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夺势

作品:《我本将心向沟渠

    顾濯的官靴踏过落英。人与这清雅景致倒是融洽。


    宋旻正俯身看着一树雪地里的落梅。“世人都说梅花傲雪,清极不知寒,”他语气带着点感叹,“可他们却忽略了,梅花亦是草木,摆脱不了零落的命运。”


    “臣,请旨去救她。”顾濯懒得同他废话。


    “……”宋旻像是没听见,只自顾自说下去,“朕记得,从前在学里,舅母总说你的诗‘质胜于文’,过于直白了……”


    “求陛下成全。”顾濯的话又直直地撞上来。


    “你进宫就为了说这个。”宋旻终于直起身,按了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杜兴和裴朔都在,用不着你……”


    “求陛下成全。”依旧是那句话,字字相同,却一次比一次更冷,更硬。


    “你倒是深情,从泥潭里捞月亮。”皇帝忽然笑了,那笑声也是温润的,底下却沉着冰。


    “陛下!”顾濯打断。


    “晏川,”宋旻唤他的表字,声音放软了些,“你关心则乱。朕赐她食邑,便是酬其过往之功,亦是安她日后之心。她的身份,朕自有安排,你无需挂怀。”


    “陛下圣明。”顾濯俯首,行的礼一丝不苟,出口的却还是那句,“求陛下成全。”


    空气仿佛都冻住了。


    “朕若不准呢?”宋旻盯着他,目光渐渐锐利起来。


    “臣还是会去。”顾濯抬起头。


    “不可能!太医说了你……”宋旻蹙眉。


    “哥。”


    宋旻猛地愣住。


    顾濯的声音低下去:“如果他们还在世……也会喜欢她的。”


    宋旻沉默了。


    寒风掠过梅枝,拂落一捧孤雪。


    半晌,他极疲惫地挥了挥手。


    “顾惜好你自己。不然……我以后不好同他们交代。”


    .


    日夜疾驰,顾濯眼底泛着青色。


    “你怎么来了?”杜兴皱眉。


    “为了救她。”顾濯扫视了一眼,士兵们肃立着,铁甲泛着冷光,却不见裴朔。


    他心下一沉:“裴朔伤口复发了?”


    杜兴下颌微点,“那小子一开始还咬牙撑着,后来晕倒了抬下去的。”


    顾濯蹙眉,眼中闪过忧色。


    “顾濯。”杜兴面色沉下去,说回正题,“用不着你横插一脚。既然是我布的局,自然由我来收梢,保它万无一失。”


    “然后呢?”顾濯打断他,“无论事成与否,一个与前朝、逆党、北狄都可能有关的女子,掌握了军情机密,事后您会如何处置她?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方是常态。届时,她是死是活?”


    既已挑破,他便不再迂回,索性直言:“裴朔伤了肩膀,力有不逮。至于您,您要的是大局顺遂,她的安危,只会排在最末。甚至,中途若有些‘意外’,反倒省了日后的麻烦。晚辈说的,可对?”


    “你!”杜兴呵斥他,“我倒是不知,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般不堪之人!”


    “世伯,”顾濯垂眼,“您只当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我……放心不下她。”


    顿了顿,他添了句:“况且,她救过您外孙女的性命。”


    杜兴眉心凝起,正想说些什么。


    “大人,他们进矿洞了。”突然有下属上前禀报。


    .


    此时,雪倒是停了。风却不甘心似的,仍在山间扯着嗓子嚎哭。


    祁悠然望着黑黢黢的矿洞,抿唇不语。


    她先前将矿脉图献给朝廷时,便是用了母亲曾提及的那几处,又添了几个自己揣测的,可能埋着前朝宝藏的地方,想着借官府的手勘探到。既阻了那些逆贼的路,自己也无需沾染这浑水。至于探出什么,日后是福是祸,都与她不相干了。


    可朝廷的动静,如同石沉大海。


    到头来,竟还是得跟着宋昱来到这里。


    思及此,祁悠然不由得暗叹一口气。


    她先前能那么快寻到林如霜与周氏的踪迹,做局诓她们,便是宋昱的人先一步找上了她,将她无形地圈进了这盘棋里。


    “表妹在想什么?”宋昱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前朝宝藏近在眼前,他的声音带着压不住的兴奋,“待我取得宝藏,光复大业,届时……朕倒也不介意表妹曾嫁作人妇,许你后位又如何?总要确保皇室血脉的纯正。”


    祁悠然冷笑:“你当是配种么?”


    她轻嗤一声:“说来,你倒是顾念‘亲情’。母亲认了两位不说,这父亲,也认了两位。若再算上那地下的先帝,便是三位了。真是……香火鼎盛。”


    宋昱脸色沉下来。


    母亲,除了后来被意外寻到的大公主,他舍不下郑家的势力,自然得一并认下郑淑妃,全一个“顾念养育之恩”的名声。后面,为了给自己来历镀层金,他宣称自己是母亲梦龙入怀所得。待到借郑家搭上北狄,更是认了北狄可汗作义父。


    这一重重的身份叠上来,像戏台上的脂粉油彩,早已看不清底下原本的眉目了。


    宋昱的脸色青白交错,为了那悬在眼前的大业,到底还是将戾气生生咽了回去。


    他清点了一下人手,还好折损不多。目光在那几个高大的胡人身上顿了顿,终究不放心,命他们守在洞外。胡人面色一沉,眼底凶光乍现,直到陆权半拔出腰刀,寒光一闪,对方才悻悻退后。


    “进去吧。”宋昱看向祁悠然。


    “这处矿洞,里里外外都搜寻过一遍,一无所获。不知表妹有何高见?”


    祁悠然的脸在跃动的火光下明明灭灭。她举着火把上前,纤长的手指缓缓抚过粗糙湿冷的岩壁。


    指节轻叩,声声空茫,直到触到一块形似玄武的巨岩,她的动作顿了一瞬。


    宋昱没有错过这细微的停滞。


    他立刻向陆权递去一个眼神。陆权却垂手而立,恍若未觉。


    宋昱心头一紧,手下意识地探向怀中的匕首。


    “这就忍不住要动手了?”祁悠然的声音忽然响起,清凌凌的。


    她唇角勾起的弧度冷下来,“里面是暗道,机关无数。单是第一处,便是弩箭齐发。你现在杀了我,待会儿进去,是准备用自己的身子去挡箭,还是随便抓个替死鬼垫在前面?”


    “表妹说笑了。”宋昱的手缓缓收回。


    祁悠然不再看他,目光扫过洞内神色各异的众人,扬声道:“替我绑了他。这复国的大业,从今日起,换我来做主。”


    此话一出,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宋昱勉强扯出一个扭曲的笑:“表妹,你这是说的什么胡话?”


    祁悠然看向陆权:“陆统领,你自诩忠于皇室。听说当年,正是令尊力排众议,坚持寻回大公主。你敢保证,一旦取得前朝宝藏,我不会被他杀死?”


    “若换作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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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至少不会杀他。况且,论起智谋,我本就胜他一筹。”


    陆权神色微动,却还是抿唇不说话。


    “诸位一路跟他走到这里,他可曾真把你们的性命放在心上?”祁悠然的目光再次转向众人,“诸位可还记得,前几日冒着风雪上山,那两个不幸踩中捕兽夹的兄弟?明明只是伤了腿脚,他却以‘顾全大局’为由,执意抛下他们自生自灭。荒山野岭,狼群环伺,独自留下意味着什么,诸位心里清楚。最后,是我命人留下照看他们。”


    人群中骚动渐起。众人不由得开始小声讨论。


    宋昱急忙看向四周,辩解道:“我当时……当时一心想着复国大业,难免有所疏忽!”


    祁悠然却不给他喘息之机,继续说道:“此刻,若有不愿跟随我的,尽可取了应得的一份宝藏离开,我绝不强留。自然,若是愿意留下,他日功成,诸位皆是开国功臣,我必不相忘。”


    她循循善诱:“人活一世,总要成家立业,寻个着落。”


    已有人不自觉地向前迈了半步。


    “况且,难道诸位愿意,永远对胡人俯首帖耳?”祁悠然乘势而上,声调陡然转厉,“这些时日,那些胡人对诸位颐指气使,我都看在眼里。未来为了讨好胡人,他难道不会把所有人当作垫脚石?我绝不会如某些人一般,与异族沆瀣一气,将祖宗基业拱手让人!那等认贼作父、引狼入室的行径,岂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所为?”


    许多人脸上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祁悠然唇角的笑意深了几分。先前苏匀便是存着这般心思,她相信,怀有同样想法的人,绝不在少数。


    她见陆权依旧沉默,添了一剂猛药:“陆统领,你求的是光复故国,还是一个能带领你们光复故国的明主?他认贼作父,早已失了正统之心。你今日保他,来日史书工笔,你陆家满门忠烈,却要落个‘助纣为虐’的千古骂名吗?”


    宋昱脸上的笑再也维持不住,一丝阴鸷的狠厉掠过眼底。有心急的已经先一步靠近宋昱,还未做什么,却被他猛地抬脚狠踹在心窝,闷哼着跌撞开去。借着这一踹之力,他身形陡然回转,竟不管不顾地直朝祁悠然扑去。


    然而,陆权的动作更快,先一步制住他。


    “你!”宋昱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瞪着陆权。


    “绑了他!”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对,绑了他!”


    应和之声渐渐响起。


    ……


    “我劝你还是安分些好。”祁悠然俯视着被捆作一团、动弹不得的宋昱,眉眼弯弯,“既然你这般心向北狄,待事了,送你去和亲,成全你这片赤诚之心,如何?”


    不知是哪个促狭的,竟将一双汗津津的布袜塞进了他嘴里。宋昱喉中发出呜咽,一双眼睛死死剜着祁悠然,目光淬了毒,恨不能在她身上灼出两个洞来。


    “不过说笑罢了,怎么还急了?”


    祁悠然浑不在意他的眼神,凑近了些,看似替他拂去肩上的砂砾,却是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低语:“刚刚那话,确实是说笑。我这么善良的人,怎么会让你去受那份活罪呢?”


    “我当然是直接让你去死啊。”


    她稍稍退开,欣赏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慢条斯理地补上最后一句:“你还欠着我一条人命呢,忘了?”


    自始至终,她没有喊过一声“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