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责打，被虐待，被用绳子绑在条凳上。


    眼前晃动的总是一张老妇穷凶极恶的脸，咒骂声呵斥声劈头盖脸，他并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下一次他扔会张开双臂索要怀抱，老妇挥掌拍开，像是驱逐苍蝇般满脸厌烦。


    “是人贩子吗？”


    文春小声询问。


    幸芝摇摇头，她能看见老妇身上有根细细的线连接着孩子，他们之间有血缘关系。


    老妇总是把他一个人丢在漆黑的屋里，有条黑猫总会在没人时候陪在他身侧，不断用身体磨蹭安抚着哭泣的孩子。


    光线忽明忽暗，他咿咿呀呀开始学着说话，学猫叫，学老妇的咒骂。


    在漆黑的房间里，渗人得很。


    某一天，屋里忽然亮起灯，跟亮光一道出现的还有提着把生锈剪刀的老妇。


    “啪！”


    灯灭后，伴随着孩子尖利的惨叫声。


    灯再亮起时，老妇满意地拎着剪刀离开，剪刀口滴着血。


    一滴，一滴，落在她身后的泥巴地上。


    再没有其他声音传来，视线侧躺布满血污。


    他就这样躺着，除了那只每晚出现的黑猫外，只有从洞口推进来的狗食，糊了的锅巴伴着凉水……


    黑猫将盘子推到他面前，他眨巴着眼睛没有动。


    幸芝的指尖微动，耳边传来野鬼的抽泣声，此起彼伏像婴儿的低语。


    某一日，那道紧闭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撞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外面冲进来，他再次落入那个熟悉的怀抱，耳边传来悲怆的哭嚎声，他伸出手指想要替她擦拭眼泪，触摸到熟悉温暖的皮肤，婴儿的嗓子里爆发出无助的嘶吼声。


    他揪着对方的衣服，极力将自己紧贴着对方，生怕下一秒眼前的一切就消失了。


    门外的咒骂声和争执打砸声渐渐平息。


    一个男人走进屋子，似乎想将他们分离，他扯着他胳膊拖拽着，耳边传来骨头断裂的声音。


    他说，这就是个残废，死了就死了。


    他说，我早跟你说过，别跟我斗，我有的是法子折磨你。


    他还说，你下次再跑，死的就不是这个小的。


    他揪着女子的长发，恶狠狠地向后拉扯。画面中那张女子绝望的脸，让在场的野鬼倒吸凉气。


    女人撒开了手，他滚落在地，熟悉的温暖再度远离他。


    他张着双臂，却换来男人的一脚，那根牵连在他们之间的丝线骤然断裂。


    他的一生，结束了。


    半滴烛油回到幸芝的手上，田有芳收紧怀抱：“太可怜了，太可怜了。这孩子怎么这么可怜。”


    “他既然出现在这里，怕是有尘缘未了，田婶，麻烦你帮忙照顾些时间，需要什么尽管和我说。”


    田有芳点点头，似乎她的出现在这一刻才有了意义。


    幸芝走出餐馆，大口呼吸着无法进入肺腑的空气。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死亡可能给小宝带来的影响，这是死后的第一次。


    她提着灯笼，里面的烛油仍未有减少迹象。


    阿元曾说过，烛油来自血亲的眼泪。


    小宝还会想念她吗？


    想起她的时候夜里还会哭泣吗？


    否则灯笼里的烛油为何一直不见减少。


    幸芝以为死亡能结束的一切根本没有远离，她摩挲着灯笼的竹柄，站在预示死亡的巷口安慰自己，死是生的必经之地。


    她既已选择死，必定要让死这件事变得有意义。


    唯一改变的机会，阿元已经给过她。


    幸芝回到店内是，众鬼围在孩子旁，一张张鬼脸透着稀奇和宠溺。


    “都让开些，你们会吓到他。”


    小孩儿蜷缩着双肩窝在田有芳怀里，双眼微张小心打量周围。


    田有芳招呼幸芝，说孩子舌头叫人拔了，缺一角下辈子投胎也要落下隐患。


    “不打紧，留在店里跟着你吃喝，自然有人回向到他。”


    文春取来餐点，白米糕面和着桂花豆沙的馅儿，若是能尝出味道自是甘甜无比。田有芳取了点点掰碎塞入其口中，小孩砸吧着嘴吮吸着她的手指。


    她笑呵呵道：“能吃，能吃就饿不死。”


    话音刚落，又忽然想起什么，将孩子搂紧了些：“死也没关系，这里都是死人。都死了就一样。”


    小孩儿不知何意，眼睛里带着笑意，忽然抬起手摩挲着田有芳的脸颊。


    田有芳一怔，恍惚间已是泪如雨下。


    只是，她已是死人，早已无泪。


    她只是收紧双臂，恨不得将其揉入胸怀，好替他遮挡风雨。


    安顿好这两人，文春揉着猩红的眼睛问：“姐姐，你要出手吗？”


    “什么？”


    幸芝以为自己听错了。


    “替他们报仇啊。”文春点点头肯定道：“难道这不是姐姐出现在这里的道理？”


    “我出现在这里，是因为阿元……”


    若是阿元还在，她必定不会置之不理。


    阿元，会出手吧。


    幸芝取了婴孩一丝意识藏于灯笼里，一道阴线自灯笼向城郊蔓延，指向的许是其身死之地。


    文春亦步亦趋。


    幸芝与其约法三章，不可随意现形、更不能装神弄鬼吓唬活人，切忌谋夺生人性命……


    沿着护城河，穿过城市的最西侧，河水流入川江后背靠山石打了个湾，冲刷出的平原上是临近东市最近的县城：宝城。


    虽是县城，这些年却没落了许多，连一两栋像样的建筑也没有，只有低矮的筒子楼被零散几个村庄包围着。


    这一切都要从十年前河流改道说起，好端端的川江一夕绕过宝城硬生生在平原上冲出一条河道，原本依赖水运的宝城瞬间陷入死寂。


    如今，城里的年轻人要么去东市谋生，有些走得更远顺着川江一路往南去。


    那条阴线穿过裸|露的河床，停在沙石和枯草中，一丝神识似有感召般飞入荒草之地，幸芝脚步跟随，终于在一堆蚊蝇中寻得那孩子的尸骨。


    文春尖叫着后退数步，惊呼道：“他们就把他这样丢弃在这里！恶毒！简直恶毒至极！”


    “看样子这里极少有人过来，怕是成白骨也未必有人发现。”


    “那不是有妈妈吗？难道她也不管吗？不是说要入土为安吗？”


    “一个地方一个的说法，有的地方说早死未成年的孩子不能入祖坟，怕占了自家的子孙根。有的纯粹是坏种，原本就不打算留着，哪里管对方有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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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芝环顾四周，已无灯火。


    文春自告奋勇道：“找活人，这个我擅长。”


    “别走远。”


    “知道。”


    片刻功夫，文春上了个护林员的身走得扭扭捏捏摇摇摆摆，到了跟前文春才落了身，只见一束月光投在没膝的荒草从中，那具遗骸静静的躺在那里。


    护林员也是个胆大的，颤巍巍上前拨开攀附的杂草，哆嗦着掏出手机。


    “喂，110吗，我要报警。”


    幸芝带着文春离开，沿途的血迹并未清理，抛尸之人似乎并未将这一切放在心上，只需仔细在草梗上辨认，隐约能瞧见斑驳光点，是拖拽时留下的血迹。


    他们根本没觉那个两岁的小孩是条人命。


    幸芝继续往前移动，文春似乎能感受到她身体里涌动的怒气，小心翼翼开口道：“姐姐，我们是去报仇吗？”


    幸芝脚下一顿，低声道：“不，我们去替苦主探探路，顺道再取点利息。”


    沿着血迹很快来到一处屋子前，两进的砖墙瓦屋，前门大开隐约有哭声传来，幸芝听出那哭声来源便直接穿墙而过，正厅中央摆放着口棺材，棺材尚未盒盖，里面也是空的。


    四周燃放者香烛和纸钱，有个白发妇人坐在墙根底下哭泣，抽抽搭搭好不伤心。


    幸芝伏身吹灭厅中那对白烛。


    妇人一惊猛从地上坐起，环顾四周道：“肇庆，儿子，是你回来了吗？”


    原来，今夜是她那死鬼儿子的回魂夜。


    幸芝卷起火盆中的烟灰朝着妇人直扑而去，妇人又惊又惧哭喊道：“我可怜的儿子啊，年纪轻轻叫那贱|人害了性命。你放心，我一定将那母子挫骨扬灰给你报仇。还有老陈家的，要不是他车子不行，路上耽误了时间，你又怎么会死！这些人都要下地狱，你把他们都带走吧！”


    到这时候，她还指望着那死鬼害人性命。


    幸芝扬起地上的冥币劈头盖脸朝她身上丢去，老妪一边躲着一边哭喊让那死鬼儿子去害旁人。


    她有些看不下去，探出骨指，正欲蘸起烛油，身后传来一阵轻咳声。


    原来还在煽风点火的文春早已躲得不知踪影。


    “鬼差大人。”


    “此人还有几年阳寿，不过，若是你开口，也未必不能今日就把她带走。”


    鬼差牵着铁链，伸后牵着个“人”。


    双足双手皆被砍去，留下半截也是去肉留骨，开胸破腹五脏六腑只余半截黑肠挂在腰边，拔了舌头挖去一只眼睛，黑洞洞的眼眶挂在脸颊上方……


    鬼差抬抬下巴道：“若非祖上积德，早就下去了。”


    “他还能轮回吗？”


    “不好说。”鬼差示意蜷缩在墙角的老妪：“需要我出手吗？”


    幸芝心生一计，告知鬼差大人后，对方露出“可以一试”的神情。


    鬼差这边松开锁链。


    幸芝蘸了点烛油在骨指间拈开，抹向老妪眉心。


    退出瓦屋，幸芝便与鬼差道别，一墙之隔的厅中，不时有老妪惊天动地的惨叫声传出。


    “确定还有几年阳寿可活？”


    “暂时应该死不了。”


    “那就好，有您在这守着，鸡鸣前，她定能度过一个难忘的回魂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