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又甜又脆的柿子
作品:《依萍独自去了西渡桥之后》 伍伯廷静静听着宋媛清讲述她的过去。
这是好长好长的故事,也是好美好美的故事。
“有人是为自己而生,有人是为家人而生,也有人是为国家而生。”
听了伍伯廷的话,宋媛清好久没有接话。
若明若暗的光线投射在晦暗不明的脸上,让人迷失在她的失神中。
来到上海一年了,对她的了解逐渐加深。
他知道对方是聪明的、果敢的,也知道他们的战士付出了巨大牺牲,却不知道两人之间有这样的牵扯。
过往何其相似!
相比于自己,上天对宋媛清更加残忍,因为她亲眼目睹了爱人的离开,自己却要若无其事地活着。
这是一个考验,巨大的考验。
伍伯廷的目光变深了。
晚上,他拿出上海人员名单的资料,仔细标注。最后,停在了宋媛清那里。
照片上的她目光灼灼,盯着照片外的自己。
那个时候她还没体验过生离死别,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
伍伯廷忍不住笑了,收起资料。
上头说最近情报系统运转流畅了很多,要他将所有人员行动标注清楚,上交备案,准备下一步动作。
他神使鬼差地将一张多余的照片放到了另外的抽屉里。
此时,他的内心悄然滋生了一股异样情绪。这股情绪那么狡猾,绕开了理智,悄悄扎下了根。
所以,当展昀出现在他面前,向他汇报伪政府最新动向的时候,失落迎面扑来。
“朱夏萤是在南京遇难的,听说生前还是名进步学生。”
“我想朱升源的反常十有八九和女儿有关。”
伍伯廷不能再同意了。
“我会亲自去调查,你在这边打探一下从南京那边逃过来的学生。”
展昀领命而去。
伍伯廷踏上了南京的土地,这是一座被死亡、恐惧、废墟所笼罩的城市。
事情调查起来并不容易,经历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之后,这里的人逃的逃,死的死,大部分都不见了。
学校、老师、同学、邻居......能查的他都查了,记录寥寥。
幸好,幸存了一个林凌乐。
终于,七拼八凑出了一个故事。
1936年秋,秦淮河畔的梧桐叶正黄。朱夏萤一人来到了南京。
她有着乌黑的辫子,清澈的眸子。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校园的生活宁静、充实。她酷爱文学,也关心时事。时常和同学们在校园内探讨未来。
很自然地,她认识了林凌乐。两人长相有些相似,又时常同行,被大家传作姐妹花。
她们知道后也是相视一笑,反正不是姐妹胜似姐妹。
然而,战争的阴云日益逼近。
1937年夏,卢沟桥事变。
校园里再也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
紧接着,淞沪会战失利,南京岌岌可危。
学校开始停课,师生纷纷撤离。朱夏萤想和林凌乐一同离开,这是好不容易弄到的火车票。
人群中朱夏萤艰难地向前移动,林凌乐在前面开路。不过,两个女孩子在人潮中实在没什么力量。她们被挤开了。
朱夏萤捏着火车票,大声喊着好友的名字,回应她的是几个被挤散的小孩子的哭喊。
她想继续离开,但孩子的哭声像一道绳索缠住了她。来自林凌乐的呼喊也听不到了。
她挪动几步,拉着几个孩子靠向旁边。踮起脚,想看看周围有没有工作人员,但入眼的都是挤火车的大军。
“咱们去那边,那边应该有路警。”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几个孩子带到了路警室。
路警室里,所有人忙得起飞,根本没空管这点小事,只是敷衍地让孩子们挤在角落里。
朱夏萤有些担忧,但看看时间,她必须走了。
出了路警室,她又奔向火车。
还有一个小时,来得及的。
她心里想着,随着人流向前走动。
突然,人群躁动起来。这股情绪由前向后传递。
朱夏萤慌乱地看向周围,不明所以。
“呜!呜!”——两声高亢、悠长又略带沉闷的汽笛声划破长空,向众人宣告,它要启程了。
朱夏萤终于明白了这股躁动的根源,她大声嘶喊着:“还没到时间呀!我有票!还没上车!”
不止是她,还有很多人很多人没上车,大家哀嚎着,奔跑着,推拒着,想祈求这条钢铁长龙,不要抛下他们。
车轮滚滚,发出咔嚓…咔嚓…的节奏,朱夏萤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睁睁看着那辆火车越跑越远......
她不能思考了,只重复那一句:“还没到时间呀......”
没有办法,朱夏萤又跑去了避难所,想撑几天。
但南京撑不住了。
日军攻陷了南京。
避难所也是实施暴行的场所。
朱夏萤被一群人,从一个房间拖到另一个房间。
她以为自己会在肮脏中死去,可并没有。她还活着,还能见证满身污秽。
她挣扎着爬回暂时的栖身之所,那间破败的小屋。窗外是死寂的城和偶尔响起的冷枪。
巨大的羞耻、绝望淹没了她。在这个夜晚,她用一条白布,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她的故事,是那个黑暗年代,无数无声湮灭的悲剧的一个微小缩影。
一条生命永远定格在1937年寒冷的冬季,南京城的创伤却需要一代又一代人去铭记和疗愈。
白洋淀的荷花又开了。
夜色下的白洋淀,静得能听见芦苇的叹息。
展昀靠在船舷边,望着水中被搅碎的月光,将手里的布料小心展开。
那是一朵海棠花。
更确切地说,那是一朵绣出来的海棠花。
没错,是依萍背后的,被他撕毁的,成片飞舞的绣花。当时,依萍只顾得收走衣服,没功夫理这些‘碎片’。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拾了起来。
自从两人分手后,他便随身携带这片衣角,有空就对着这朵花发呆。毕竟,玫瑰看不了,只能看海棠。聊胜于无吧。
今天,他很开心。
因为,雁翎队攻下了大淀头村,那是伪军的重要据点。他们夜以继日的观察、准备、训练,终于有了结果。
岗楼是日本人插入这里的钉子,而雁翎队就是挖出这些钉子的人。他们泅水潜行,徒手攀爬,在伪军酣睡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俘虏对方。同时,缴获了很多物资。这让白洋淀的人全都振奋了。
大家被三光政策折磨得太久太久了。
“依萍……”他的声音有些瑟缩,好像对这个名字有些惧怕。没办法,只是这样念一念,也觉得心头钝痛。
可是,他又无法拒绝这种诱惑。痛过之后,那个人的名字会像眼前的河水一般,轻轻荡开,泛起涟漪。这种感觉又让他抽离出了痛苦,整个人变得柔软起来。
展昀觉得不可思议。
展孝礼是做烟草的,展昀一早就知道,大烟可以致幻。但现在的他,也有一种虚浮的感觉。像梦,像烟,像一股潮湿的水汽。
依萍的影子好像也随着月光荡漾在郁郁葱葱的淀上。
展昀的眼睛转不动了,直直盯着那抹影子。
你过得好吗?
他无声地问。
......
眼前的景物慢慢晃动起来,被泪珠裹挟着在一方固定的空间中左摇右摆。
芦苇也被迫踉跄着,像极了夜晚中颤抖的笔尖。
一团团模糊的墨迹逐渐变得清晰,从歪歪扭扭的稚嫩走向铿锵有力的成熟。
1919年2月10日
今天大哥问我,第一次学字写的什么。我记得:理想。
得了一串糖葫芦。
1919年2月15日
大哥问我这几天为什么不写日记。我说:今天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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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5月4日
大哥哭了,我也跟着哭了。
1919年5月6日
大哥说他们也要运动。
1919年10月9日
把荷花池的大鹅放了,挨骂。
1919年10月25日
二哥说那是天鹅。我想了一下,把另一只也放了。挨骂。
1919年12月28日
不想写日记。挨骂
1920年1月13日
挨骂。
1920年4月9日
今天闯祸了,伤了二哥眼睛。二哥不叫说,我也不敢说。老太太很生气,把我们全都骂了。
我不敢看老太太,也不敢看二哥。
对不起。
1920年7月15日
今天大哥和二哥帮我擦了车,扫了院子。老太太路过的时候,看了我几下。我不敢说话,她没骂我。
骂了另一个人。
老太太真凶。
1921年3月4日
先生夸我书读得好,老爷赏了我一盘糕点。
正巧老太太路过,看见了。
我急忙拿起书,装作看书。想让老太太也夸我。但她让人拿走了糕点。
我很生气,非常生气。
不是因为没吃到,而是因为那是老爷给的。
全都被她抢走了!
1922年5月10日
原来我有妈妈,只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病死了。
怪不得,我从来没见过她。
以前,我偶尔还会埋怨。现在,不会了。
她不是不来看我,而是来不了。
而我也知道为什么老太太不喜欢我了。
她说我和妈害死了爷爷。可是,我没见过爷爷呀。我有爷爷吗?
老太太还说,我就是下人,从明天起不能去上学了。
这可吓了我一跳。
本来我想冲进去,跟老太太求情。但老爷大喊一声,又把我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