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微亮，孟婆以令牌传信，告诉夏月明找到小婵的半魂了。


    半个时辰后，夏月明和孟婆蹲守在京城西区近郊一户落魄人家外。


    孟婆道：“我是在花街外撞见他的，一路跟到这里。”


    花街？


    夏月明挠挠头，希望她没理解偏。


    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男人打着哈欠走了出来，神态懒散，身形发福，衣袍皱巴巴的，脸上带着宿醉未醒的油腻。


    “就是他。”


    夏月明眼睛瞪得更大了，面前这人，虽然眉眼轮廓，与小婵有七分相似，但他眼神浑浊，透着一股令人不适的戾气，与小婵的性别和气质都完全对不上，怎么会是那个温柔坚韧的小婵？


    “不会吧？”


    她刚问出声，另一个熟悉面孔也出现在巷子里。


    一位身着缉灵司制服的少女手执长鞭，气冲冲来到宅院门口，男子一见少女，吓得立刻就要关门，被少女一脚踹开，怒骂道：“闻蝉语，我警告过你，再敢去那种地方，就把你剁了！你以为我被关禁闭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正是江汀浅。


    被唤闻蝉语，疑似拥有小婵半魂的男人，被吓破了胆般，连滚带爬朝厨房跑，躲在正在做饭的女人身后。


    夏月明和孟婆隐了身形，也默默跟了进去。


    “娘子！救命啊！那疯丫头又来了！”男人惊慌失措地躲在一个正在灶台前忙碌的温婉女子身后，想让她帮忙挡住阿浅的鞭子。


    女子样貌清丽，气质温婉，然而挽起的袖口下裸露的小臂上，有着几道新旧交错的淤青。


    她显然早已习惯这种场面，虽然身体微微发抖，却还是下意识地将闻蝉语护在身后，眼神带着哀求看向冲进来的江汀浅。


    “阿浅……”


    “堂姐！你还护着这个畜生！”江汀浅气得眼眶发红，手中鞭子一抖，试图绕过女人，朝闻蝉语抽过去。


    孟婆知道夏月明此时肯定一头雾水，抬手布下一道隔音禁制，同她说了眼前人的身份和过往。


    “这男人就是小婵的半魂，名叫闻蝉语，女人是他的妻子江临雪，也是江汀浅的堂姐。”


    夏月明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可他是男的。”


    孟婆道：“不会错的，我读了此人生平……”


    三年前的闻蝉语，性格温柔善良，待人有礼，博学多才，只常被人说没有男子气概。


    他喜爱小动物，也爱好精巧的饰物，穿衣讲究，钟情听些才子佳人的故事，院中常围着一群姑娘，听他讲书、赏画，嘻笑间亲昵不拘。


    家人为此头疼不已，觉得他这样下去很难成家。


    直到一日，京中显赫的江家嫡女遣人送来定情信物，家人才知江家小姐，也就是他现在的妻子江临雪，已心悦于他。


    江临雪喜欢他的温文尔雅，喜欢他那不似寻常男子的细腻体贴，却不知，他的心早已另有所属，是郊外樵夫家的儿子，燕河。


    为逃这桩婚事，闻蝉语与燕河私定了终身，欲趁夜私奔。


    他与贴身丫鬟换了衣裳，正要翻墙而出时，却被他父亲察觉，当场擒住，关进了祖宅偏院。


    闻父得知他喜欢的竟是男人，大怒之下认定他是被“邪祟缠身”，重金请来一位术法颇有名声的道士为他驱邪作法。


    那道士倒也真有几分本事，只是心术不正。他断言闻蝉语是被女鬼附体，需赶走那女鬼才可救人。


    孟婆道：“先前所说的‘半魂’，并不准确，有魂无魄，有魄无魂，都被统称为‘半魂’。”


    实际上，道士是以秘术强行将闻蝉语的三魂抽出，另灌入一缕来历不明的男子孤魂，与其原身残余七魂共同操控肉身。


    因此法不涉生死，地府并未记录在册，因而孟婆也是接触了闻蝉语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所引魂魄性情暴虐，粗鄙乖张。


    自此，闻家公子像变了个人一般。原本温文尔雅的世家子弟，变成了举止轻浮、嗜酒好赌、行迹粗俗的市井顽徒。


    可家中长辈却大为欣慰，竟觉得他“终于像个男人了”。


    此后，他顺从家意，与江临雪成婚。


    江临雪不顾家人反对，宁与父母断绝关系也要嫁他，以为自己嫁的是当年拾起她帕子时眉眼温柔、善良有礼的公子，却在婚后方知，她嫁的，是个酒色赌俱沾，甚至动手打她的废人。


    可没了家人支持，她已无退路。


    一年前，堂妹江汀浅来京赴任，顺便来看幼时喜欢的堂姐，才知道她已穷困潦倒，夫婿早将家产挥霍一空，公公婆婆皆气病而亡，她与丈夫窝在这近郊小院中，还欠了一屁股债。


    阿浅劝表姐离婚，她愿意给她支持，但江临雪始终放不下与闻蝉语初遇时的惊艳，不明白人怎么可以一瞬间变化这么大？安慰自己也许他只是现下迷茫，也许……会回去的。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那壳子里已经算另一个人了。


    而原本被逼离体的三魂，自此飘荡成孤魂，便是只有半魂的小婵。


    “至于她为何以女体示人，或是因为她被驱赶时身着女装，又或是有自己的原因。”


    夏月明听完心头唏嘘，那男人也被江汀浅揍得稀里哗啦。


    真解气。


    夏月明站在厨房外，正犹豫要不要现身，扮作人形同江汀浅通个气，就听见院门“吱呀”一响，紧接着闵怀恕长身玉立，跨步入内，身后跟着缩头缩脑、脚步踉跄的李灵恪。


    李灵恪一见到江汀浅，先一步举手投降，满脸愧色：“抱歉，露馅儿了……”


    他们本该还在禁闭中，江汀浅气不过堂姐被欺负，趁着清早防守交接，偷偷溜出来，让李灵恪帮她盯梢。


    未曾想闵怀恕今日有差事要用他们，想提前给他们解了紧闭，正好撞见。


    原本张牙舞爪的小姑娘，见着闵怀恕立刻乖顺了几分，一边小声道歉，一边心有不甘地控诉那男人如何胡作非为、欺人太甚。


    闵怀恕神色未动，既不训她，也未回话，只一眼越过她肩头，盯着她身后的空气冷声道：“出来吧。”


    知道他在同自己说话，夏月明示意孟婆帮她解除了隐身。


    神官隐了身，一般人察觉不到，所以孟婆仍藏在后面，静观一切。


    “啊啊啊！”


    闻蝉语本就被江汀浅吓破了胆，一见鬼在白日里凭空现身更是惊恐，瞳孔一翻，直挺挺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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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过去。


    闵怀恕目光仍停在夏月明身上：“这就是你明知重重危险，也要来京城的目的？”


    夏月明点头，向闵怀恕坦白了小婵的事，末了不安地试探他：“你会拦我吗？”


    闵怀恕对此也早有耳闻，只淡淡道：“回魂一事不归缉灵司管。若地府不拦你，我也不会。”


    一旁原本抱着丈夫的江临雪听到夏月明的话，猛然抬头，满眼惊惶与不解地问她：“姑娘，你说的半魂，是指蝉语吗？”


    “嗯。”夏月明看向江临雪，放柔了声音，将小婵与闻蝉语的过往一一告知。


    江临雪听着，脸上血色褪尽，身体微微颤抖。


    然而，预想中的愤怒或怨恨并未出现。她眼中先是震惊，继而涌上浓烈的心疼。


    她低头看着昏迷中依旧一脸猥琐的闻蝉语，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喃喃道：“原来、原来是这样……那位小婵姑娘，她一定很苦……”


    明明在这移魂转性的故事里，她所受的苦难不比任何人少，她的第一反应，却仍是心疼小婵。


    她伸手，轻轻抚过闻蝉语与小婵相似的眉眼，露出温柔笑意，“我就知道，你没有骗我……我就知道，当初那个拾起我帕子的人，那个笑容比任何人都要温柔的你，是真的。”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尘埃落定的释然。


    闻蝉语晕倒，闵怀恕不会干预，江临雪也接受现实，夏月明便不再有所顾忌，直接拿出了小婵的魂珠。


    孟婆现身，微一颔首与众人打过招呼，而后来到夏月明身侧，为小婵施法，让魂识回体。


    闵怀恕对她的出现并无惊讶，点头回礼。


    江汀浅忧心堂姐，也只是讶异了一瞬。


    李灵恪就没他们那么淡定了，他惊呼一声，盯着孟婆欣喜问道：“夏姑娘，你何时又招了这么美的鬼入伙呀？”


    孟婆没理他，继续施术抽离了闻蝉语体内本不属于他自己的一魂。


    夏月明悄悄告诉他：“千魔窟回来以后，嘿嘿。”


    众人和鬼一同期待着小婵魂识归体的时刻，只是良久后，回魂术也未能成功。


    孟婆告诉夏月明：“小婵厌恶这身体，宁可消散也不愿回去。”


    夏月明急了：“这怎么办？”


    孟婆继续道：“现下闻蝉语体内只有原本的七魄，若无主魂，他会就此昏迷下去，就算醒了，也是个痴儿。”


    李灵恪思索片刻，好奇地问：“如果注定昏迷……那如果把他的七魄提取出来，和小婵的魂识结合呢？”


    孟婆道：“她的魂识太过脆弱，若无□□滋养，无法驾驭七魄，也只能慢慢消散。”


    跋涉赴京，好不容易找到希望，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夏月明不甘心。


    她垂眸良久，忽的抬眼问孟婆：“她不愿回去，定是不愿意过闻蝉语的生活。你先前说，她曾和一人定过情，那一定是她靠自己的意愿做出的决定，如果让她见到那人，会不会有转机？”


    孟婆道：“大约会吧。”


    夏月明闻言眼底一亮，眉眼间泛出难得的喜意，正欲问如何去寻那人，却听孟婆补了一句：


    “……不过，那人已遁入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