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作品:《为己掌刃》 4
俪梦长公主被陛下亲封为护国大长公主,又将陛下尚且为太子时的东宫赐做公主府。
皇后也因为当众失仪被斥责,禁足朝华殿,将执掌六宫的权利暂交由淑妃打理。
一时间举国上下一片哗然,都对着为大长公主拍掌称奇。
而当初那些个沸沸扬扬的污名,也在经此一役之后统统化作泡影,被人抛之脑后。
只是,受封当日,又发生了件奇事。
护国大长公主入宫请命,愿抛弃一身荣华入梵音寺为国祈福,常伴青灯古佛,了此残身,以全忠义。
可陛下当即便驳了她剃度的请求,只允她以护国大长公主的身份入寺祈福。
「咱们这位护国大长公主可真是不得了啊!这气概和觉悟实在是高!」
「可不是嘛!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却丝毫不会自持功高,还想着为国祈福,实在叫人敬佩。」
「是啊,也真是个苦命女子,你们是没瞧见,当日鸾驾回朝时,公子身上穿的不过是一件粗布素衣,连一个婢子都不如,可想而知在胡人手里过的实在凄苦…」
「哎?大长公主的封赏都下来了,怎么未曾听闻对尉迟将军的封赏?」
「呵!封赏什么封赏,若不是公主殿下将胡人可汗斩杀,他尉迟延着仗还不知道要打到个猴年马月。」
「白瞎了那二十万大军…」
……
而街道上,听着这些个闲言碎语的尉迟延顿觉心中气血翻腾不止,恨不得上前将这些个乱传谣言的人统统拉去午门外斩首示众。
他愤恨的扬鞭策马,朝着城门的方向赶去。
玄青山,梵音寺。
暮色沉沉,山林之中回荡着的阵阵钟声惊起了一片又一片的倦鸟。
「施主,梵音寺今日有要事安排,拒不接待外客。」
小沙弥已经第三次催促执拗站在门前的男子,可他依旧不肯移动分毫。
「我要见她。」
尉迟延脸色不虞,只单单重复着这一句话。
「护国大长公主为国祈福,避不见客。」
小沙弥也是寸步不让。
尉迟延捏紧了拳头,不甘道:「我也不见吗?」
小沙弥阖上双眸,双手合十,摇了摇头。
「殿下说,她了断红尘,谁也不见。」
尉迟延面上闪过一丝痛色。
明明当初说好了的,可如今却连见他都不肯。
明明他都已经放下身段来见她了,她到底还在不满些什么?
尉迟延恨恨出声。
「叫她别后悔。」
5
「公主这般决定想过旁人的感受没有?」
空荡的禅房内,宜兰尖细的嗓音立时便遮掩住了屋外阵阵空灵的诵经声。
我瞧着闭上的房门,相必外头前来送驾的宫人应当已经离开了,维持了一路的淡漠神色轰然坍塌。
我又恢复了之前的惊慌,环臂蜷缩在蒲团上。
宜兰察觉到了我的惴惴不安,皱着眉在一旁冷眼瞧了许久,才叹了口气冷着脸过来。
「公主,你怎可这般懦弱…」
或是察觉到了失言,她默了一会,又耐下性子安抚道:「公主如今是陛下亲封的护国大长公主,怎么能住在这样的地方?」
我吸了下鼻子,才抬起眼瞧她,眼眶通红,皆是隐忍的惧意。
「宜兰,我都听见了。」
她似是未能明了,依旧皱着眉不悦的瞧着我。
「我听见…他们骂我…说我不贞。」
我一字一句,说的极其痛苦。
「可和亲北胡,嫁于胡蛮为妻,怎么可能还会清白……」
「……这些不该是意料之中的嘛?」
我痛苦的呜咽着,瑟缩着,像是一只千疮百孔的幼兽。
我如愿的听到一声轻叹,宜兰温软的手掌落在了我的肩上。
「殿下何必将他人的话放在心头,不过是些卑贱之人罢了,理会他们作甚?」
「况且,所谓世俗礼教,不过是用来约束下等人的框条罢了,怎么能用在殿下的身上?」
「殿下,你可是于社稷有功之人,是陛下用二十万大军应回来的护国大长公主,什么人敢当面对殿下置喙半句……」
「况且,尉迟将军,还在等着殿下呢。」
提到尉迟延,我明显感觉到落在我肩上的那只手更用力了些。
我迫不及待的想要看清她眼底的情绪。
在四目相对之间,我瞧清了她眼底的神往与隐隐作现的野心。
呵,真奇怪啊。
这样愚蠢的人眼中居然也能瞧得见有野心,还真是匪夷所思。
她察觉到了我的直白对视,眼底闪过一丝躲闪,随即便遮掩住了那些汹涌的意图,换上一副全心全意为我着想的假面。
「所以,殿下不必轻视自己,宜兰会永远陪着你。」
这句话轻柔至极,犹如妖类的诱哄,叫人忍不住心动,忍不住全心全意的相信她。
哈,真是有趣。
「好,我相信宜兰。」
6
我起初每日只静坐在禅房内诵经,但后来庙里的小沙弥提醒说,若是要为国祈福,自然同众僧一样跪在佛前才是最为虔诚的。
于是,我的蒲团便加在了一众僧侣之间。
一串檀木佛珠,一件素色禅衣,一头只簪了一柄木簪的青丝垂落在地,虔诚的跪在众僧之间,起初的扎眼也在日复一日的参拜中逐渐融为一体。
在三月后的法会上,我见到了云游归来的空闻大禅师。
他是南宁第一禅师,是受万人敬仰供奉的现世活佛,也是我如今最想见的人之一。
因为寺内法会,又邀了太后和皇帝前来观礼,是以今日梵音寺对外闭寺,不接见外来香客。
我随着一众僧人跪在白玉石砌成的平台上。
但因着今日接待的是皇室,我身为为国祈福的大长公主,自然也被单独排在了之前方的显眼位置。
这么长时间的静修之下,我早已习惯了将周遭的视线当做虚妄,统统置之不理。
可今日有几道视线似乎格外炽烈,落在我身上时犹如炽烈的光线一般,叫人难以忽视。
「如此不清白之人,怎配出现在佛前?平白污了今日的盛典。」
空气中,一道略显森冷的话语堂而皇之的落在了我的身上。
大庭广众之下,可以这般大张旗鼓的斥责之人本就无几。
父皇,母后,皇兄。
无外乎是这三人之一。
可父皇早已化作尘土,皇兄亦不会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打自己脸,那便唯独剩下我那好母后了。
「太后且息怒,正因此女身负污浊罪名,才更应该日日在佛前忏悔,受我佛点化,也好早日换的清白往生。」
他的话似是悲悯众生,可细听之下却叫一旁的帝王沉下了面色。
「空闻大师当真慈悲。」
太后脸上一片笑意,抬眼瞧向一旁负手而立的年轻帝王时,眉眼间忍不住多了几分挑衅之意。
「皇儿可听明白了?大师说她身负罪孽,需要化清,又怎能叫母仪天下的皇后因此等人受罚忏悔,实在不合乎常理。」
皇帝纵使心有不虞,可此番盛会之下,又怎能驳了佛祖颜面。
「儿臣省得。」
紧张的气氛瞬间消融,一时间又恢复了以往的母慈子孝,其乐融融。
诵经结束后,无人会在意一个流落僧侣之间的公主去了何处,我也得了片刻喘息。
三月来的日日跪颂经文,只叫我双膝早已红肿难忍,走起路来也是多有不便,只能沿着墙边艰难前行。
后院空寂,鸟鸣幽远,身后那道轻缓跟着的步履也能引起不小的动静,叫人实难忽视。
我终究是停下了脚步,倔强的直起身子,收回扶着墙体的修长手指,轻叹了一声。
「施主请回吧,我如今不过佛前一罪孽深重的赎罪之人,不会见客。」
身后的人停下了脚步,驻足立在与我不远的地方。
空气中尽是隐忍之息。
「阿窈,你连美人哥哥都不愿再见了吗?」
我心中忽的一惊,脊背止不住的一僵,才堪堪收回的素手立即支撑不住的推了出去,再次落在了灰败坑洼的墙体之上,传来一阵隐隐的钝痛。
7
简陋的禅房内,我寻了许久才翻出一些早已陈的发了霉的旧茶。
「抱歉,今日恐怕得为难世子喝些白水了。」
我略带局促的撇开了眼,不敢瞧对面之人的样子。
「阿窈,你可是陛下亲封的护国大长公主,他们怎敢薄待你至此?」
他的语气中带着怒意,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更是灼热磅礴。
「无碍,左右我也不爱喝茶,这些也不过是些俗物而已。」
我的语气淡漠,像是真的不问俗事,一心想要遁出红尘的出家人。
房内再次陷入寂静,唯有轻微的呼吸声。
「阿窈,这世上你当真没有值得惦念的了吗?」
他的语气隐忍不甘,又透着质问。
「我身负罪孽,唯有青灯古佛才是我余生归宿。」
对于我的避而不答,他并不满意。
「我是在问阿窈,心中可有惦念。」
我说不出话,徒劳的张了张口,可他却依旧紧盯着不放,如芒在背的难耐感迫使着我不得不说出合理的回答。
「无有。」
我知道,我的声音在颤。
对面之人得到这般回答,默了许久,也瞧了许久。
久到我连手上日日作伴的佛珠都数不清了。
「既如此,阿窈为何不敢看我。」
我心中触动,抬眸对上那双流转情愫的狐狸眼。
噼里啪啦。
佛珠应声而断,散落了一地。
而我支撑依旧的坚硬躯壳也随着破碎淋漓,再也不能在这人面前糊起半分原貌。
「为什么?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明明,明明我已经离得远远的了……明明已经不配了……」
我泣不成声,再次瑟缩着环抱住了自己,无助的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
我呜咽着哭了许久,沉沉的氛围将我的呼吸逐渐夺走,清明的神思也逐渐剥离。
良久,我听到了一声叹息。
「阿窈…对不起…」
「阿窈,再等等我,我会接你出去。」
8
崔元钊走了。
宜兰回来了。
我站在檐下,看着面色粉白的宜兰从后山钻了出来。
许是行路时不小心挂在了枝叶之间,她的领口有些松动
「殿下!」
她的脸上有些不自然,慌乱间往身后瞧了一眼。
「宜兰,你这是怎么了?」
她闻言立即转向我,瞧着我面上的不解,立即迎上一笑。
「方才去后山逛了会,遇到一只可爱的狸奴。」
我笑着点了点头。
「殿下今日怎么出来的这般早?」
「今日寺中接待贵客,我不喜凑热闹,便提前回来了。」
「害!瞧我这脑子。」
她故作懊恼的拍了自己的头一下,见我依旧含着笑瞧她,立即匆忙道:「殿下今日难得休息,我这就去给殿下备些茶点,也叫殿下换换心情。」
我没有应声,但她依旧固执的跑开,可行走间显然有些姿势怪异。
我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手腕处,不禁回想起方才在那处瞧见的一抹红色,抚上如今细腻白皙的手腕,不由的想起曾经在胡蛮手里受到的对待。
心中不由冷笑。
她还真是事无巨细,连这等小事都愿与那人细细交代。
不过,这般急切,也不知她还能替我挡下那人多久。
自那日法会之后,我的蒲团便由梵音寺的正殿移到了空闻大师的禅房内。
「老衲受太后嘱托,要监管殿下忏悔己过,今日之后还请殿下每日到此来诵经祈福便可。」
我瞧了一眼在跟前打坐的老僧,他的背后是一尊塑了金身的佛像,是早些年我的母后亲赐的。
「信女谢大师教化。」
抬眸间,我盛着虔诚的浅笑对上了那双落在我身上已久的双目。
这瞧着可不是六根清净的僧啊。
里头,满是肮脏的欲念。
掩下心底的嘲讽,我只做全然不知,依旧虔诚的诵经礼佛。
我每日依旧早出晚归,依旧虔诚礼佛,对所有人闭门不见,后来连宜兰寻我都是几番落空。
半月之后,太后夜不能寐,说是噩梦连连,或有妖孽缠身,不得不搬到了梵音寺焚香静心。
空闻大师自当作陪。
而我的蒲团也在那一日再次被搬回了正殿,隐在了众僧之间。
第一日,我的身边跪着的是崔元钊。
他告诉我遇事不必惊慌,凡事他都会替我打点好。
第二日,我的身边跪的是尉迟延。
他告诉我他会一直等我,他的正妻之位永远为我而留。
第三日,我的身边跪的是不知何处来的世家子,言语之间尽是揶揄之意。
他说他往后日日都会来此礼佛。
第四日,我的身边便没人了。
崔元钊没来,尉迟延没来,那个说要日日礼佛的世家子也没来。
我难得清闲。
可第七日,晨起时的一声惊呼之后,梵音寺便闭寺谢绝香客往来了。
他们说,空闻大师,坐化成佛了,唯留下一具金身。
这可算是国之大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