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易的最后一道命令，如同巨石投入死寂的湖面，在混乱的舰桥上激起了轩然大波。


    放弃逃逸？


    进入同步轨道？


    将所有能源注入那个虚无缥缈的“量子蜃景”系统？


    这在所有人听来，无异于放弃了最后的抵抗，选择了一种听天由命的、最为消极的等死方式。


    “林易！你清醒一点！”


    唐若秋第一个冲了上来，她那张总是保持着冷静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焦急与不解。


    “‘量子蜃景’系统理论上只能扭曲光线和常规探测信号，面对这种直接抹除物理规则的‘现象’，它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盘古’的模拟结果你也看到了，防御效率是零！”


    “是啊易哥！”


    程鹏也急得满头大汗，他用力地抓着林易的胳膊，仿佛想把他从某种疯狂的臆想中摇醒。


    “咱们还有一次短途跳跃的机会！


    就算‘天琴族’没跑掉，不代表咱们也跑不掉！


    咱们的引擎比他们的更先进！咱们的‘盘古’AI比他们的更强！


    万一呢？


    万一我们就是那个例外呢？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总指挥！请三思！”


    “我们请求执行紧急避险协议！立刻进行曲率跳跃！”


    舰桥上的其他核心成员，包括那些刚刚才对林易的“守护者协议”报以最崇高敬意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们，此刻也纷纷开口，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恳求。


    求生是本能。


    面对这无法理解、无法对抗的终极威胁，逃跑是写入每一个碳基生物基因最深处的唯一选择。


    他们不理解，为什么林易要放弃这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选择一个在理论上已经被判了死刑的方案。


    林易缓缓地转过身，他的目光没有平日里的戏谑，也没有刚才的坦然，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他看着一张张焦急、恐惧、甚至带着一丝丝质疑的脸，没有发怒，也没有不耐烦。


    他只是轻轻地挣开了程鹏的手，然后走到了舰桥中央的主控台前。


    “盘古。”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嘈杂的舰桥瞬间安静了下来。


    “是的，先生。”


    “取消‘量子蜃景’计划。”林易说。


    听到这句话，唐若秋和程鹏等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以为林易终于被说服，回心转意了。


    然而，林易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的心脏再次被狠狠地攥住。


    “启动最终协议——‘信使计划’。”


    信使计划？


    那是什么？


    所有人的脑海中都冒出了这个巨大的问号。


    这个名词，从未出现在任何预案和手册中，显然是林易刚刚才决定的、一个闻所未闻的疯狂计划。


    不需要任何人提问，“盘古”AI已经将“信使计划”的核心内容，以最简洁明了的方式，投射在了主屏幕上。


    【信使计划】


    【核心目标：主动接触‘未知现象’，获取其本质数据。】


    【执行方案：】


    【1.从‘盘古’AI核心数据库中，分离出一个具备完整逻辑运算和数据分析能力的独立子程序。】


    【2.将该子程序搭载于一艘特制的‘信使’级超光速无人探测器上。该探测器具备最高级别的数据加密协议和瞬间爆发式量子信息传输能力。】


    【3.探测器将以最大曲率速度，主动冲入‘阴影’内部。】


    【4.在被‘未知现象’彻底格式化的最后一毫秒，子程序将燃烧自身全部能源，将解析出的、关于‘阴影’本质的全部数据，以压缩量子数据包的形式，传回‘昆仑号’。】


    当计划内容清晰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时，整个舰桥陷入了长达十几秒的死寂。


    如果说刚才的“量子蜃景”计划是消极等死，那么这个“信使计划”，就是彻头彻尾的、主动送死！


    是自杀！


    “疯了……你真的疯了！林易！”唐若秋的尖叫声，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抑制的惊骇。她快步冲到林易面前，双手撑在控制台上，死死地盯着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盘古’AI的子程序，那是人类文明最顶尖的智慧结晶！


    它几乎是我们的第二个大脑！


    你现在要把我们的大脑，主动送到那个‘橡皮擦’面前让它去擦？！”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嘶哑。


    “一旦这个子程序被对方捕获、被解析，那我们人类文明的所有科技、所有知识、所有秘密，在‘它’面前就将再无任何遮掩！我们将变成一个被扒光了衣服，赤身裸体站在屠夫面前的羔羊！”


    “易哥！不能这样干！”


    程鹏也彻底懵了，他完全无法理解林易的脑回路。


    “这他妈的比投降还离谱！投降好歹还能留条命，你这是直接把我们最锋利的刀，递到敌人手里，还告诉他往哪儿捅最疼啊！我们逃吧！求你了！我们逃吧！”


    “我反对！我坚决反对这项计划！”


    “这是拿人类文明的未来开玩笑！”


    “总指挥，你无权下达这样的命令！这违背了最高生存法则！”


    反对的声浪，如同海啸一般，瞬间将林易淹没。


    这一次，不分鹰派鸽派，所有人都站在了统一战线。


    因为这个计划，已经超出了理智所能理解的范畴，它代表着一种纯粹的、不计后果的疯狂。


    面对群情激愤的众人，林易始终沉默着。


    他没有看唐若秋，也没有看程鹏，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锁定在屏幕上那片正在不断逼近的、绝对的黑暗上。


    他能感觉到，那片黑暗仿佛有生命，它的“凝视”穿透了数千万公里的空间，穿透了昆仑号的层层装甲，直接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那是一种来自更高维度的、对低维生物的漠然审视。


    在这种审视下，逃跑、隐藏，都显得像小孩子玩捉迷藏一样可笑。


    他知道，自己必须得到那个答案。


    不知道敌人是谁，就永远没有赢的可能。哪怕只有亿万分之一的希望，也必须去抓住。


    终于，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愤怒而恐惧的脸。


    “我以‘昆仑号’总指挥官，人类文明领航员的身份，再次重申命令。”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孤勇者特有的决绝和冷酷。


    “我否决所有逃逸与隐藏方案。”


    “我命令，‘信使计划’，即刻启动！”


    他抬起手，越过所有人的头顶，指向了舰桥的另一侧，那个通往无人机库的通道。


    “工程部，立刻对‘信使零号’探测器进行最后的调试，将‘盘古’子程序‘普罗米修斯’植入核心。”


    “航行部，计算最短突入路径，将数据输入探测器。”


    “能源部，为探测器超载填充能源，确保它能在最后一刻，发出那道光。”


    一道道命令，从他口中清晰而冷静地发出，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波动。


    在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喜欢整活的“乐子人林易”，而是那个在人类文明生死存亡关头，敢于赌上一切，背负起所有责任和骂名的“孤勇者林易”。


    他用自己绝对的领航员权限，强行通过了这项在所有人看来都等同于自杀的决议。


    整个舰桥，再次陷入了死寂。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林易。


    他们从他的眼神里，看不到疯狂，看不到绝望，只看到一种纯粹的、为了求知而坦然赴死的决绝。


    这是一种他们无法理解，却又不得不为之震撼的精神力量。


    程鹏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唐若秋拉住了。


    唐若秋深深地看了林易一眼，眼神中的惊骇和焦急，渐渐被一种复杂的、带着一丝悲哀的理解所取代。


    她忽然明白了。


    林易不是疯了。


    他是想用这种最惨烈、最悲壮的方式，为人类文明，去求一个“明白”的死法。


    “执行……命令吧。”唐若秋闭上了眼睛，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舰桥里压抑的气氛终于被打破。


    船员们不再争辩，他们默默地转过身，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双手在控制台上飞速敲击，开始以一种近乎麻木的、却又无比高效的状态，执行着这项疯狂的计划。


    他们不知道这么做是否正确，他们只知道，在绝对的黑暗降临之前，他们选择了相信自己的领航员。


    相信这个一路创造了无数奇迹的男人，这一次，或许也能创造一个。


    几分钟后。


    “报告总指挥，‘信使零号’探测器准备就绪。”


    “‘普罗米修斯’子程序已植入，运行正常。”


    “航行路径已载入。”


    “能源超载填充完毕。”


    林易走到舷窗前，看着那艘只有普通战斗机大小，通体漆黑，造型如同利箭般的无人探测器，在机械臂的牵引下，缓缓驶出机库，悬浮在昆仑号的前方。


    它很小，在庞大的昆仑号和那片无尽的“阴影”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但它却承载着人类文明所有的好奇心、求知欲，以及那份不甘心就这么被不明不白地抹去的，最后的骄傲。


    “去吧。”


    林易看着它，在心中默念。


    “告诉我们，杀死我们的，到底是谁。”


    下一秒，他对着通讯器，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信使零号，发射！”


    没有绚烂的尾焰，没有惊天动地的轰鸣。


    “信使零号”探测器的周围，空间猛地向内一缩。


    然后。


    它便化作一道看不见的流光，以超越光速的姿态，带着人类文明最后的疑问，决绝地、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片代表着终极虚无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