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泽是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工作日晕倒的。


    当时他正对着电脑核对季度报表，胃里突然翻涌上来一股灼烧般的疼。起初他以为是正常的胃痛，他草草地将放在办公室抽屉里的胃药吃了。


    但这次不一样，胃药丝毫不见有效，胃里像有把钝刀在反复切割，他扶着桌沿蹲下，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地面上。


    眼前的一切都带着重影，他死死地盯着地面试图保持清醒，下一秒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晕倒前只模糊地听到似乎有人朝他奔来，大声叫他名字。


    再睁眼时，消毒水的气味刺得鼻腔发酸。白大褂的身影在他眼前晃动。


    林泽皱着眉，伸手捂着胃，疼痛的余韵似乎还没过去，正思索这次胃疼的也太严重了，下次公司组织体检他可得好好检查检查时，听到了医生残酷地给他下的死亡通知书。


    “胃癌晚期。”


    林泽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随即释怀地笑了笑，也是就他饥一顿饱一顿，每天熬夜的生活习惯，患上胃癌也不足为奇。


    “医生，如果不选择治疗的话，我还有多长时间？”


    “最多三个月。”


    三个月。林泽在心中默念这个数字。窗外的梧桐树正绿的发亮，楼下不知是谁拿着音响在播放《小幸运》，他想起今天早上上班的时候还和前台小妹开玩笑说今天请她喝奶茶，现在这些声音似乎都被按下了慢放键。


    护士推着检查床经过，金属轮子碾过地面的声响让林泽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缓缓闭上眼，靠在病床上，脑海里像老电影一样，开始一遍遍回放自己这忙碌但短暂的三十年。


    林泽从小在福利院长大，记忆里最深的画面是那扇斑驳的铁门和院子里开花很香的玉兰树。他在十岁那年被一对没有孩子的中年夫妇收养，可不到一年养父母有了自己的孩子，他被‘退货’回了福利院，成为了院里年龄最大的哥哥。


    他想起福利院的院长，那个永远梳着整齐短发，笑起来眼角有细纹的女人，院里的孩子亲切地称呼她为林妈。


    上初中的时候，他靠着努力考上了重点中学，却因为是孤儿，总被同学孤立。高中毕业那年，他拿到镇里的全额奖学金，在院长的目送下独自一人离开小城，去往大城市求学。


    大学四年，他靠着兼职和奖学金生活，他记得有次发高烧，没钱不敢去医院，只能窝在宿舍里硬撑，那时候他躲在被窝里掉眼泪，却也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好好活着，活出人样。。


    毕业之后进入现在这家公司，他像台永不停歇的机器般工作。加班到深夜是常态，三餐不定，应付不完的应酬和酒局。一路从小职员升到主管，可惜主管的位置刚坐了半年，就被查出这病。


    林泽望着窗外斑驳的树影，心中竟出奇的平静。三十年来，他一直为了生存拼命鞭策自己，如今只剩下三个月，他突然整个人放松下来。


    人只有在接近生命终点时才能活出自我。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部门领导的消息：“林主管，明天的客户会议资料准备好了吗？”


    林泽叹了口气，抬手回复：“已经做好了，等下回公司我让助理发您。”


    那端没有再回复，林泽盯着手机黑屏后映出的自己，屏幕那张脸苍白消瘦，处处透露着疲惫，眼神也被生活折磨的空洞无神。


    出院手续是助理小周办的，刚毕业一年多的小姑娘没经过这么大的事，红着眼眶帮他在医院跑上跑下。


    林泽看着小周，这小姑娘刚进公司就跟着他学，每天叽叽喳喳跟个麻雀一样，也让本来枯燥的工作添了点人味。


    他想了想还是开口安慰道：“生病的是我，怎么给你搞哭啦。”


    这一句还不如不说，周婉原本忍住了眼泪，听完这话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惹的病房其他人都看了过来。


    林泽失笑，伸手拍了拍周婉的肩膀：“没什么好哭的，都是命数，我该教你的都教你了，以后好好工作，不过要注意身体，不要像我一样。”


    说完，他自嘲的笑了笑。


    周婉哭得肩膀一抽一抽：“林哥，没有你带我该怎么办啊？”


    林泽被周婉搞得哭笑不得：“我这几年除了工作几乎什么都没有了，现在时间不多，也不想工作了，出去看看玩玩吧。”


    回到公司后，林泽在公司OA系统上提交了辞职，批复很快下来了，他坐在工位上看着自己贴满便利贴的白板，阳光斜斜地洒进来，在上面留下斑驳的影子。他伸手扯下所有便利贴，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林泽站在空荡荡的工位前，怀里抱着一个纸箱，里面装着他这几年工作的全部痕迹，还有这些一路陪着他披荆斩棘员工们送的小礼物。


    这是他奋斗多年的地方，是他用青春和健康换来的位置。如今，就像一场戏终场的舞台，灯光渐熄，幕布缓缓落下。


    他抱着纸箱走向电梯，回头看了眼办公室。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事们埋头于各自的电脑屏幕里，键盘声此起彼伏。


    林泽部门基本都是老将，基本都是陪着林泽一起将部门建立打拼起来。发生这样的事情，一群人实在是很难接受，他们不敢跟林泽道别，怕一张口情绪控制不住惹的林泽难受，只能躲在电脑屏幕后面偷偷目送他。


    林泽也没有告别，只是轻轻合上了电梯间的门。


    走出写字楼的那一刻，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暖洋洋的，像是久违的慰藉。他深吸一口气，城市的空气里混杂着尾气和尘土的味道，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他没有着急回家，而是拐进了街角一家咖啡店。刚入职的时候每天早上在这里帮领导跑腿买咖啡，那时他还满怀梦想，以为只要努力工作赚钱，就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店里放着一首老歌，旋律温柔。他坐在角落的位置上点了杯拿铁，看着窗外人来人往，他很久没有过这么安静缓慢的生活节奏了。


    林泽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喂，林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随即传来熟悉又惊喜的声音：“小泽？你这孩子，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啦？最近工作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吃饭？”


    林泽顿了顿，一股酸涩涌上鼻尖，他努力克制着哽咽：“林妈，我很好，院里怎么样？弟弟妹妹们还好吗？”


    “院里一切都好不用担心，你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


    林泽听着电话那头熟悉的关心，眼眶微微发热。他轻轻“嗯”了一声，低声说：“林妈，我过几天休假，想回去看看您。”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声音温柔却带着迟疑：“你工作不是挺忙的吗？怎么突然想回来了？院里都好，不用特意回来。”


    林泽皱了皱眉，林妈的话里带着推脱，似乎瞒着什么事情。


    挂断电话后，他坐在咖啡店的角落里发呆许久，手中的拿铁已经凉了，街道上开始亮起了路灯。


    回到家中，林泽坐在沙发上发了一夜的呆，月光透过褪色的蓝布窗帘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模糊的银。


    第二天一早，他打开电脑，登录房产中介网站，将房子挂了出去。


    这套两居室是他工作两年后买的二手房，他供了十年房贷，去年刚刚提前还清，是他在这个城市的立足之地。他现在已经不需要这些了，人生走到这个节点，他已经不执着于物质的拥有了。


    “先生，您考虑清楚了？”中介小哥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地试探，“现在市场行情......”


    林泽打断他：“能尽快卖出去就行。”


    几天后，中介打来电话说有位退休教授愿意全款买下，价格比市价低了两成。


    林泽处理完卖房的事情，买了张回小镇的火车票。


    站在熟悉的街口，看着眼前斑驳的老铁门。风吹过时，铁门发出‘吱呀’的轻响，仿佛在迎接他的归来。


    院中的玉兰开的正好，香气扑鼻，像以前一样浓烈又温柔。


    他推门走了进去，院里有几个不认识的小孩子正在玩游戏，一个扎着马尾的小女孩跑过来好奇地看着他：“你是谁呀？”


    林泽蹲下身，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我也是这里的孩子，你可以叫我小泽哥哥。”


    林妈听见动静从屋里走出来，看见林泽的一瞬间愣住了，眼角迅速泛起了泪光。


    她快步走过来，上下打量这林泽：“怎么瘦那么多？是不是工作太忙了没有好好吃饭？都说了院里一切都好不用抽时间回来。是不是为了回来熬夜加班了？”


    林泽听着林妈久违的唠叨声，鼻子一酸：“林妈，只是想大家了，再说了瘦点好，很多人想瘦成我这样还瘦不下来呢。”


    林妈瞪了他一眼，语气带着责备，又透着心疼：“你这孩子瘦成这样，从小到大就你最听话懂事，赶紧进屋，今天正巧买了排骨，等下给你做糖醋排骨吃。”


    她拉着林泽的手往屋里走，低声念叨着：“圆圆他们几个还没放学，等下看见你回来指定高兴。”


    林泽跟着林妈到厨房，开始洗手帮林妈准备今天的晚餐，福利院没有经费，开销全靠政府那点微薄的补贴，所以日常的打扫、做饭都是林妈自己在做，年纪稍微大点的孩子也会在放假的时候帮着林妈打打下手，这已经是福利院的传统了。


    “林妈妈！我们回来啦，今天吃什么？我要饿死啦！”


    清脆的叫声从院门口传来。扎羊角辫的林圆圆背着书包，身后跟着一群七八岁的孩子。


    林泽探出身：“今天吃糖醋排骨，一群馋猫。”


    “小泽哥！你回来了！”


    “小泽哥！你这次在家呆几天呀！”


    孩子们围着林泽叽叽喳喳的吵闹着，林泽在他们中间笑着，感受着久违的温暖：“可以待时间长点，都有没有停听林妈的话？”


    孩子们七嘴八舌，将林泽推出厨房，自己钻进厨房帮林妈打下手：“小泽哥好不容易回来，在旁边看着我们做就行了。”


    晚饭时，林泽和孩子们围坐在长桌旁，桌上摆着香喷喷的糖醋排骨、香菇青菜、西红柿鸡蛋汤和米饭。孩子们一边吃一边叽叽喳喳地讲着学校里发生的事，林泽安静地听着，偶尔插几句，屋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