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就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齐言提着两袋新鲜的蔬菜水果进门，齐慕音从卧室走出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问道：“爸，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齐言边换鞋边回答女儿的话：“哦，那边新开了家水果店，里面的樱桃看着挺新鲜，我顺便买了点回来。你妈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刚才又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半天，现在累了刚睡着。”齐慕音叹了口气，指了指那边院子里躺椅下的女人。


    女人长发盘起，隐约能看见几缕白发，眼角皱纹浮现，但眉目骨相间依旧十分清秀，能瞧出年轻时应当是个格外有风姿的美人。


    齐言走过去，替林知音拢了拢身上的毯子，轻轻抚过她紧皱的眉头，似乎做了什么不太好的梦，双手死死的扣着手里的笔记本。


    他俯身蹲下轻轻握住她的手，慢慢地林知音呼吸声逐渐缓和，齐言将笔记本从她手中抽走，找了个台阶坐下。


    他翻开笔记本，映入眼帘的几个大字就是“我最讨厌的人是齐言”，还写了不止一遍。再前面几页写着春夏秋冬分类，什么送花的男人，带泪痣的男人，穿风衣的男人，送饭的男人，都写了非常喜欢。


    唯独讨厌齐言。


    齐言摇了摇头觉得十分无奈，一把年纪了还是跟个小女孩似的，得了病更是越活越幼稚。


    林知音从三年前开始起便开始记不清事，一开始是经常找不见家里的东西，到后来有一天出门差点找不见回家的路，齐言吓坏了，退休以后从来没走的那么快过，找到天黑终于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找到她。


    彼时林知音还认得人，看见齐言来找她笑嘻嘻的挠挠头：“齐言！你终于来了。我突然就忘了家在哪了，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接我的，我是不是很听话啊，一直待在原地不动。”


    那天以后，齐言便带林知音去了医院，医生说是阿尔兹海默症，安排了相关治疗，但还是避免不了林知音病情逐渐严重。


    齐言做了不少努力，他把他们认识五十多年的照片都拿了出来，挂到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上高中时刚分班时的合影，林知音和醉醺醺的齐言在酒吧的照片，林知音复读时齐言偷跑去看她的照片，两人刚结婚的照片，生下大女儿齐慕音的照片……他把所有他们有的照片都摆出来，希望林知音能记住和他在一起的这么多年。


    一开始林知音觉得他小题大做，一副乐呵呵的样子看着齐言忙前忙后，有时候还会捧起齐言的脸再看看旁边的照片说道：“齐言，你也老喽！都没年轻时候帅了。”


    齐言撇撇嘴：“怎么？这就开始嫌弃我了。”


    林知音逗他逗的不亦乐乎：“怎么会呢？我可是你的员工，我忘了老板谁来养我啊。”然后吧唧亲了一下齐言的脸。


    “放心吧，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林知音这么说着。


    但某一天醒来，林知音还是看着齐言的脸茫然地问出了那句，你是谁？


    不过好在还是会有清醒的时候，清醒的林知音总是会抱着他的腰撒娇说再也不会了，结果第二天又忘了。


    齐言哭笑不得，这个女人还是那么喜欢骗他，就像当初骗他说自己讨厌他一样，骗他说自己要回去上学，结果等他走了还是没回去上学。甚至为了不让他找到换了个地方打工，齐言最后费了好大力气在一家便利店找到她。


    她没有在酒吧时那般的浓妆艳抹，换上了朴素的衣服，即便如此齐言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她。起初她还装作不认识，齐言死缠烂打了整整一个星期，威胁她如果这次不答应就马上退学，林知音吓的哭着锤他肩膀，只能答应他乖乖回去上学。


    复读后林知音考到了和他一样的大学，他们顺利成章的在一起，和大多数人一样走过了人生的很多个阶段，他们再也没分开过。


    风吹落枝头上的一片片桂花，零零落落飘到他的眼前，齐言抽回思绪，望着不远处在树下酣睡的女人又看着手里的笔记本。


    看来今天她又没有想起他。


    齐慕音做好了饭，远远的喊他俩。齐言从台阶上站起拍了拍林知音：“吃饭了。”


    林知音还没醒过神儿来，却还是扯着齐言的袖子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和他走向饭桌。


    齐慕音看着这老两口跟俩小孩儿似的手牵手过来，捂嘴一笑。


    她照例把碗递给齐言，林知音有时候不清醒会忽然一下摔了碗，怕她划伤自己齐言后来干脆直接喂她吃饭。


    他将勺子递到林知音嘴边，待她乖乖张嘴吃下又继续下一勺，十分有耐心。


    齐慕音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她觉得世上能有她父母这般相爱的人少之又少，能白头相伴的更少的可怜。


    她看着面前的父母欣慰的笑了笑，正打算继续吃时，便见面前的父亲突然一恍惚，歪头倒了下去。


    咣当一声，碗落到地下碎的四分五裂。


    ——


    齐言再次醒来是在医院，他勉强睁开眼看着炫目的天花板，旁边的齐慕音见他醒了焦急的叫了医生。


    齐言机械的回答着医生的问题，他只觉得乏的很，从来没有这么累过，突然很想好好睡一觉，但他又想起了林知音，于是开口问道：“你妈呢？她有没有被我吓到。”


    齐慕音听了这话，心中一酸强忍泪水：“放心吧，爸。我妈还是老样子，你就好好休息，早点好起来去看她。”


    齐言放下心，又沉沉睡过去。可这次觉得怎么睡都睡不够，浑身乏的要命，每天只是起身上个厕所吃饭都觉得累，下床的时候越来越少。


    虽然他的女儿没有告诉他身体的情况，但齐言隐约觉得这次和以前生病不太一样，浑身乌沉沉的好像个木头一样，就连他那个许久不见的小儿子都从国外回来看他，看来这次是真的不太一样。


    他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偶尔也会想念林知音，觉得医院的日子有些苦闷，想知道这个小骗子离开他有没有好好吃饭，他很不放心，但他实在没什么力气起床，然后又想起这个女人也许又忘了他，只记得最讨厌的人是齐言。


    不过这样也好，林知音不记得他，如果他离开的话，林知音也不会难过。


    所以最终齐言还是没让孩子们把她带来，万一她哭了怎么办。


    可是没想到，到了最后那天她还是来了。


    没人知道林知音是怎么来的，所有人都很吃惊，她一个路都记不清，平时都需要人扶着才能不摔倒的人，突然就一个人来了医院。


    林知音自己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最近家里的人进进出出的，她总是一个人在家写写画画有些无聊，可是她好像依稀记得以前身边一直有一个陪着她，叫她小骗子，陪她说话，喂她吃饭，还在家里摆满照片叫她别忘了他。


    这个人是谁呢？


    于是她开始努力回想，在家里的各个角落来回踱步，想要找到这个人，最后走累了，坐下来随手翻了自己桌上的笔记本，终于看见了那个名字，齐言。


    记忆如潮水般向她汇聚涌了上来，仿佛触动了什么开关，林知音的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她想起来了，她全都想起来了。她有个喜欢的人，从上学时就缠着她让她当自己的员工送早餐给她，后来她没钱上学去酒吧打工，一年四季的跟在她身边，陪她给母亲上坟，为她打架，替她撑伞，给她送饭，这样一陪就是几十年，那些记忆里模糊的人影都是齐言。


    齐言是她最喜欢的人。


    林知音跌跌撞撞的跑向医院，从她得病以来，她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于是她来了医院，看着那个床上那个干瘦的小老头，眼泪掉的更厉害了。


    林知音缓缓走向他，伸手拂过他的脸庞，又向上摩挲了他眼尾的那颗泪痣，声音哽咽：“齐言，你一点都不想我吗？瞒着我干什么。”


    齐言本来已经陷入恍惚，但他看见林知音朝他走来又有了一瞬间清明，他艰难的抬起手擦林知音的泪：“我以为你忘了我了，我说既然如此那我就悄悄的先走，在前面等你，这样你就不会发现了。”


    “可你不在我身边，我会哭的。”


    他温声安慰道“只要你还记得我，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春夏秋冬，我就永远不会离开，即使我不在了也要照顾好自己，我会陪着你直到我们再次相遇，”


    林知音早已泣不成声，只能紧紧握住齐言干枯的手，最后贴在自己脸上哽咽开口：“好，我会记得。”


    齐言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缓缓闭上眼，抚在林知音脸上的手无声滑落。


    病房内只剩下零星的啜泣声和仪器冰冷的长鸣。


    ——


    齐言走后，林知音还是会常常陷入记忆的漩涡一个人拿着本子写写画画，但和从前不同的是，这次本子的每一页都写着“齐言是我最喜欢的人”。


    她再也没有忘记过他。


    齐言没有骗她，只要一直记得，她总能在家里的每个角落见到他。


    下雨天提醒她要带伞，冰箱里的饭菜冷掉也记得要热着吃，家里找不见的东西会告诉她放在了哪。


    她把自己照顾的很好，林知音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直到有一天，她坐在院里的桂花树下，温暖的阳光穿过树叶斑驳的打在她身上，隐隐有风吹过带来一阵花香，林知音觉得好熟悉，微微睁眼看到了那个她日思夜想的人正笑着看她。


    齐言来接她了，而她这次毫不犹豫的奔向了他。


    她实在太想他了。


    从朝阳到迟暮，与你的每一个四季才是我生命最珍贵的回忆。


    于是，一年后，林知音与齐言再次相逢，继续他们的春夏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