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灼烧
作品:《我本将心向沟渠》 一日散朝,喧嚣还未散尽,顾濯刚踏下白玉阶,便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庆国公脸上堆着笑,声音洪亮而又热络:“恭喜贤侄啊!”
顾濯脚步微顿,目光淡淡扫过那张过分殷勤的脸:“恭喜什么?”
庆国公脸上的笑僵了一瞬,随即又活络起来,打着哈哈:“贤侄此番青州一行,力挽狂澜,平了水患,为陛下解了心头大患,功在社稷啊!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顾濯:““如今烦忧尽消,没了旁的顾忌羁绊……当真是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啊!”
他刻意将“不可限量”四个字咬得又重又慢,话里话外的意思,就差明晃晃把“升官发财没老婆”的如意喜事摊开写在脸上了。
“乏善可陈。”
庆国公脸上的笑彻底挂不住了,只得干巴巴地另起话头,试图挽回一丝颜面:“呃……听闻贤侄近来为府中添置了不少器物?想是旧物不堪用了?巧得很,愚叔府上恰有一对前朝官窑的梅瓶,釉色清润……”
“捕风捉影。”顾濯不等他说完,再次截断。
这接连几句,一句比一句生硬,一句比一句冷峭,一句比一句不留情面。
庆国公一时只能尴尬地停在原地,眼睁睁瞧着顾濯掠过身侧,只留下一个孤峭而冰冷的背影,没入宫墙夹道投下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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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宴会的酒气有些过于重了,虽然未沾黄汤,但光是闻到丝丝缕缕的酒香,顾濯便觉得有些醉了。
疲惫地回府,倒是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旧事。
婚宴之后,祁悠然撕了和离书,留了下来。
最初,没有人给她好脸色。
她也只是笑笑,并未在意太多。
虽然看着是爱闹爱笑,可她那鲜活劲儿,似乎只对着她认得的、熟悉的人才会肆意流淌。
一开始,在宴会上,她是无所适从的。
她虽然封了个郡主,到底只是面上的好看,没有封地,连封号都敷衍至极。
旁人懒得搭理给她眼神,她只一个人尴尬地立在那,格格不入。
顾濯就隔着觥筹交错的喧嚣,冷眼看着她。
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杵在花团锦簇的边缘,无措地立在那里,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绞着裙裾。
他看见了,却只是漠然地移开视线,任由她在无形的荆棘丛中独自煎熬。
那些贵妇小姐们,聚作一团,声音不高不低,恰恰能越过丝竹乐声飘过来,一句句,钝刀子般割在她身上。
明嘲暗讽,笑她手段不堪,不懂规矩,笑她攀附权贵,自取其辱。
顾濯听得清清楚楚,却没有上前一步。
她似乎不怎么让自己受过委屈,按她平日的性子,旁人若敢羞辱半分,不出片刻,她必能寻机用更刁钻的法子报复回来,让对方吃个哑巴亏。
他是这样笃定地想着,甚至隐隐带着点隔岸观火的漠然,等待着她不甘的反击。
可那日,那些难听的话,那些淬毒的目光,她竟都生生忍下了。
那逆来顺受的姿态,实在反常,也实在刺眼。
可他只是看着,吝啬于伸出手,更吝啬于为她弄脏自己一丝一毫的体面。
众人见他这位名义上的夫君都袖手旁观,那试探的胆子便愈发膨胀,举动也越发放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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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院的差事,枯燥无味,毫无分量,他时常闷在书房。
对着堆积如山的故纸堆,只觉得一股陈年的霉味从心底泛上来。
一日,祁悠然不知从哪里费心寻来了一扇小巧的砚屏。
屏风上,一个孤寂的渔翁,独钓寒江,意境倒是清远。
她大约是觉得这意境合他此刻的心境,或是想为他这方死气沉沉的案头添一点活气,小心翼翼地捧了来。
他只抬眼冷冷一瞥:“拿走,扔掉。”
祁悠然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一下。
“官场受挫的抚慰?”他的语气疏离,“可这不都拜你所赐吗?”
她的脸白了,他却权当没看见。
后来,他索性将耳朵也关上了。不再费心去留意她日常的举动。偶尔从下人口中飘来只言片语,说她如何巴巴地打扮齐整,穿梭于各府奢华的宴席之间。
“郡主说,是为了经营侯府名下那几间铺子,需要同各府女眷走动走动……”下人垂首禀报。
顾濯闻言,唇角勾起一丝讥诮。
借口罢了。
他刻薄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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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休沐在家,难得偷得半日闲。
却见门房捧着一个锦盒,小心翼翼地呈给祁悠然,说是某位府上小姐送来的“薄礼”。
她显然愣住了,脸上掠过一丝不敢置信的茫然,随即,那茫然竟奇异地化开,抿起的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点真心实意的、受宠若惊的笑意。
那笑意很浅,她的眉眼却明显亮了,甚至开始认真地盘算,该挑些什么更贵重的物件作为回礼才不失礼数。
她带着那份小心翼翼的欢喜,轻轻打开了锦盒。
盒中衬着柔软的绸缎,上面躺着的,却是一根通体莹白、打磨光滑的玉石。形状……颇为奇特,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暗示。
她好奇地蹙起秀气的眉,带着几分天真的探究,伸出素白的手指,将那冰冷的玉石拈了起来,凑到眼前细细打量,似乎想分辨这究竟是个什么稀罕玩意儿。
他有些好笑地看她那近乎愚蠢的专注。
然而等到目光触及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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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他却呼吸一窒:“放下!”
语气之重,之冷,是他自己也未曾预料到的。
她吓了一跳,手一抖,险些没拿稳。
抬眼看他时,眼中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光亮已经熄灭,只剩下困惑和一丝被呵斥的委屈。
但她什么也没问,乖乖地、轻轻地将那玉石放回了锦盒里,动作轻柔,唯恐毁坏了旁人的“心意”。
看着她那副懵懂又认真的样子,顾濯只觉得荒谬,一股带着腥气的嘲讽直冲喉头。
他想告诉她那腌臜之物的真正用途,想撕开那些贵妇名媛上不得台面的恶毒心思。
可话到嘴边,对上她那双清亮如洗的眼睛,终究只化作一句冰冷的吩咐:“来人,把这脏东西扔了。”
那夜,他枕上辗转,竟是无眠。
窗棂筛进的月色在地面洇开一片清霜,他却独坐灯下,将自己困在烛火昏黄的光晕里。
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她那只纤白的手,微微颤抖着,握着那冰冷的玉石。
细白的指尖,透着健康的、薄薄的粉晕。
那点粉,突兀而刺眼。
是淤泥深处新折的藕节,又或是碾碎了汁水的红菱。
他猛地拿起毛笔,胡乱翻开书册,埋头誊抄起来。
笔掭掭墨吮毫,墨色却依旧浓淡不均,字迹也失了往日的筋骨。
他原以为,那是惊惶与愤怒。
可底下翻涌出来的,竟是一股陌生滚烫的暗流,灼得他指尖发麻。
指尖无意识地在笔杆上摩挲。
他霍然起身,推开窗,夜风挟着凉意扑面灌入,吹得案头未干的墨迹微微浮动。
窗外月华满地,像一层薄薄的脂粉,腻腻地敷在庭院里。
他幽深的眼底,映着天上一轮冷月,闪着躁郁的细碎浮光。
那月影深处,竟也似有微澜涌动,无声地沸腾起来。
这冷月,这清夜,连同他自己,都在这无声的燃烧中扭曲变形。
他重重阖上窗,截断了窗外窥探的月光,也截断了自己纷乱的视线。
室内骤然沉入更深的昏暗,唯余灯芯一点残红,幽幽地舔舐着灯油,如同某种无言的渴。
他依旧僵立,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捏得泛白,青筋在薄薄的皮肤下蜿蜒,像要挣脱什么。
重新坐回书案时,素白的宣纸,一角已经皱了,被他的目光,被他的指温,被他的汗水,揉皱了。
烛火仍然自顾自地亮着,那点浑浊的、油腻的黄晕,无声地蒸腾、弥漫。
它不再是光明,而是将室内熬煮成一锅粘稠的暖昧。
连残余的月光也被揉皱了、腌渍了,再也无法舒展平复。
……再也无法恢复那清冷的原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