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尘土扑打在李干事和张技术员身上，他们俯身观察着塑料棚下的土池，蠕动的红蚯蚓密密麻麻，在潮湿的土壤里翻腾，景象颇为壮观。


    周默站在一旁，眼睛里是专注而紧张的神情。


    方夏荷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对冬草的焦灼，快步迎上前去，笑容热忱。


    “外头冷，要不咱们先到堂屋喝口热水？”方夏荷麻利地推开堂屋的门。


    “不用不用，夏禾同志是吧？我们就是听说你们这儿搞了点新鲜玩意儿，顺道过来瞧瞧。”李干事是个四十多岁、面庞黝黑的汉子，说话带着干部特有的爽利，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蚯蚓池，“周老师递上来的那份材料，写得挺有意思。这就是那‘地龙’？”


    “是的，李干事。”方夏荷立刻抓住机会，指着池子开始介绍，“这些是引进的红蚯蚓，繁殖快，适应性强。我们主要利用它们处理厨余垃圾、秸秆、牲畜粪便这些有机废弃物，变废为宝。您看，这池底黑色的就是它们转化出来的蚓粪，这可是上好的有机肥，肥力温和持久，能改良土壤结构，比普通粪肥强得多！”


    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张技术员蹲下身，用手捻起一小撮深褐色的蚓粪，凑到鼻尖闻了闻，又仔细搓捻着感受颗粒：“嗯......腐熟度很高，没有异味，质地疏松。夏禾同志，你们这处理流程是怎么做的？怎么保证没有病菌虫卵？”


    方夏荷心头一紧，知道这是关键的技术考察点。


    “张技术员您问到了点子上。我们有一套简单的流程：废弃物先堆沤初步发酵杀灭部分虫卵病菌，然后引入蚯蚓进行生物处理。蚯蚓肠道分泌的酶和共生菌群能有效分解有机物并抑制有害菌。最后蚓粪会集中收集，在阳光下暴晒彻底干燥消毒。周老师在学校试验田做的对比试验数据，初步显示用了蚓粪的作物长势明显更好，我们都有记录。”


    她说着，快步进屋拿出那个小本子，翻到相关页面，上面是她娟秀的笔迹和周默补充的数据。


    张技术员接过本子，看得非常仔细，不时点头，眼中流露出专业的兴趣：“哦？这数据记录得很规范啊。增产效果有初步预估吗？”


    “保守估计，叶菜类能增产15%以上，瓜果类可能更高，而且品质会更好，口感更佳，病虫害也相对减少。我们正打算扩大对比试验的范围。”


    就在这时，方文斌局促地从屋里转出来，脸上挤着笑：“李干事，张技术员......您们来了。”


    他还没从冬草生病的慌乱和突然到来的“上面人”的冲击中完全回过神。


    “方文斌同志吧？听李干事说，这项目是你家牵头搞的？”张技术员问道。


    “呃......是，主要是......是夏禾在弄。”


    前院蚯蚓池的景象，公社干部和技术员认真的态度，都在冲击着他固有的认知。


    “方大哥是项目的顶梁柱，场地和前期支持都离不开他。”方夏荷立刻接话，给方文斌留了面子。


    她注意到方文斌眼神里的那丝动摇，尤其是在听到张技术员对数据的肯定后。


    李干事环顾了一下简陋但还算整洁的前院，又看了看那些充满生机的蚯蚓池，赞许地点点头：“不错不错，变废为宝，绿色循环，还能创收，这思路很符合中央提倡的发展多种经营、搞活农村经济的精神！张技术员，你看这......”


    张技术员合上本子，推了推眼镜：“夏禾同志，你这项目很有潜力，思路也很清晰。不过，大规模推广，有几个问题需要解决：一是种苗来源和成本；二是规模化处理废弃物的效率和场地；三是蚓粪和蚯蚓的稳定销路。特别是销路，是关键。”


    方夏荷心中狂跳，她知道，机会的大门正在敞开！她强压激动，条理清晰地回答：


    “张技术员，您提的问题非常关键。种苗方面，我们这批蚯蚓繁殖很快，可以自繁自育，降低成本。规模化和效率，我们计划设计分层的立体养殖箱，能大大提高单位面积产量。至于销路，”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坚定，“这正是我们需要公社和农技站领导支持的地方！蚯蚓作为中药材‘地龙’，需要稳定的收购渠道；蚓粪作为优质有机肥，如果能得到农资公司的认可和推广，甚至纳入供销社体系，才能真正打开市场，惠及更多社员！我们希望能得到技术指导，也希望能牵线搭桥，跟县药材公司、农资公司搭上话。我们愿意提供样品和详细数据！”


    她的回答既有规划，又明确提出了需要上级支持的具体内容，目标清晰，态度恳切。


    “嗯......”李干事摸着下巴，和张技术员交换了一个眼神，“想法很好。这样，夏禾同志，你们尽快准备一份更详细的计划书，包括成本核算、规模规划、预期效益，还有这蚓肥和地龙的样品，送到公社来。我们研究一下，看看能不能作为咱们公社一个特色项目向上报一报，争取点支持，也帮你们联系联系销路。”


    “真的？太感谢李干事！太感谢张技术员了！”方夏荷的声音带上了些许哽咽，希望瞬间冲淡了疲惫和担忧。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考察，更是一个重要的起点！


    “妈！妈！冬草好像退烧一点了！她睁眼了！”何田惊喜的声音，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刺破了堂屋外凝重的气氛，从厢房门口传来。


    这一声呼唤，让方夏荷一直紧绷的神经猛地一松，她稳住身形，脸上切换回得体的笑容，对李干事和张技术员歉意地说：“抱歉，秀英姐家孩子有点不舒服，我懂点医术，正帮忙看看。您们看......”


    “孩子病了？要紧吗？”李干事关切地问。


    “没事没事，刚喂了点水，好多了。田田，你好好看着冬草。”方夏荷扬声回答。


    “那行，夏禾同志，你忙孩子。我们该看的也看了，该了解的也了解了。记住，尽快把材料送到公社！”李干事交代完，又鼓励了方文斌几句，便和张技术员、周默一起离开了。


    吉普车的引擎声渐渐远去，前院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凛冽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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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方夏荷脸上强撑的笑容垮塌了，她踉跄着冲向厢房。炕上，冬草小脸依旧带着不正常的红晕，但呼吸平稳了许多，小眼睛半睁着，虚弱地看着她，小手无意识地动了动。


    “谢天谢地......”方夏荷腿一软，跪倒在炕边，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冬草滚烫的小脸。


    何田也扑过来：“妈，刚才吓死我了......”


    方文斌不知何时也站在了厢房门口，他没有进来，只是沉默地看着炕上虚弱的冬草，又看向跪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的方夏荷。


    成秀英依旧在自己的屋里，没有出来。但刚才外面堂屋的对话，干部们对方夏荷项目的重视，以及何田那声“退烧了”，都清晰地传了进来。


    她背对着门躺在炕上，身体僵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拳头紧紧地握着。


    那个被她视为“负担”和“耻辱”的孩子，似乎......又一次挣脱了厄运的绳索？而那个她瞧不起的“孤女”，似乎真的......要干成一件连公社干部都看重的大事？


    方夏荷擦干眼泪，抱起冬草，感受着她微弱却真实的心跳。她望向窗外，夜色深沉，但李干事他们的吉普车留下了一道微光。


    钱，是底气。


    技术，是武器。


    而冬草这微弱却顽强的生命，还有公社干部那带着希望的承诺，就是她方夏荷在这沉沉寒夜里，继续战斗下去的全部理由。


    “田田，帮妈烧点热水。冬草需要补充水分。”方夏荷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明天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些在寒夜里默默孕育着“黄金”的蚯蚓池。


    冬草在方夏荷和何田的彻夜照料下，体温终于渐渐退到低烧，小脸虽然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地睡着了。


    方夏荷几乎一夜未合眼，天蒙蒙亮时，她看着女儿何田也熬得通红的双眼，心疼急了：“田田，你抱着冬草睡一会儿，妈去准备点东西。”


    何田点点头，小心地接过襁褓。


    方夏荷轻手轻脚地走出厢房，冰冷的晨风让她精神一振。她没有丝毫犹豫，直奔蚯蚓池。


    时间不等人，李干事要的计划书和样品，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撬动未来的杠杆。


    她动作麻利地清理出一个干净的塑料盆，戴上自制的粗布手套，小心翼翼地刨开蚯蚓池表层已经转化好的、黝黑发亮的蚓粪。


    她挑选了最上层、最干燥、颗粒最均匀的部分，用簸箕仔细筛去杂质，装满了一个结实的布袋。接着，她又从另一个专门用来育肥蚯蚓的池子里，挑选出几十条最粗壮、活力十足的红蚯蚓，用湿润的草纸小心包好，放进一个带盖的竹篓里。这是她目前能拿出的最好的“地龙”样品。


    做完这些，她回到堂屋，找出几张相对干净的白纸和铅笔。她深吸一口气，伏在冰冷的桌面上，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开始奋笔疾书。


    这份计划书，她几乎不用思考，所有的数据、规划、困境和诉求早已在她脑海中演练过无数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