸剑师。


    千秋剑便出自他手。


    祝千秋一愣,下意识喃喃:“……然后呢?”


    “然后。”剪影顿了下,“我们两清。”


    ……


    祝千秋没再出声。


    那一战他大杀四方,剑锋上的血沥沥不尽。曾经吝啬于赐予裴雪声的助力,此刻尽数给他。


    魔剑之威如阴霾笼罩整座雪枯城,堪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剑下究竟多少亡魂,已记不清。


    直到命定的终局到来,如书中所写,主角在失去同伴的悲痛下悟道突破,如得神威相助,战胜反派于雪枯城春秋道。


    走马灯里,剪影白衣染红如修罗恶鬼,撑着剑的手淌血,滴答绽落红梅。只是不知为何,他的眼神格外平静,完全不像将死之人。叫人怀疑他其实并没真正落败,还藏着后手。


    风祈安显然也这般觉得,谨慎地顿了顿脚步。


    祝千秋准备着金蝉脱壳,趁此机会说道:“都到这一步了,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他本意是想听裴雪声说几句好话。毕竟也有这么多年感……呸,孽缘。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某人显然是例外,祝千秋这辈子注定听不到他的好话了。


    剪影发丝散乱,一如既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此生最恨,与你一把破剑纠缠到死。”


    一盆冷水泼来,祝千秋顿时觉得刚才心生动容想好好告别几句的自己像个笑话,他气得一呸:“你以为我想?”我破剑,你还破人呢!


    死到临头了,那把破嘴比他这玄铁还要硬。


    那时的风祈安绝对想不到,生死攸关之际,对方的注意力竟丝毫不在他这争斗半生的宿敌身上,而是正在识海里和自己的剑灵掰扯。


    更想不到,对方确实有后手——只不过这后手是剑灵留的。


    当终结性命的一剑挥落时,变故突生。


    长生天一隅春尽处,白梨簌簌吹落,飘打在清潭之上,幻化成清丽初雪。


    一如三百年前,飘入漫天血雨,落在满地尸骸。


    喀嚓一声。


    很轻,像寒冬里覆霜的树皮被冻裂,又像坚硬之物悄然破裂。


    祝千秋向来很满意自己帅气的剑体外形。


    诚然,千秋剑并不似那些一看就名贵不凡的宝剑般光彩夺目,但在魔族的审美中他可是一等一的威武霸气。


    与繁丽妖冶的妖族圣器不同,千秋剑没有宝石没有雕花,沉黑的剑身上仅三两簇烈火浮纹明灭,焚烧中隐隐透出血气,简单而肃杀。祝千秋还是个团子时,常闲着没事飘出来自我欣赏。


    可那天,经年不灭的烈火湮熄,三尺剑锋在暴涨到极致的光芒中寸寸碎裂——


    强弩之末的剑势呼啸着撞向风祈安。自爆护主之后,转眼成了七零八落、黯淡无光的破烂。


    一想到自己帅气的身体就要变成一堆铁渣渣,祝千秋解脱又伤感,紧闭着视野不忍去看,任由魂灵与意识飞速消逝。


    “如你所愿,”他只来得及对剪影说,“我们两清了。”


    ……


    那痛意隐约还刻在神魂里,被眼前的画面激荡起余韵,疼得眼睛都泛起泪花。


    祝千秋苦中作乐地想,这可真是新奇的体验。


    一个人临死前的走马灯,居然是他上一次临死前。


    然后也如前世一般,在朦胧中感受到一个错觉似的怀抱。


    上一回没仔细看,这会儿倒是有些好奇了。


    裴雪声会是什么表情呢?


    他便努力睁大眼睛,想要去瞧清那抹剪影,功夫不负有心人,重影堆叠的视野中,慢慢浮现一张熟悉又带着些许陌生的脸。


    梨花抖落如雨,片片入眼。两人的发丝蜿蜒纠缠,白的如雪,黑的如墨,夹杂几缕枫红。


    祝千秋望入一双浸在雾色中的眼。


    那当是妖鬼的眼眸,非人而空寂,好像比蝶梦生的蜃息还要惑人。


    祝千秋“咦”了一声,迟疑地眨了眨有些失焦的眼。


    月色下,眼前人笼着烟纱一般的月辉,好像一碰就会散的泡影。


    他的骨相比记忆中更冷峭、更成熟,似乎并非当年的裴雪声。


    祝千秋头晕得厉害,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清醒,他看了眼天上的月亮,还是好几瓣。于是下意识伸手戳了戳“剪影”的脸,对方没有躲开。


    ……走马灯?幻梦?


    真真假假,祝千秋此刻已经分不清了。


    漫过身体的水烫极了,沸腾了一般。萧家血脉连剑冢古战场的岩浆灼气都不惧,竟也难以忍受这滚烫温度。


    祝千秋蜷了一下身体,完全依偎进了那“剪影”的怀中,试图以此隔绝些许温度。迷蒙中呢喃出声:“……水好烫。”


    “水不烫。”对方回答了他,“是你在发烫。”


    嗓音低徊在耳畔,祝千秋这才慢了半拍地反应过来。


    沸腾的原来不是水,而是他自己。


    骨血深处像着了火,寸寸燎过四肢百骸。几个呼吸的功夫,祝千秋便疼得眼前一黑。


    只怕他此时咳嗽一口,气息里翻滚的都是肺腑烧化的灰。


    咫尺处隐约漫来清凉雪意,他难受得厉害,忍不住循着那微淡的雪意凑过去,贴到“剪影”的脖子处


    剪影微微一顿。


    祝千秋颤着眼睫,将鼻尖抵在他颈侧,很轻地蹭着那一片冰凉皮肤。


    然而效果甚微,那种正被焚烧的感觉丝毫未得缓解。


    祝千秋觉得自己大概是要一命呜呼了。


    理智被烧了个一干二净,他大概是疯了,所以才会向那不知是幻梦还是泡影的人轻声抱怨:“……裴雪声,我难受。”


    过了片刻。


    对方低声问:“哪里难受?”


    “哪里都难受。”祝千秋在他怀中一边蛄蛹一边嘟哝,“都赖你,我好像又要死了。”


    剪影的力气实在不小。


    闻言,他一手将祝千秋从水里抱起,另一只手捉起那滚烫的腕。


    冰凉的手指搭上来,一抹凉意渗入薄薄肌理,化在经脉中。


    灼意顷刻得到了一丝缓解。


    可火势不灭,瞬息又起。


    祝千秋哆嗦了一下,紧接着,凭借本能地开始转过头索要那股力量。


    一丝又一缕,源源不断。


    “清醒些。”对方的嗓音落下来,“我的灵力太寒,渡多了纯阳之体难以消受,会反噬的。”


    祝千秋哪里清醒得了,几乎是狼吞虎咽地汲取着那冰寒的灵力。


    他就像困在荒漠深处的旅人,嘴唇都要渴裂了,哪管得了面前唯一的一杯水有没有毒。


    手腕被紧扣住,他颤了颤指尖。


    “慢下来,先让灵力在经脉内停留片刻,尽可能化去寒气,再收入丹田气海。”对方说得很徐缓,引导中好像又带着一丝哄,更轻的字音入耳,“小殿下……萧团团,听话。”【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