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如冻僵的鱼群骤然苏醒。


    白发老妇的儿子背起母亲,踩过还在抽搐的日军断手冲向街口,


    抱着婴儿的妇女将孩子头按进怀里,千层底黏着融化的人油在石板路上留下一个个湿脚印。


    几百难民像退潮般散尽,只剩教堂铁门上挂着一只跑丢的破草鞋,在热风里轻轻摇晃。


    林卓在雷声中痉挛,指缝渗出的鼻血由红转金,滴在车板草茎上竟绽出细小白花!


    “好重的杀业……”老人猛将萝卜按向她心口,


    寒气侵入瞬间,林卓身体猛地往下一缩,只觉得衣襟内的小背心一松,手腕上的链子,其中一个五铢钱“咔”地裂开细纹!


    她没注意到手链的异常,只注意到松垮的小背心了,迷迷糊糊地想:我这,是缩水了?不会吧,是我糊涂了。


    霍去病腰间短刀无风自鸣,刃上倒映出西方天空,


    最后一道雷光劈落,隐约凝成铁狮子怒目咆哮的兽形,旋即消散于云涡。


    大黄突然跃上屋檐,金瞳倒竖冷漠地望着天空。


    河面运煤船上,船夫们抛下橹跪倒在上甲板:“龙王爷显灵啦!”


    那道撕裂苍穹、精准贯落的紫电,不仅蒸发了野田等二十三人,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林卓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将她最后一丝力气彻底抽空。


    在失去知觉的前一瞬,她仿佛听到霍去病低沉压抑的叫着“林卓!”


    ——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惊慌。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黑暗的海面。


    首先感受到的,是疼。


    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无处不在、深入骨髓的钝痛,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拆散又勉强拼凑回去,每一块肌肉都在无声地呻吟。


    紧接着是眩晕。


    即使闭着眼,整个世界也在疯狂地旋转、倾斜,胃里翻江倒海,喉头涌上阵阵酸涩的呕意。


    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模糊不清,像蒙着一层浑浊的毛玻璃。


    光线并不明亮,却刺痛了眼睛,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突然,“剜掉这洋灰瘤!”


    那铸铁女郎凄厉的咆哮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带着无尽的痛苦。


    这声音如同附骨之疽,在她最脆弱的时候钻入了脑海。


    林卓抱住脑袋,她头痛欲裂。


    半晌她咬着牙,大汗淋漓地坐在床边,转动眼珠,打量这陌生的栖身之所。


    一间简陋的厢房,墙壁斑驳,陈设只有一床、一桌、一凳。


    光线从蒙着白纸的窗户照射进来,在土质的地面投下一扇几何阴影,很像她做过的几何题。


    空气里弥漫的草药味。


    门被轻轻推开,那位白须老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走了进来。


    他的脚步很轻,眼神平静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


    “姑娘,醒了?”


    老人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把这碗安神定惊的药喝了,能舒服些。”他将药碗放在床头。


    林卓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虚弱地点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和求助的茫然。


    她想问这是哪里,想问外面怎么样了,想问霍去病……可千言万语都堵在了胸口。


    老人仿佛读懂了她无声的疑问,轻轻叹了口气:“此地是‘长寿堂’后院,还算清静。


    你那位同伴,刚出去了。”


    他没有说霍去病去了哪里,眼神里也似乎蕴含着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亲近。


    他指了指桌上的几个大白萝卜,“气血亏得厉害,萝卜补气,饿了就啃两口,生吃最好。”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轻轻带上了门,留下满室的寂静和药味。


    门关上的瞬间,林卓一瞬间还坐着的身体就委了,


    她佝偻着腰,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极度疲惫让她连抬手喝药的力气都没有。


    她瘫软在床上,像一条脱水的鱼,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呜呜呜’窗外传来汽笛的声响,刺激着林卓脆弱的神经。


    一列长长的货车鸣着笛着驶进了站内,一群赤着棕黑上身的装卸工,立马从阴凉处起身,把补丁摞补丁的粗布大褂垫在肩头,三五成群的往站内走。


    有的人还往教堂的方向再瞭几眼,和边上的人抱怨:“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那边打好几个雷,这边一个雨滴也没下……”


    打了好几个雷的地方,此刻是一片死寂。


    教堂沉重的铁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彻底合拢了。


    铁栅栏内,一名难民佝偻的背影,踉跄着消失在幽深巷尾的黑暗里。


    只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街道彻底空了。


    只剩下那一片狰狞的焦黑坑洞,如同大地无法愈合的伤口,暴露在灼热的夕阳下。


    其中一个坑里,半融化的皮带扣仍在“嗞嗞”地冒着最后一丝青烟,金属在高温下扭曲变形。


    干燥、滚烫的热风卷起坑边的灰烬和未燃尽的布片碎屑,在空荡死寂的街道上打着绝望的旋。


    教堂门前,玛德琳嬷嬷枯槁的身影紧贴着冰冷的铁门内侧。


    她布满皱纹的手剧烈颤抖着,指尖一遍又一遍地划过冰冷的玫瑰念珠,嘴唇无声而快速地开合。


    锁芯内部传来一声清晰“咔嗒”声——门锁彻底扣死了。门内、内外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这微弱的金属撞击声,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的刺耳。


    这是此刻,这片修罗场上,唯一属于人类的声音和动作。


    北街炮楼顶层的哨兵,百无聊赖地举着沉重的铜制望远镜例行扫视。


    汗水糊住了他的睫毛。


    他嘴里嘟囔着:“这鬼天气,干打雷不下雨。”


    突然,他的动作僵住了。


    镜头里,教堂前方那片区域,持续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淡青中夹杂着灰黑的烟雾,并非寻常的炊烟,更像是某种东西在缓慢阴燃。


    更不对劲的是——视野内,本该有士兵巡逻或站岗的位置,一片死寂,毫无人影,也没有任何换岗的动静!


    “哨长!有情况!”哨兵嘶哑地喊道。


    哨长夺过望远镜,脸色凝重。他抓起野战电话的摇柄,急促地摇动,试图接通宪兵队总部。


    “嘟…嘟…嘟…咔!”听筒里传来的不是熟悉的接线声,而是一个油滑的、带着官腔的汉语男声,


    正在字正腔圆地播报:“……依据《何梅协定》之精神,华北自治政务委员会通告如下……”


    线路被伪政府强行征用,正在广播那份丧权辱国的协定通告!


    哨长额头青筋暴起,狠狠摔下听筒,又猛地抓起,再次疯狂摇动摇柄。


    一次,两次……直到摇柄几乎要被他掰断时,听筒里才传来接线员懒洋洋、带着睡意的“喂?”


    半个时辰光景。


    三名醉醺醺的伪军巡逻队员,蹬着叮当作响的破旧自行车,哼着下流小调,歪歪扭扭地拐过街角,驶入这片死亡街区。


    “哎哟我操!”


    打头的伪军赵麻子一声怪叫!自行车前轮猛地碾过一块半截焦黑、形状怪异的东西,车子瞬间打滑侧翻!


    三人如同滚地葫芦般摔作一团,挂在车把上的酒瓶“哐当”一声砸在青石板上,劣质的地瓜烧酒液四溅,浓烈的酒气混入焦臭。


    “妈了个巴子的!这……这他娘啥玩意儿?!”


    赵麻子骂骂咧咧地爬起来,顺手抓起一块黏糊糊、沾着不明黑色肉渣的碎石。


    他醉眼蒙眬地抬头四顾,目光扫过教堂斑驳的侧墙,


    轰!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酒醒了大半!


    只见教堂那米黄色的石灰墙上,赫然喷溅着一大片红白交织、呈放射状的、令人作呕的图案!


    那东西……分明像一个被暴力炸开的头颅留下的脑浆!


    赵麻子第一个撑不住,胃里翻江倒海,“哇”的一声,将混合着胃酸、未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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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化的饭菜和浓烈酒气的秽物,直接喷在了离他最近的那个焦坑边缘!


    酸腐恶臭瞬间弥漫。


    三个伪军齐齐大吐,酒也彻底醒了。


    远处阁楼的一扇窗户,‘啪’的一声关紧了,仿佛要隔绝这污秽的景象和恶臭。


    一个伪军哆嗦着,抹着嘴,冒着精光的小眼睛却在扫射四周,


    然后,他竟强忍着恶心,用手里的刺刀扒拉起坑边尚有余温的尸灰和焦黑碎块!


    “金……金牙!野田太君镶了颗金牙!还有怀表!”


    他兴奋地低吼着,手指颤抖地在灰烬里摸索,果然摸到半块被高温熔化、扭曲变形的铜壳怀表,表面的玻璃早已碎裂。


    另一个伪军眼尖,看到赵麻子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黄澄澄的东西,可能是野田的金牙,


    他立刻用鞋底狠狠蹭了几下地面,试图抹去痕迹。


    三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恐惧有之,但贪婪显然更多。


    “快!去‘□□’找王老板报信!”赵麻子嘶声道。


    他们需要这个“发现现场”的“功劳”,不是为别的,只为了能尽快换到几口救命的鸦片烟,这世道没这玩意怎么活?


    三人如同丧家之犬,扶起破车,头也不回地疯狂蹬车逃离。


    日头终于西沉,将教堂焦黑的断壁残垣拉出狰狞的长影。焦坑边缘的血泊不再反射刺眼的光,凝结成暗紫色的硬痂。


    摩托引擎粗暴的轰鸣声撕碎了黄昏的死寂!


    六辆涂着黄绿色迷彩的日军边三轮摩托车,如同钢铁怪兽般从不同方向疾驰而来,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瞬间将两个焦坑所在的区域包围!


    车斗上的机枪黑洞洞地指向四周。


    小队长吉冈少尉第一个跳下车,他戴着雪白的手套,神情冷峻。


    军靴踏在尚有余温的地面上,“扑哧”一声,精准地踩进了一滩尚未完全凝固、黏稠乌黑的尸油中!


    鞋底抬起时,拉起了几道令人作呕的、半透明的黏丝。吉冈面不改色,仿佛踩到的只是普通泥泞。


    他蹲下身,用镊子小心翼翼地从焦坑边缘的灰烬里,夹起一片仅存一半、边缘焦卷的黄色符纸碎片——那是野田贴身佩戴的雷除け御守的残骸。


    朱砂书写的“平安”二字,此刻正被污浊的油脂和血水缓慢地渗透、晕染,变得模糊而诡异。


    沧州特务机关长山本大佐接到这通迟来的电话时,正优雅地用象牙箸夹起一片薄如蝉翼、晶莹剔透的河豚刺身,


    蘸着特制的酱油山葵泥,准备送入口中。清酒的醇香在室内弥漫。


    “阁下!教堂前发现重大事件!


    现场……现场发现帝国军人遗体痕迹……情况异常……初步判断可能是……殉爆或……”


    电话那头的声音因紧张而结巴。


    “八嘎!”山本大佐的怒吼震得电话听筒嗡嗡作响,手中的精美瓷碟被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和河豚肉四溅!


    “我要确切数字!具体伤亡!是共产分子的炸弹?还是蓝衣社的阴谋?!立刻查明!”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焦坑里那些混合着灰烬、焦油、金属碎片和无法辨认的黏稠物,根本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人形,遑论统计确切数字和身份!


    一只夜鹭,掠过被烟熏黑的教堂尖顶,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啼鸣,旋即消失在铅灰色的云层里,对下方的炼狱视若无睹。


    宪兵队与特务机关这两架‘帝国机器’上的齿轮,在“功劳”与“责任”面前开始了对抗。


    显然双方都嗅到了事件背后的“异常”气息,这既可能是晋升的阶梯,也可能是葬身的泥潭。


    于是,争功诿过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宪兵队声称对治安事件有优先处置权,强调现场有“玉碎”的帝国军人,


    特务机关则搬出“异常事件可能涉及反日阴谋”的条例,咬定这属于情报范畴。


    两方互不相让,各自紧急派遣一队“精锐”赶赴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