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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你也不想被同事发现吧》 第51章
“喝醉了?”
呼吸声略微急促,背景音似乎有变化。
他从一个喧闹的环境中离开,呼吸一下一下地顺着信号传过来,清晰到像打在她耳边。
夜半无人,海市的老小区寂静一片。
“怎么不说话?”刘慧莹说下去,“我看到婚礼了,不过是在财经新闻网页版。你还在京市吗?”
客厅暖黄的灯从顶上照下来,没打开的电视屏幕里映出她一个人的身影。
“……刘慧莹。”
刘慧莹确定了,他喝醉了。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空气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两端呼吸的交错。
她没说话,却也没做别的,就那样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听着呼吸声渐渐织成一条流淌的河,河面上泛起雾气。
无从阻拦。
“你在做什么?”慵懒和含混。
刘慧莹能想象他此时的样子,脑海中浮现出画面。他大概是倚在阳台的栏杆上,衬衫领口松开两颗扣子,指尖晃着香槟杯,酒液旋转。城市的夜景把月光暗淡,霓虹却会在他眼底碎成光斑。
没有表情的时候,他总是容易显得倨傲。
“想事情。”刘慧莹说。
“想什么?”带着酒后的含混,尾音被风卷得有些散。
“没想你。”
那边传来一声闷笑。
“那想想我吧。”他的声音突然近了些,仿佛就贴在耳边,带着酒气的灼热和漫不经心。
那我得非常努力才行。刘慧莹的手搭在膝盖上,将资料一一叠起来,说:“想你什么?”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要问你。”
刘慧莹的睫毛颤了颤,像石子投进刚才那片河,荡开细碎的涟漪。
沉默氤氲,像雾气一样丝丝缕缕。
刘慧莹不说话,却心跳如擂。
“我想你,”另一端的声音响起,带着点固执的认真,听上去真不像他,“想你装不熟的样子,想你难得一见的诚实。”
河面上的雾突然散了,月光直直地落下来,照亮流淌的水波。
刘慧莹咽了口唾沫,眼神落在膝上的手指,一时不知道是否该开口,又该说些什么。
“饶懿。”她说。
他应一声。
“饶懿。”又一声。
“欸,”他应,“我在呢。
刘慧莹不说话了。
听筒里的呼吸声缠绕在一起。雾中的河,对岸的灯。
刘慧莹静静地窝在沙发上,手指一下一下地拨着睡衣下摆,什么也没有做,却体会到了许久不见的安宁和平静。
很久之后他问:“你明天lastday?”
刘慧莹回神:“不是你审批的吗?这就忘了?”
“确认一下。”
刘慧莹似有所觉:“你要来?你现在不是还在京市?”
已经很晚了,他甚至还没有从琐事中抽身。
“明天见,”他说,“早点休息。”
“嗯。”
挂掉电话之后,刘慧莹在沙发上翻了个身。
又过了许久,她趿拉着拖鞋,关灯,进卧室。
空气里留下一声细细幽幽的唔唉,似叹似笑。
第二天早晨,刘慧莹到工位的时候发现,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呜呜噫噫,听上去危险得很。
“报修了吗?”
“嗯,”实习生抬头,“和行政说过了。”
“好。”刘慧莹坐下,环视一圈位置。她今天没有正事,该交接的都交接完毕,工位上的东西也一趟趟搬回家了,今天最重要的事情,是把最后的离职手续办了,再把显示器和电脑都还掉。
好几个人用眼睛瞄她,刘慧莹暗暗失笑,把电脑屏幕打开后,和小曲小吴对上视线。
怎么他们倒比她的反应还大。
工作软件的页面跳出来,依旧有群不断地跳消息,依旧有文档更新的提示。
不过都与她无关了。
到此时,刘慧莹终于感受到一股万事与我无关的轻松,她端起水杯,刚走到茶水间门口,就看见赵通海站在那里,脸上的皱纹被笑意聚成一朵形状堪忧的花。
而他对面,是饶懿。
刘慧莹有些惊讶。
太早了。
而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饶懿的表情,情绪就被一道清脆的童声打破。
“姐姐!”
小菠背着嫩黄色的书包,像颗圆滚滚的炮弹从饶懿脚边冲过来,马尾辫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她径直扑到刘慧莹腿边,仰着小脸,完全无视了方才拿着零食逗她的人。
空气中流动的交谈声停滞了一瞬。
有人的假睫毛颤了颤,有人手里的马克杯差点没端稳。
小菠今天的发型很别致,小铃铛发卡晃呀晃,正衬出这个年纪的活泼可爱。刘慧莹低头,迎接她扑过来的力道,手上轻轻抚了抚她的脑袋。
众人眼底的惊讶几乎要溢出来。
赵通海打着哈哈:“看来是我们不讨人喜欢,瞧,还得是慧莹招小孩儿待见。”
“她主意大。”人群背后,饶懿这样说。
刘慧莹抬头,几不可见的瞬间,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的耳根微微发烫,手忙脚乱地将杯子放在一边:“可能……我比较招小孩喜欢。”
刘慧莹说这话真没什么底气,但她伸手揉了揉小菠的头发。
“好了,”饶懿开口,“过来,你今天的作业呢?”
小菠蔫蔫地跟上去。刘慧莹拿起自己的杯子,往里面的饮水机的方向走。
路过他。
“今天……”
今天不是周一吗?她不用上学?
她的话没说下去,因为刘慧莹突然想起了这是什么场合。
她顿住,话拐了个弯儿:“今天我这边就交接完了。”
她得到了一声平淡的嗯,完全对不起昨晚一句意味深长的明天见。
不过刘慧莹知道这不是“明天”的全部。
二人擦肩而过。
午间,刘慧莹请小组同事吃了最后一顿饭。
回公司之后,实习生帮她把沉重的显示器搬到了楼下的IT服务台。
最后的最后,在熟悉的键盘噼啪声里,刘慧莹一个人整理着最后剩余的东西。
清空抽屉,将桌面擦一遍,靠窗的地方放的闲置物品也要带走。
午睡用的抱枕放进密封袋子里,用了很久的脚踏质量过硬,送给有需要的人。
作为一个即将离职的人,刘慧莹不像许多人一样只想马上走人,或是觉得这种所有人都在干活、而我一人剥离在外的环境是种煎熬。
到了这时候,真想不出自己竟然如此平静,甚至有点儿想哼歌。
刘慧莹还翻出了几个前几年的业务礼盒,都是些保温杯春联之类的东西。
实在用不上。全新的东西,丢掉也太可惜。
她想了想,端着这些盒子去洗手间旁边的工具间,找到了保洁阿姨。
保洁阿姨很惊喜:“都是没开过的啊?”
惊喜很快变成迟疑:“那你不要啊?放着好了呀?”
“我要走了,”刘慧莹轻声说,“带不走这么多东西。我那里还有一些书,我一起搬过来?”
都是些公司的文化册子、心灵鸡汤,一年年堆积下来,送人也没人要,只能卖废品。
“那好的呀。”
也是在回去搬书的路上,刘慧莹路过实习生的桌子,突然想起来,两年前,她在这里放下过一个被拒绝的香薰礼盒。
刘慧莹又来回了两趟,一趟送书,一趟扔垃圾。
再折返的时候,她在心里啧了一声,弯下腰。
果然,紧贴着墙角,上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灰,那个香薰礼盒真的还在那里。
实习生用脚去够,把它一点点挪了出来,又拿餐巾纸递给刘慧莹。
幸好他没问东问西。
刘慧莹用餐巾纸隔着,将东西搬去了茶水间。
纸巾沾水,擦掉塑料膜表面的尘埃。
她不急不缓地动作。
哒哒,有人进来。
陆媛今天涂了亮色的口红,说话时唇瓣张合:“慧莹,什么时候走啊?”
刘慧莹抿了下唇,自嘲式地回答:“马上收拾完了,今天也不用打卡,我就早下班了。”
“东西多吗?要不我叫辆车?”
“不用,就两个袋子,我提着就回去了。”
寒暄几句,又问近况,陆媛七拐八拐,终于说出了她真正想问的问题:“有下份工作的意向了吗?”
“没呢,休息一会儿再说。”
“这样啊,”陆媛抽了张纸,在手里揉捏,“你是不是去面过星河?”
刘慧莹转头看她一眼,打开了水龙头:“对啊。”
是面试过。
饶懿说得还真没错,这个市场就是这么小。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遇上了谁的前同事、谁的老同学。
说话间的功夫,赵通海提溜着养生壶过来了。
他们三个,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刘慧莹知道这两人最近也不对付。但不对付里又有一些共御外敌的意思。眼看就要改朝换代了,是把这一局棋就此盘活,还是偃旗息鼓,就是这几个礼拜的事。
陆媛双手交叠,一副陪着刘慧莹的样子,跟赵通海说了几句话,又把话题引向刘慧莹:“还是你好啊,哪像我们,还得在这儿熬资历。”
刘慧莹心说,这年头,能把资历熬出来就已经是人中龙凤了,熬不出来的职场老黄牛才叫惨。
她但笑不语,赵通海却立刻接话:“就是,我看你今天容光焕发,状态都不一样了,高兴了吧?你是脱离苦海了,这么大的喜事,总得请大家吃顿饭吧?我们心里酸啊。”
你不只心里酸,嘴里也没多甜。
“也是你有底气,你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们这种拖家带口的,说真的,都不敢动这个念头。”陆媛说完,愣了一下,突*然笑道,“哦。我不是那个意思。”
刘慧莹懒得说话。
陆媛含糊了过去:“说起来,雪婷姐走之后,我们就没一起吃过饭吧?上次还是去团建吧,是该私下聚一聚。慧莹你今天有空吗?别走太早了啊。”
跟你们吃饭?她走了,不挡任何人的路了,还得应付那些弯弯绕绕的,闲得慌?
刘慧莹刚要拒绝,就感觉腿上一紧。
第52章
三人低头,只见小菠眨巴着眼睛,一派天然懵懂的样子。
陆媛:“这小孩儿真可爱,跟……”
她没说下去。
刘慧莹不禁勾起唇角。
跟饶部长一点儿都不一样。
“怎么啦?”她问小菠。
刘慧莹手上沾的灰还没洗干净,她架着双手,不敢碰小孩。
“陪我去便利店好不好?”小菠说,拉拉她的衣摆。
刘慧莹冲水、抽纸擦手,朝另外两个成年人笑笑:“那我下去一趟。”
她没忘了带走刚擦干净的香薰礼盒。
走到电梯厅时,小菠轻轻拽刘慧莹的手,示意她弯腰。
小女孩在她耳边悄声:“等他们走了,我们就回办公室去。”
“嗯?”刘慧莹扶着膝盖歪腰,脑袋微微往一侧弯,眼睛也弯,“你是专门来带我走的?”
小菠郑重地点点头。
叮,电梯到。
刘慧莹笑眼盈盈:“走,咱们去便利店买零食。”
她工卡里还有余额,不花掉也是浪费。
便利店里,刘慧莹带着小菠大扫荡。
好在她还有理智,跟小菠约法三章:“买好了只能放在你舅舅那里,让他来分,好不好?”
有总比没有好,小菠自己提了个篮子,往里面放喜欢的东西。
刘慧莹也提了个篮子,她打算等结账的时候看看能不能把余额花完,要是不行,就买上十几盒口香糖和巧克力,回去分掉算了。
最后果然没用完。
小菠是个很有数的孩子,就算大人告诉她随便挑,她也不会肆意。
刘慧莹随手拿了几包糖,算着简单的加减乘除,又挑了几罐旺仔牛奶。
算是最后给大家留下的甜蜜记忆。
分了两个袋子,刘慧莹先送小菠回饶懿的办公室。
她习惯性地敲门。
“进。”
饶懿坐在办公桌后面,看着电脑屏幕,似乎在处理事情。
见是她们,他说:“坐。”
目光又移回去。
小菠熟练地倒了两杯水,示意刘慧莹把东西放在沙发上。
没问饶懿行不行,她已经先拆开了一袋送益智玩具的字母饼干,吃一块,摆弄一会儿玩具。
刘慧莹回去也没有什么事要做,索性坐了下来,手拆开了那个香薰礼盒,一边关注着小菠的进展。
香薰是典型的过度包装,盒子里套盒子,打开又是个塑料袋子,套着装饰用的瓶子和仿真花。
贵的东西,质量确实不错,两年过去了也好端端的,扩香棒之类的都能用。
她撕掉香精的封口,把小瓶精油和摆放瓶组装起来,套上外壳,插进扩香棒和装饰品。
白檀。
味道还行。
弄完了,香薰摆在茶几上,刘慧莹举起杯子喝水,仰头时看见不知何时,饶懿的视线没再聚焦在电脑屏幕上。
他坐在办公桌后,双手叠放在前面,姿势四平八稳,充满了上位者的疏离感,目光却是平静而温和的。
四目相对。
雾中的河,对岸的灯。
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刘慧莹的肩头,将麻布裙的质地照得分明。
饶懿点点桌面:“没经过我的同意,就往这里放东西?”
“你待会儿把它扔掉好了。”刘慧莹掀起眼帘。
小菠抬头看了他们俩一眼,毫不关心地低头摆弄自己的玩具。
“今天没有安排吗?”他问。
刘慧莹摇头,又抿了一口白水。
“不和朋友庆祝?”
刘慧莹:“早庆祝过了。”
“打算什么时候走?”
“把事情都办完,赶在晚高峰前。”
饶懿:“嗯。”
他的视线骤然飘远,再拉回来的时候,理所当然地开口:“晚上想吃什么?”
刘慧莹歪头:“你想吃什么?”
“随你。”
刘慧莹转向了身边的小女孩,问小菠晚饭想吃什么东西。
小菠沉思,开口:“必胜客。”
小孩的愿望就是如此质朴。
“好啊,”刘慧莹扭头,对着饶懿重复了一遍,“必胜客。”
必胜客在商场三楼的角落,落地窗外正对着中庭的玻璃穹顶。夕阳透过玻璃斜切进来,在桌面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工作日的傍晚,商场居然也这样热闹。刘慧莹腹诽,可见不是世上所有人都有一份一年到头见不到太阳落山的工作。
玻璃门被推开时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冷气裹挟着芝士和番茄酱的香气扑面而来。小菠刚坐稳就扒着菜单翻,手指在图片上戳来戳去,马尾辫上的铃铛跟着叮当作响,最后定下了超级至尊披萨。
两个大人都随她。
“要厚底还是薄底?”饶懿把菜单往中间推了推,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骨节分明的手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浅淡的光泽。
“厚底!要加双倍芝士!”小菠的声音脆生生的。
刘慧莹支着下巴,看着他们一问一答。
服务员拿走菜单。
饶懿的目光扫过刘慧莹面前的空杯,自然而然地拿起水壶给她续满水。
小菠拿着彩笔在儿童餐垫上涂画,视线往右边的儿童游乐区晃了好几次。
“想去吗?”刘慧莹问。
有个小男孩尖声笑着在滑梯上来回跑动,欢笑声尖锐到刺破云霄。
小菠犹疑再三,还是摇了摇头。她乖乖地拿着彩笔,将涂画纸上的空格填满。
刘慧莹一直看她,侧着脑袋,朝对面的饶懿露出头顶的发旋。
他的手肘支在桌面上,手指交叉着放在下巴底下,这个姿势让他的肩线显得格外宽阔。灯光在他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眼底的情绪像浸在水里。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事实上他们这一桌都没怎么说话。
小菠不是那种咋咋呼呼的孩子,一天有问不完的问题,多数时间她喜欢观察。
而小孩儿不说话,两个大人你看我我看你,在喧闹的餐厅里,谁也没开口。
刘慧莹这一整天的心绪都十分平静,到此时依旧如此。
离开商场下扶梯,车停在路边,饶懿打开后座车门让小菠进去,转身时正好和刘慧莹狭路相逢。两人同时后退半步。
“小心点。”他的声音很低,呼吸落在她的发顶,衣物上透出丝丝缕缕的白檀味儿。
太香了,其实很不配他。
小菠在后排已经打起了哈欠,抱着书包歪在座椅上。饶懿发动车子时,顺手调低了空调风速,又怕小菠着凉,把后座出风口往下调。
车子驶过跨江大桥时,夜景在车窗上流淌成彩色的河。小菠已经睡熟了。
红灯前,刘慧莹压低了声音:“今天……”
却没想到,饶懿突然侧身,朝她比了个嘘。
他并不是在责怪她的声音可能会吵醒后座的小孩。
那双眼里蕴着更深更重的东西,一个现在还不到时候的开关。
刘慧莹怔了一下,双唇微张,却熄了声音。
车身驶出,加速带来轻微的推背感。
刘慧莹轻轻攥上身前的安全带,路灯飞速退后,在她眼里连成霓虹。
车里的气氛发酵了一会儿,刘慧莹悄然按下开窗键。
江风从半开的车窗吹进来,带着潮湿的气息。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时,小菠还没醒。饶懿把她抱起来,原来盖在她身上的西装外套滑落。
叮铃。
刘慧莹捡起外套,指尖触到温热的内衬。
饶懿抱着孩子,手臂上还挎着她的嫩黄色书包。他低头看向她:“在车里等我?”
他总是有把问句说得像陈述句的本领。
“嗯。”刘慧莹应了。
饶懿上楼的五分钟里,刘慧莹坐在副驾驶上,对着前方的绿化竹林和竹林打下的浓密影子发呆,没看手机。
汽车再次发动的时候,他们开始聊天。
“下午的时候,是你让小菠去叫我的?”
车里狭小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却也没有人说要打开音响。
饶懿:“知道你不喜欢他们。”
“知道的还挺多,”刘慧莹嘟囔一句,笑了,“诶,从上往下看,是不是什么都看得清楚?”
就跟站在讲台上看下面自习的学生一样,谁在做小动作,谁在发呆,谁在抄作业,其实一清二楚。
“差不多。”他把方向盘转了半圈,皮质座椅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去哪?
刘慧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送她回家的路上。目的地是哪里,她没问,说真的,也没那么在意。
她从公司搬出来的两袋东西还放在后备箱里。
晚风吹起刘慧莹的发丝,她用手去整理:“小菠今天怎么不上学?”
车轮碾过路面的轻响。
饶懿没能很快地回答,过了一阵,他才开口:
“饶沛跟我说,她想离婚。”
“嗯?”刘慧莹有些惊讶,但也没那么惊讶。
“那小菠跟谁?”
“肯定是她。”饶懿很笃定。
刘慧莹往后视镜看了一眼,说:“小菠知道了吗?”
“他们还在商量,应该还没有和她聊过。”
刘慧莹顿了顿,说:“小孩都猜得到的。”
对氛围,对大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小孩其实都看得分明。
不是只有站在讲台上的人才看得到下面的动静,站在爸爸妈妈中间的孩子,怎么会不知道呢。
“饶沛在考虑给她转学,”他说,“现在读的附小,是用她爸的名额,饶沛的意思是,转到外国语去,反正到时候,户口也会跟她走。”
刘慧莹:“这段时间就不上学了?”
“嗯。在办签证,她打算先把小菠送到我爸妈那里去,等这里的事定了,再接她回来。”
他听上去并不赞同。
刘慧莹往那边看了一眼,他脸上闪过光影,层层叠叠。
红灯。
第53章
刘慧莹不好对别人的家务事做什么评价。
只不过她垂下眼,又往前看,目不斜视:“松松眉头。”
饶懿的表情怔忪了一瞬,两眼荡开细微的笑意:“你管我很多。”
这不是指控,又是指控。
刘慧莹的眼神往外飞又收回,鼻尖挤出似哼非哼的语调。
她看着夜色,看向后视镜里的自己,看向飞驰而过的街道,忽地有些压不住嘴角。
车驶出城区时,路灯渐次稀疏,最后隐没在浓稠的夜色里。
饶懿的车开得很稳,轮胎碾过沿江公路的碎石,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在给夜色打节拍。刘慧莹靠在副驾上,看着窗外掠过的树影,风从半开的车窗钻进来,带着江水特有的潮湿气息,拂得她发梢轻轻晃。
后半程,她拿出手机,回复着各人的消息。而饶懿安静沉默地掌控着方向盘。
他们在夜色里奔赴向未知的远方,每个人都只掌握拼图的一半。
车最后停在了江边。
昏暗中能看见一片开阔的空地,几十辆汽车错落停放,前方巨大的白色银幕正亮着光,电影里的台词伴着晚风飘过来,模糊又温柔。
他减速,顺着指示牌前进,在售票处放下车窗。
刘慧莹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手机。
她没来过汽车影院,很好奇。
售票员对一男一女的配置毫不稀奇,确认了收款记录就升起了栏杆。
汽车影院藏在江堤下,背后是缓缓流淌的江水,远处跨江大桥的灯光像串珍珠,倒映在水面上,随波轻轻晃动。
“我只知道海市有高空旋转餐厅,没想到还有这种地方,”刘慧莹喃喃,“还是我小看了这个城市。”
饶懿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停好车,调低座椅靠背,又调整空调温度:“后备箱有毛毯,需要吗?”
“不用。”但她接过了饶懿递过来的矿泉水。
银幕上在放一部法语电影,文艺得没边。
车里一时没人说话。
已经是后半段,刘慧莹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一部悬疑片。
“怎么想到,要来这里?”
“不想送你回家。”他靠在椅背上,姿势赋予了白日不得一见的懒散闲适,手臂一伸,将适才售票员递来的宣传单递给她。
借着昏暗的光,刘慧莹读出上面的字。
……放映至江边日出。
啊——噗噗呲。
音响设备并不出色,悬疑恐怖的音效显得有些滑稽。
“就看这个?”刘慧莹放下宣传单,侧过脑袋,对上他的眼。
一个无奈的表情。
“排片是随机的。”
“那如果你能换的话,你想放映什么?”
银幕的光影落在她的侧脸,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
江风卷着她发间的香气飘过来,混着车里淡淡的皮革味,在狭小的空间里漫开,像层柔软的网,悄悄裹住他。
他目光平和:“你想看什么。”
“爱在黎明破晓前?”这是一个应景的提议,自然而然地从环境、氛围中得出来的答案。
然而回答之后刘慧莹才发现,这不是一个问句。更糟糕的是,它听上去像她在暗示什么。
刘慧莹咬住了嘴里的软肉,暗自懊恼。
害羞什么呀,她想。
像在座的两人,谁不是心知肚明似的。
睡都睡过了。
然而感觉如果能轻易克制,也就不叫悸动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眼里带上了笑意,让刘慧莹更觉窘迫。
好在饶懿很快收回了目光,调正座椅:“我去买点东西。”
他离开,刘慧莹虽然眼睛对着银幕,脑子里却在想别的事情。
他回来的时候,带了热饮和玉米片。
蜂蜜黄油味和番茄红烩味,都是她喜欢的味道。吸取教训,刘慧莹决定不问他怎么知道她喜欢吃什么。
奶香玉米汁的清甜充盈了空气。
大约十分钟后,电影结束了。
女主角逃出生天,结尾却预示着杀人魔卷土重来的可能性。
非常常见的、为了续集可能性而留的余地。
银幕熄灭。
刘慧莹忍不住撇了撇嘴角。
她抬手将没喝完的热饮放到中间的杯位,黑暗中,尺骨摩擦过温热的手臂。
温度过去后,她才后知后觉地顿住。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被人温柔地揽住,虚拢着包裹在他的掌心。
短暂的黑暗后,银幕亮了。
电影公司标志和主演名称的呈现,没有落在刘慧莹眼里,她侧头。
被注视的人波澜不惊,在感受到她的视线后,头颅轻动,点了一下:“看电影还是看我?”
银幕的光照亮他的侧脸,交错、闪烁,英俊深邃。
被拢住的手颤了一下。
刘慧莹回正脑袋。
飞速闪过的铁轨、交错激昂的弦乐,片名跳出来。
BeforeSunrise
刘慧莹无奈地笑了,她再次回过头,问:“你怎么做到的?”
饶懿一直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车厢内的亲密感达到了顶峰,向后倾的座位犹如两张单人床,无限接近。
他说:“保密。”
刘慧莹笑了一下,没有追根究底,转而问:“你看过这部电影吗?”
“没有。”
意料之中。
确实很难想象他会主动看这样文艺的片子。
不对,这也太刻板印象,在今晚之前,她不是也想不到他会来这样的地方吗?
银幕中的男女主角开始聊天,聊起旅程的终点和目的,车窗外是绿色氤氲的欧陆风景。
“你看过?”他问。
“嗯,我看过。”
大学的时候。
她自由的右手夹了一块玉米片进嘴里,细抿。
电影中的谈话渐入佳境,一开始的尴尬散去,他们聊起了家庭和父母的婚姻、爱情。
饶懿:“和他一起吗?”
“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你干嘛要问?”
电影中的火车到站了。
【……你应该跟我一起在维也纳下车。】
……
【时间快进到十年、二十年后,你已经结婚了。但是你的婚姻已褪去了激情,不复当年。你开始责怪你的丈夫,你开始悉数回想起那些你曾遇到过的男人。如果你选了他们中的一个,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
他们一起下车了。
咔嚓、咔嚓,她吃着玉米片。
车的前一排,他们的视线所及,隐约能透过银幕的光,看到里面越凑越近的身影。暧昧的气息隔着几米的距离飘过来,让空气瞬间变得黏腻。
刘慧莹擦了手,低头,开始摆弄手机。
刷了一遍APP之后,发丝和座椅摩擦,她微微侧过脑袋,瞧见饶懿格外认真专注的侧脸。
银幕的光在他眼里闪烁。
刘慧莹走神了。
很久之后饶懿转头,发现了交握的人并没有认真看电影。
她选择了看他。
刘慧莹的右手拇指按下电源键,光打在她脸上,而她看了一眼时间后,点开了工作软件。
“我一直很期待这个时刻。”刘慧莹刷新了两下,又点掉所有红点。
银幕亮着,光影在车厢里流动,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你应该不知道吧,我们公司的软件设置的是离职当天的24点关权限,23点59分59秒的时候,一切都是以前的样子,一秒钟之后再刷新一遍,就会变成登录界面。”
很多人会在离职前,在工作号的签名里写上自己的私人联系方式。刘慧莹没有,她想加的已经都加了。
左上角的时间显示着23:58。
还有一分钟余几秒。
电影中的日夜交界时分,男女主在摩天轮上接吻。
刘慧莹的身体慢慢向中间靠,她拱起身体侧过来,被他握着的手不动,另一只握着手机的手伸到了两人中间。
23:59
“你在数吗?”她问,“数秒。”
饶懿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清晰映着模样。
背景音淡去。车里只有刘慧莹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是不是差不多了?”
“三、二、一,”她念,然后重复,“好吧,一分钟没有那么快。”
没有多余的言语,饶懿的唇轻轻覆了上来。很轻,像河面上的雾吻过水面,带着深夜的凉意与他掌心的热。
刘慧莹放松下来,闭上眼睛,任由他的吻慢慢加深,耳边除了台词,还有一阵阵的江浪声,以及心脏擂鼓般的跳动。
他的吻很温柔,没有之前几次的掠夺入侵感,只有小心翼翼,只有细腻柔软。
交握的手不知何时悄悄变了姿势。原本只是包裹的手,渐渐贴合得更加紧密,手指一根根缠绕,从松散的交握,变成紧密的十指交缠。他指腹的薄茧,轻轻摩挲着她的骨节上,配合着温柔的节奏。
手机屏幕还没有熄灭。
吻渐渐褪去,两人额头相抵,呼吸还带着交缠的急促。银幕上的光影继续流动,电影里的二人游荡到了城市的哪个角落,已经没人知道了。
只有光影照亮彼此的脸颊。
饶懿的拇指轻轻蹭过她的唇角,动作轻柔得像拂去落在草叶上的露珠。
她没说话,只是又举起手机。
时间当然已经过了零点。
刷新。
所有的群、所有的消息记录、所有的会议日程,都不见了。
如此简单,就可以将往日的种种抛诸脑后。
屏幕里变成了干干净净的页面,只有两个输入框,光标闪动。
刘慧莹的声音很轻,但在车厢里,在二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间,如同一整个交响乐团的奏鸣:“我们试试吧。”
逃不开,也不想躲。
“刘慧莹。”带着沙哑,他喜欢念的她的名字,混着江风落在她耳边,先是声音,再是触感。
她没说话,只是收紧了交缠的手指,去汲取他掌心的温度。
钥匙撞上锁扣,碰歪了两下才对上。
开门。
灯的开关贴在她腰后。
客厅沙发上散乱着刘慧莹晾晒后还没叠的干净衣服。
凌晨时分所剩无几的理智让她抬手,搭在他的肩上,指尖触到他衬衫下温热的皮肤,感受到他瞬间绷紧又放松的肌肉,推一下:“别在这里,去里面。”
全身泛着细腻的红。
从脚踝往上,细细碎碎的吻。
指腹的茧。
粗糙和细腻。
抬头。
他的唇上泛着水光。
第54章
头发散乱着,几缕垂在额前,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那是她的功劳。
短时间内培养出来的仪式感。第一个步骤,永远是用手指拨乱他的头发。衣冠不整,他的狼狈,对刘慧莹来说是一种享受,尤其是在那狼狈是她赋予的时候。
第二个步骤。扣子,从上往下,剥开衬衫,顺着肌理,从前往后,手臂与他的臂膀相贴,加深一个拥抱。
刘慧莹轻笑一下,紧接着呼吸急促。一阵阵的潮水拍打着躯壳和灵魂,将她冲刷席卷,又将她晒在清凌凌的月光下。
带着发丝的柔软与体温的温热,最细腻的触碰发生在每一个灵魂战栗的角落,无绝无尽,绵绵不断。
刘慧莹环住他的脖颈,指尖插进他的发间,感受着发丝在指缝间的阻力,也感受着他眼底只属于她的专注。
鼻尖、视觉、掌心。
所有的一切都被他充盈被他占据。
而他还在讨要更多。
吻变得更沉。
温柔和暴戾达到了微妙的平衡。饶懿的呼吸骤然变深,他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让她感受自己剧烈的心跳。
灼热的肌肤下,被情热驱动的、快要跳出胸膛的起伏。
揉碎了,碾尽了。
漫长的夜晚中,某一个瞬间,刘慧莹揪住自己熟悉的床单。织物和身体的摩擦带来了全新的体验,她扭过头去,讨要一个吻,得到了许多。
……
次日清晨,刘慧莹半睡半醒间拥到温暖有弹性的躯干。
她自然而然地翻滚半圈,手下用力,迷迷糊糊来回摩擦,捏了捏,又用脸蹭了一下,睡了过去。
沉沉的梦俘获了她,刘慧莹的梦境中依旧充斥着绵延不绝的潮水,温柔而不容拒绝。那是失去意识前她的最后感受,她已经不记得,但是身体记得。
十分钟后,卧室的台灯被点亮。
暖黄的光漫过床品,将房间染成柔软的色调。饶懿俯身时,额前的发丝再次垂落,扫过刘慧莹的脸颊。
他顿了一下,轻轻用手指将头发往上捋。
眼神临摹过她的五官。一米五的床铺,刘慧莹占据了三分之二,他侧躺着缩在一侧,高大的身躯像被逼到墙角的熊,掌心贴着她的腰,不动不移。
早起的鸟鸣,远处街道隐约的车声,清晨的静谧。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溜进卧室,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斑。饶懿抬起头,环视一圈,在整洁凌乱交错的十五平方米内找到了自己的衣物和手机。
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每一步都放得极慢。路过床尾,捡起散乱的衣物搭在椅背。
轻轻带上卧室的门,客厅的窗帘大敞着,昏暗和明亮就被一道门板轻易分割。
看见昨晚随手放在沙发上的外套,他走过去,拿起来抖了抖,又将沙发上堆着的衣服一件件折叠、分类摆好,最后把散落的抱枕摆整齐,动作细致。
她的客厅。
角落里堆着瑜伽垫和哑铃,另一侧的柜子摆着摄影器材。
另一间房的门敞着,里头是简单的书桌和置物架。是她的视频里经常出镜的背景墙。
他套上皱皱巴巴的衬衫,一颗一颗仔细扣好扣子,迈向厨房,打开冰箱。
苏打水、气泡水、柠檬水、矿泉水,角落里的半打鸡蛋。
比起其他地方,厨房显而易见地透着冷清空荡,显然主人并不经常光顾这里。
饶懿敲了鸡蛋在碗里,倒上牛奶搅拌,切开从客厅的零食篮里拿的小面包。面包胚体浸泡在液体中,平底锅上的少许花生油滋滋作响。
调小火。
蓬松的头发搭在额前,他腰背挺直,低头用筷子给散发出朴实香气的面包翻面,不知怎的,忽然笑了一下。
端着早餐走向卧室时,饶懿放轻了脚步。推开门,刘慧莹已经醒了,正缩在被子里看手机。
空调呼呼作响。
四目相对,那种关系变化后的羞涩和不适,像从窗帘缝里溜进的光亮一样横亘在房间里。
只有激情的关系不需要处理,而一旦加入了些别的什么,人就会变得小心翼翼。
咔嚓。
饶懿将餐盘放在床头柜上,径直走到床边,手臂一挥。
光亮。
他转身,背着光,看不清表情。
刘慧莹坐起来,扯了下睡衣的领口。
餐盘既然都摆在了床头,刘慧莹相当不在意形象,没洗漱也没穿衣服,坐起来捏起叉子尝了一口。
煎过的面包带着鸡蛋的芳香,比起她平时工作日潦草解决甚至不吃的早饭,复杂程度上了一个台阶。
“你吃过了?”她说。
他点点头,对着卧室的全身镜整理自己的衣着,但经受蹂躏的布料回不到体面的样子,聊胜于无而已。
“我要先走,回去换身衣服再去公司。”饶懿轻声说,人却没动。
刘慧莹举着叉子,没刻意打理的头发散在身后,有几缕甚至夹在了衣领里也不在意。
她睡眼惺忪,眉眼是清淡的形状,看过来时带着种漫不经心,未修饰的脸清晰地现着笑纹和几点细小雀斑的影子,眼下还有没睡够的淡淡青色,是一副纯粹日常的样子,甚至可以说有一丝熬夜后的憔悴。
却有一股与环境相融的、松弛又慵懒的美,显露出几分疏离又柔软的矛盾感,清淡却有分量。
背光的人动了,一步两步,靠近床尾。他弯腰,攥了一下刘慧莹裸露在外的脚踝,用被子盖住,手却没撤出来。
“晚上想吃什么?我下班带回来,还是接你出门?”
刘慧莹轻轻调整了下坐姿,把自己的腿解救,脸上呈现出微妙的笑意:“不想出门。”
“好,我知道了。”
他起身,在刘慧莹的唇角印下一个吻,蜻蜓点水之后,又是一记蜻蜓点水:“我出门了。”
噗通,噗通。
昨晚说试试的是她自己,现在有些吃不消的也是她自己。
登堂入室的人比谁都自然,主人先觉得羞赧,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走后,刘慧莹一口一口解决了面包,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无所事事的人玩了会儿手机后很快感到厌倦。没有消息声响起的早晨如此静谧,又如此陌生,甚至恋爱带来的刺激和悸动也无法抵消生活状态骤变的冲击感。
刘慧莹拥着被子,认为自己应当拥有一个什么事都不做的早上,但很快她就想不出还有什么娱乐活动,睡得有些焦躁的人起身,去书房拿自己的平板电脑。
路过客厅,顺手把餐盘放到厨房水槽。
刘慧莹目光一顿,犹疑转头,看到了沙发上整齐地摆放的三叠衣服。
上衣裤子、裙装……还有一叠内衣。
他用的是四折法,一个个扁扁的小长方形叠在一起,整整齐齐。
“……靠。”刘慧莹捂住脸,掌心发烫。
三秒后,刘慧莹拍拍自己的脸:“没事的,以后就有经验了。”
知道带人回家前要先规整下屋子。
往书房迈的步子没走两步,刘慧莹折返,先把几沓叠好的衣服捧进衣柜。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饶懿发消息问她,中午想吃什么。
刘慧莹早就已经点好了重油重辣的新疆炒米粉,这会儿正斯哈斯哈喝着苏打水,蹲在沙发前看悬疑探案片。
她回复,饶懿没说什么,半小时后,一份杨枝甘露和椰青美式送到了她手里。
刘慧莹感慨,过上骄奢淫逸的生活竟如此简单。
午休时间,她在家里转了三圈后,开始骚扰卓晴。
无业游民还没炫耀几句不上班的快乐生活,卓晴就发过来几张漂亮饭的图片和一个定位,她也没在公司,在外面喝下午茶。
刘慧莹回了个问号。
卓晴发了一段十三秒的语音:“下午本来约了客户聊下半年返点政策,结果他有会撞上不来了,我就摸鱼喽,下班再回去打卡。”
紧接着又是一句:“来不来?”
刘慧莹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睡衣睡裤,又看了眼照片里的穹顶玻璃奶白色大理石,只回了两个字:等我。
午后的阳光透过咖啡厅的透明顶,冷气开到了最强才让在里面拍照打卡的人保持体面。桌椅错落有致,连角落的绿植都摆得恰到好处,琴叶榕的叶片垂在复古吊灯下,与墙上挂着的油画相映成趣。
刘慧莹刚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务员就端来了她的饮品,红茶拿铁配奶油顶榛果碎,还撒着细碎的可可粉和冻干草莓。
刘慧莹不能免俗地拿出手机拍照,想了想又发送了出去,对面的卓晴把已经吃了一半的华夫饼推到中间:“尝尝看?还不错的。”
金黄酥脆的外皮裹着融化的黄油,咬下去时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刘慧莹实话实说:“怎么你上班都比我放假舒服?”
卓晴翻白眼,举起一边的电脑给她看:“讲讲道理吧,被人放鸽子是我的错吗?”
刘慧莹笑着拿起勺子,刚要崴一勺奶油顶,手机就亮了一下。是饶懿发来的消息:[出门了?]
11111111:[今天不会很晚下班,要来接你吗?]
刘慧莹的唇角忍不住弯了弯,含住勺子,打字回复。
“看什么呢,笑得这么甜?”卓晴挑*眉,先她一步分享了奶油顶,“男人啊?”
刘慧莹含糊地应了声“嗯”,手指噼里啪啦,告诉饶懿她的备用钥匙放在哪,让他先回去不用等。
刚要说话,就见卓晴放下叉子:“对了慧莹,有件事我昨天就想跟你说,一直忙着跑外勤忘了。”
“我上周去滨江吃饭,好像看到一个特别像你妈妈的人。”
咖啡厅里的音乐正好切换到一首舒缓的爵士乐,卓晴的声音被包裹在温柔的旋律里,却还是让刘慧莹的心轻轻提了一下。
第55章
卓晴见过两次刘慧莹的妈妈。
一次是本科开学那天,朱富春送刘慧莹去上学,和她一起在寝室里收拾安置。另一次是刘慧莹的婚礼,卓晴作为伴娘,和朱富春有过交流。
“像我妈妈?”刘慧莹握着咖啡杯的手猛地顿住,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微带好奇,“有多像?”
她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巧合。毕竟,天底下相像的人太多。
然而卓晴说:“超级像!阿姨最近真的没来海市吗?我差点要上去打招呼了,就是看到她和别人在一起,我想想算了。”
“别人?”
卓晴点点头:“只看到背影,是个美女来着。”
窗外的阳光还在晃,刘慧莹歪了脑袋,思索片刻,还是觉得不可能是朱富春:“前两天我让我妈来海市陪我,她都没答应。肯定不是,她瞒我干嘛。”
朱富春和刘慧莹比不上电视里处处融洽甜蜜的模版亲子关系,但也都能理解支持对方。
刘慧莹念中学的时候,朱富春谈过一两次恋爱。刘慧莹还和对方吃过几次饭,也并不觉得妈妈有自己的感情生活,是对她的一种背叛或是遗弃。
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妈妈一定会告诉我的。
刘慧莹是这样认为的。
“肯定不是她,”刘慧莹这样说,拿出手机,“不过你提醒我了,得跟我妈说下,好想想什么时候过来住了,我现在这么空。”
嘴里残留的华夫饼甜味淡了下去。
刘慧莹发出去的消息迟迟没有得到回复。
但这也是常事。刘慧莹安慰自己。妈妈不像年轻人一样手机不离手,有时候去社区中心,把手机放家里的时候也有。
她把手机翻转,放在桌面上,继续二人的对话。
“我找唐佳宁问了,她说我的话,两个月时间准备就能把雅思考出来,也有一些学校是可以后补语言证明的,我可以先准备文书和材料。”
“对秋季申请来说已经有些晚了,但可以赶一赶,她说文书可以帮我改,就又省下一笔润笔费。”
“啊呀——”卓晴靠过来,“你要走了我真舍不得,我以后和谁玩儿?”
“八字还没一撇呢。”刘慧莹摸摸她的脑门,“再说了,我肯定会回来的。”
妈妈还在这儿呢。
潜在的离别充分勾起了卓晴的情绪,而她解决情绪的方式,是出门左转购物商场。
刘慧莹嘬着奶茶迈入了工作日下午的商场,充分体验无业游民的快乐。
卓晴买衣服,刘慧莹买家居用品。
她最爱逛日杂店,挑选好看又实用的小东西。
卓晴看了眼她购物车里的餐垫、布艺拖鞋、靠垫,啧啧摇了两下头:“你这进度是不是有点快?”
“什么?”刘慧莹在挑选凉感被,闻言转头。
“喏,”卓晴指了下尺码明显偏大的拖鞋,“这就同居啦?”
“没有,”刘慧莹嘟囔着转回去,摸不同材质的床上四件套,“那总得备一双。”
她家里只有一次性的。总不能……一直穿。
“刘慧莹,”卓晴靠在购物车上,看着好友认真看材质标签的侧脸,身体前倾,“我跟你说,绝对不能闪婚啊。”
这又是哪里来的胡话。
刘慧莹转头,无奈:“不会的啦。”
她抬起头,话语里略带些惆怅:“我还没跟他说过,可能会出国的事情。”
“但你也没确定成行啊,不说就不说呗。”卓晴很快改口,“哦,你老板不是在国外读过书吗?那你倒是可以提一下,看看他有没有能帮你的。”
“再说吧。”刘慧莹拎着包向前走,去看成套的陶瓷马克杯。
回家的时候已是太阳落山。
刘慧莹掏出钥匙,门先一步从里面打开。
暖黄的灯光顺着门缝漫出来,冷气裹着浓郁的番茄炖牛腩香气,瞬间驱散了夜里的暑热。
饶懿站在门口,身上系着条浅灰色围裙,围裙下摆的口袋里还夹着张厨房纸。额前的头发被热气蒸得有些软,一缕垂在眼前。
满当当的生活气。
“回来了?”他伸手接过她的包和几个购物袋,提进去,嘴上说着,“饿吗?饭马上就好。”
刘慧莹进自己家门的脚步有些迟疑。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厨房。原本空旷的料理台摆着新买的铸铁锅、陶瓷汤碗,连挂在墙上的厨具架都挂满了崭新的锅铲和汤勺。她的厨房原先只有一个不锈锅和一个平底锅,前者的使命是煮泡面,后者还是妈妈来的时候为了摊煎饼才买的。
饶懿已经回到了厨房,一个系着蝴蝶结的背影搅拌着锅。
腰勒出来,显得肩宽,屁股也翘。
这场景她从前是很熟悉的。刘慧莹把脑袋里的影子晃走,走到桌边拆开自己的购物袋,拿剪刀把标签剪掉。
“穿这个吧。”
噗的一声落到地上。
饶懿低下头,换鞋。
旁边的台面上是亮起的手机,刘慧莹眼尖,瞄到上面是菜谱。他举着木勺,看她把原来的一次性拖鞋扔掉,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顾上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汤汁。
刘慧莹还买了新鲜牛奶,她走到冰箱前,拉开门的瞬间愣了愣:冷藏层塞满了新鲜的蔬菜、水果和刚买的酸奶,冷冻层码着牛排、虾仁,甚至还有速冻披萨和饺子,最底层还摆了一排哈根达斯,巧克力味和开心果味。
也有少了的。
冷冻层里的两条银带鱼不见了。
刘慧莹蹲在冰箱边默默沉思,还是饶懿端着砂锅出来的时候看见了,叫她:“你干什么呢?”
刘慧莹起身,腿麻了,她半蹲着扶膝盖:“没什么。”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两副碗筷,旁边放着一盘清炒时蔬,翠绿的菜心裹着油亮的光泽。
饶懿折返,盛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米饭:“尝尝牛腩,炖了两个小时,应该够烂了。你先吃。”
他很有仪式感地去洗手间换衣服,去掉一身油烟气,又整理了头发。
刘慧莹坐下,没等他,叉起一块牛腩,入口即化,番茄的酸甜和牛肉的鲜香在嘴里散开,暖得她胃里发沉。
她托腮等饶懿出来,带着笑眼问:“你今天什么时候下班的?”
现在也才八点。炖了两个小时的牛腩,再算上买厨具买菜备菜的时间,他怕不是下午压根就没怎么在公司待。
饶懿避而不答:“味道怎么样?”
“很好,”刘慧莹点点头,等他靠近。
“是吗?”饶懿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将餐巾纸放在一边,“第一次。”
话是这么说,他的语气可不像是庆幸期待的样子,淡淡的笃定,好像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把事情搞砸似的。
刘慧莹已经熟悉他这种腔调,哼了一声,举起筷子吃饭。
“今天去哪儿了?”饶懿问。
两人的谈话很日常,基本就是你做了什么而我又做了什么,来来回回,伴着碗筷碰撞的轻响和砂锅偶尔冒泡的声音。
让刘慧莹一瞬间有种时空穿梭的错觉。
是这种居家感太类似、太具欺骗性了。
而她又曾经过了好长时间的、日常的生活。
吃完饭,刘慧莹没主动提要洗碗。虽说一人做饭一人洗碗听上去很公平,但事实是假如他不做饭,刘慧莹只会点外卖,一样吃得好,且压根都不需要动手沾油污。
水流声、碗筷碰撞声从厨房传来,刘慧莹靠在门框上看着他的背影。他洗得很认真,连碗沿的油渍都要仔细擦几遍,长手长脚,放东西都不用走,抬手就够得到。
“晚上有事要做吗?”饶懿回头,问她。
刘慧莹没回答,她走上前去,一步一步,缓缓靠近,用手圈住了他的腰腹,把头轻轻靠在他背上。
饶懿洗碗的动作停了。
他看着手上的泡沫,忽地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一团雪白的泡沫,怎么看怎么欢喜。
圈住他的手上移,在富有弹性的两团上,捏了一下。
“……刘慧莹。”
咬牙切齿。
“嗯啊,”她回应,“怎么了?”
理直气壮。
水流冲走泡沫。他湿着的手向后一抓,刘慧莹尖叫,随即被两只手箍在原地,就那么把她抬起来转了个圈。
他的脑袋要压下来。
刘慧莹抬起手,食指竖在中间。
“不行哦,”她眼里闪着星星点点,“有事情要做。”
饶懿凑到她耳边,用说悄悄话的语气沉声问:“什么事情?”
刘慧莹自己也知道,要是她说不出有信服力的答案,这会儿绝对凶多吉少。
饶懿宽大的肩膀已经拢住了她,呼吸打在她脖颈,带着不妙的暗示。
饱暖。
形势相当严峻。
“昨天的电影,你不想跟我一起看完吗?”
“虽然我以前看过一遍了,但是呢,也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再看一遍也蛮好的。三部曲,看完的话,时间稍微有一丢丢紧张。你明天要早起吗?”
呼。
呼。
饶懿放开她:“你先放,我把碗洗完就过去。”
刘慧莹脚步轻盈地回到客厅,没忘记把自己下午新买的靠枕堆到沙发上。
是她喜欢的浅米色,上面绣着小朵的向日葵。
饶懿端着切好的水果走过来,把果盘放在茶几上,又拿起毯子盖在两人腿上。
“过来。”他手臂伸着。
刘慧莹惯常的位置是长沙发的一角,玩偶抱枕簇拥她,人为制造的热热闹闹。
不过从此以后,她恐怕要换一个常驻地点了。
挑了一个手感最好的玩偶,屁股挪啊挪,挪到他臂弯里。
饶懿拥着她,她抱着绒面小狗。
“上次看到哪里了?”她挪动进度条。
完全不记得了,昨晚的最后,注意力压根不在银幕上。
饶懿揉了揉她的手心,有些好气又好笑:“难道我就记得?”
“那就从他们下车开始吧。”
电影开始播放。饶懿把她往怀里带了带,让她靠在自己肩上,掌心轻轻握着她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指缝。
银幕上的光影在两人脸上流动,女主角正靠在男主角肩头说话,台词俏皮中带着男女心知肚明的撩拨。
茶几上的果盘无人问津。
没人舍得离开,哪怕只是起身几厘米。
饶懿的呼吸贴着她的耳廓落下,温热的,拂过耳尖,他轻轻调整姿势,让她的后背更贴合自己的胸膛。刘慧莹顺从地往后蹭了蹭,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腔的起伏。
每一次呼吸都沉稳有力,隔着薄薄的衣服,像温柔的鼓点,慢慢叠在一起。
放到第三部的时候,刘慧莹有些困了,但并不想结束。
她调整了姿势,侧身窝过去,鼻尖蹭过他的锁骨,闻到他衣领间残留的、淡淡的洗衣液香味,混着他身上的气息,把空气烘得暖融融的。
“你明天,几点起?”她的声音已经迷迷糊糊。
“我可以不起。”
“老板要旷工啊?”
“交接的事情已经做完,老板也有私人生活。”饶懿一下下顺着她的脊背,安抚着,让那股困意肆意生长。
他的嗓音和夜色很相衬,刘慧莹很早之前就想称赞。
“那你……”
那你能休息多久?之后真的是像坊间传闻一样,去噪点吗?
“什么?”他问。
“没什么,不想看了,”刘慧莹的声音里带上了含糊的撒娇味儿,“我好困。”
她一直不喜欢第三部。
很多人说第三部让这个系列对爱情的诠释更完整,刘慧莹觉得他们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好,好,”饶懿抬手关掉电视,侧身,把她揽在怀里,轻声说,“我们去睡觉。”
哄小孩呢。
刘慧莹笑一下,把脸埋在他胸前,目光忽然有些空茫。
第56章
睡意昏沉的人没能很快睡着,事实上在一整套洗漱洗澡护肤的流程过后,刘慧莹已经重回清醒。
她走出浴室的时候,饶懿端坐在沙发上,拿着自己的平板,神色认真。
刘慧莹微微有些好奇,从他后面走过,瞥见一堆红绿折线。
刘慧莹:……
浴室架子上的洗漱包、自带的家居服、卧室里的两套衣服,还有自己的工作设备。此男把心思表现得好明显。
刘慧莹边腹诽边擦头发,饶懿扭头,手臂一伸。
“手机刚刚响了。”
很晚了,已是凌晨。不知道是谁。
刘慧莹接过,低头看了一眼,说:“你去洗澡吧。”
她拉开推拉门,走到阳台。
老小区的夜寂静深沉,浴室传开淅淅沥沥的水声。
拨出、接通。
“喂,妈,”她说,“怎么这么晚?”
“刚看到你的消息,我想想也知道,你肯定没睡。”朱富春那边,隐约传来电视剧的声音。
“又说我,那你怎么还不睡?”
“老年人觉少。”朱富春悠悠道。
“那白天怎么不回我?”
“白天嘛有白天要做的事情,我也很忙的呀,每天做做饭、洗洗衣服、跳跳舞、看看电视。”
“那你是大忙人了,最近没什么事吗?”刘慧莹问。
“没事啊,我有什么事。”
“那你过来住两天吧?我想吃你烧的红焖猪蹄。”
“嗯……”朱富春沉吟一阵,“我看看啊,你公司那边搞好了都?”
“对呀,现在大把大把的时间,你来了我天天缠着你。”刘慧莹早把里面洗澡的男人忘到九霄云外。
而且,妈妈来了,她也想问问妈妈的意见。如果她想在这个年纪出去读书的话,如果她想做一些,对未来不一定有用的事情的话。
没想到朱富春说:“嗯……过一两个礼拜吧,这几天太热了。”
可再过半个月,难道就不是盛夏了?
海市的夏天漫长而酷热,刘慧莹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妈,”她说,“你真的没事?没生病吧?”
“没有!”朱富春被问烦了,嫌弃的语气一出,刘慧莹反倒安心。
她又问:“你不会是在谈恋爱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传来朱富春匪夷所思的声音:“没有!你想什么呢?我这个年纪了,现在去找个老头伺候他?”
“没有没有,那万一你找个帅小伙呢,”刘慧莹语速飞快,“这又说不好的。”
朱富春笑一下:“就知道说我,你呢?有找伐啦?”
身后水声还在响,刘慧莹犹豫了一下,小小声:“没有啦。”
“懒得跟你讲,我要看电视了,你好睡了哦。”
“知道了知道了。”
刘慧莹折返,恰好看见饶懿从浴室出来,光着上半身,穿着白色的家居裤,肩上搭着毛巾,承接发间滴落的水珠。
刘慧莹有一丝心虚,她说:“我给你吹头发?”
饶懿点头。
呜——
电吹风的声音很响,能挡住呼吸和心跳。
饶懿顺从地往她这边挪了挪,膝盖轻轻靠着她盘坐的腿,姿势放松得像只卸下防备的大老虎。
刘慧莹的手指穿过他的发丝,指尖触到湿润的发梢,带着刚洗过澡的微凉。她慢慢把蜷曲的头发理顺,吹风机的暖风扫过他的发顶,也扫过她的手背,让她的指尖忍不住轻轻颤了颤。
“稍微抬点头。”她轻声提醒,手指轻轻托着他的下巴,让他的头微微后仰。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能感觉到他下颌线的清晰轮廓,还有他喉结轻轻滚动的弧度,是被暖风熏得有些放松的模样。
饶懿没说话,只是乖乖仰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带着点笑意,像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
刘慧莹假装专注地打理他的头发。
暖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渐渐干燥,发丝变得蓬松柔软,几缕不听话的碎发贴在他的额前,被风吹得轻轻晃。
他头发里混着的和她如出一辙的洗发水清香,被温水和暖风稀释后的淡香,缠成一团软绵的雾,裹着她的呼吸都变得缓慢。
“好了没?”饶懿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刚洗过澡的沙哑,像羽毛扫过耳廓,“看你走神半天了。”
刘慧莹厚脸皮:“你头发多还吸水,干得慢。”
饶懿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要把她此刻的模样都刻进眼里。刘慧莹的手指慢慢梳理着最后一团湿润的发,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体温,闻到他身上的气息,看到他眼底只属于她的影子。
心猿意马。
手酸了,刘慧莹开始走神。
不是都说,三四十正是如狼似虎的时候?
算一算经期,嗯……刘慧莹安慰自己,都是激素起伏惹的祸,跟她没关系。
“好了。”刘慧莹终于放下吹风机,手指轻轻拍了拍他的发顶,像是漫不经心地问,“你带了那么多东西,买那个没有?”
昨天还是回来的路上,车停在半道,他去便利店买的。
小盒子,一个晚上就用光了。
“什么?”他故意问的。
刘慧莹看出来了。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手腕被人拉住,两人滚作一团。
夏日昼长夜短,并不影响有情人享受自己的时光。
将近一周的时间里,饶懿住在刘慧莹家里,让五十平的小房子显得如此拥挤。
期间刘慧莹也去过他家两次。
一次是要陪小菠玩,他那里地方大,一大一小在客厅拼了一下午拼图,把饶懿独自一人留在书房开会。
还有一次,则是因为,刘慧莹很想念他的浴缸。
水面的泡沫细腻柔软,带着淡淡的薰衣草香,轻轻晃动,热气在玻璃上凝成水珠,慢慢往下淌。人泡在水里,听着浴室里水流的轻响,还有他落在耳边的呼吸,就好像泡在温热的蜜里,别说琐事,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
饶懿用浴缸诱惑过她,想让她搬过去一起住。那是在某次事后,两个人靠在一起温存,饶懿说,有浴缸的话,她可以直接睡过去,他会帮她洗澡。
刘慧莹脑子里的那根弦登时就绷紧了。
太快了。
掰着手指头数数,这才几天?
她完全不在乎一段关系是先有名分还是先做/爱,但确实有些怵了同居订婚结婚这些迈向稳定生活的环节。
她谎称自己认床,不太高明的借口,但足以表明态度。
于是两人还是保持着饶懿一周大半时间在她这里度过的生活方式。
平静日子没过上几天,某日晚饭后,饶懿用过书房,想将她原本摆在桌上的东西放回去,纸张散乱,他看到了几所大学的申请材料。
英国、新加坡、爱尔兰、挪威。
学校介绍,旁边有原子笔的痕迹,圈出了院系介绍和硬性要求。后几页是刘慧莹的个人陈述,英文稿子有改过几遍的标注。
饶懿的手指捏着纸张,指节渐渐泛白,原本平整的纸页被揉出深深的褶皱,连呼吸都跟着沉了下去。
厨房传来水流声,刘慧莹正洗着草莓。
是他下班回来的时候去生鲜超市买的,冰箱里还备了淡奶油。
可此刻那些甜意像被瞬间冻住,他站在书房门口,看着手里的申请材料,眼底的光一点点冷下去,比阴云还沉。
刘慧莹端着玻璃碗走进来,还没张口就顿住了。她看见饶懿手里的申请材料,还有他的神情。
碗沿的水珠嗒地滴在地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说来也很神奇,饶懿一年四季都是一张不怎么变的扑克脸,刘慧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张坚毅英俊的脸上看出更垮的感觉的。
他严肃的时候真有些吓人。
好在摸惯了老虎屁股的刘慧莹已经免疫。
她把草莓碗放在一边,抽纸擦手。
“这是什么?”饶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他把那叠纸放在碗旁边。
“你看到啦。”刘慧莹说了句废话。
“你要出国?”他盯着她的眼睛,眼底的情绪像潮水般漫上来,“你要去哪里?去多久?你就没有想过,有必要告诉我一声吗?”
“我还没确定……”刘慧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刻意的轻松,“我怕申请不上,也没想好……”
空气凝滞几秒。
“没想好什么?怕我拦着你?还是怕把我算进你的未来里,会打乱你的计划?”饶懿反问,声音都有些发哑。
他说得太重了。
刘慧莹不想面对这种指责。
“我又不是要瞒着你,我藏了吗?那这些材料不是就放在那里吗?”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刘慧莹忽然不想看他,泄气,转过身,走到沙发边坐下,说:“我没想瞒着你,还想让你帮我写推荐信呢。”
沉默。
“我原先认为不用问的。但是刘慧莹,你说试试的时候,你和我是在讨论同一个定义吗?”
刘慧莹侧过头,饶懿站在走廊上,半边身子落在阴影里。
“你把我当什么?辛苦工作的奖赏?你留在国内的情人?”他走过来,整张脸彻底露在灯光下。额前的碎发被他烦躁地捋到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眼底执拗的光像燃着的火星,死死盯着她,好像她的一个回答就能毁灭他。
“情人也是我在给自己脸上贴金吗?你除了睡我,也并不好奇我的人生我的未来,刘慧莹,你真的有打算过和我在一起吗?”饶懿再往前一步,“你是不是觉得,等过了这个阶段,就可以随时把我抛开?”
“你脑子清醒一点,”刘慧莹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在某个瞬间沉下去,“别胡说。”
她伸手去拽他,却被他攥住手腕按在身侧,动弹不得。
“我胡说?”他笑了,指腹用力摩挲着她的手腕,像是要把她的皮肤烙出印子。
“我问过你想休息多久,需不需要找人内推,那你呢?你为什么不问我?我要去哪里,我要做什么,你关心吗?”
第57章
刘慧莹哑口无言。
饶懿咬牙,为她可耻的沉默。
“你总是进三步退一步。你想要的游刃有余,你也得到了。”
“刘慧莹,我究竟哪里不如他?为什么你能和他生活这么多年,却对我这么吝啬?你心里真的有我吗?”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进自己心里。说完,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刘慧莹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的肩膀,看他冰冷又炙热的眼神:“别这样……”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底的激动渐渐变成疲惫:“可你连问都没问,就替我做了决定,把我排除在外。一次,两次。”
客厅里的空气像凝固了,只有两人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蝉鸣。
但很快,饶懿松开手。他后退一步,顷刻间回到了冷静自持的面具之下,收起了一切体面之外的情绪。
“我们冷静一下再谈吧。”
他转身,迈步。
房门关上,轻轻的一道砰。
他走了。
好像报复一样,现在,被留在原地的人变成了她。
这算什么?
刘慧莹的手停在半空,她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缓缓地、缓缓地将头低下。最终,将脸贴在沙发盖毯的绒面上,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睫毛闪烁,眼睛轻轻闭上。
她趴在那里,室内无人般安静。
两分钟后,刘慧莹起身,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后,她回到草莓碗旁边,低头,剥掉绿色的草莓蒂,塞进嘴里。
好酸。
刘慧莹站在那里,一个又一个地吃。
这草莓也不知道多贵,看着又大又红,还不如街边买的好,还这么难咬……
门突然开了。
刘慧莹脸颊一鼓一鼓,表情是愕然。
饶懿把钥匙放到玄关的台子上,视线一扫又收回,眉头微皱,开口:“干什么这么看我?”
刘慧莹咽下去,嗓音有点涩:“你去干嘛了?”
“倒个垃圾。”
饶懿洗了手,抽了两张纸,站在她旁边,捏起一个碗里的草莓,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甜吗?”
“一点也不甜,”刘慧莹低头,看得见他的衣服下摆,语气带上了一些倔,“你被骗了。”
“我吃着还挺甜的。”
“不是说冷静一下?”她揪着餐巾纸。
饶懿的手伸过去,他的手包着她的手,最中间是一个皱皱巴巴的纸团:“你还没冷静够吗?”
刘慧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我又不是你。”
“我怎么了?”
他平静下来了,刘慧莹反而忍不住情绪波动,“你扔个垃圾把脑子也扔掉了?干嘛凶我?”
饶懿叹一口气,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讲讲道理吧。”
他捧住刘慧莹的脑袋,两手将她的头发拨到脑后,大拇指的指腹将她眼角的泪抹开,好像和刚刚那个有些阴鸷的人不是同一个:“别哭,我们好好说。”
刘慧莹躲开他的手,把头别过去,抽了两张纸抹脸,又深深地擤了鼻子。
“说什么?”
饶懿接过她手里的纸团,连同桌上那一些,一起塞进垃圾桶。
他转身时,刘慧莹依旧在原地。
饶懿深吸一口气,又细细地吐出。喉结轻轻滚动一下,他的眼里有些无奈。
随着脚步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他没有等到刘慧莹抬起手回应,直接俯身,牵起她。
“来。”轻声。
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手拉着手,像小学生一样面对面。
刘慧莹的眼睛有些涩。
她低着头:“我没有骗你。我和你在一起,当然是因为喜欢你。”
“我没……”他要开口。
“你别说话!”刘慧莹打断他的语气比说喜欢时更生动。
她已经不是年轻小孩了,说喜欢,不是那么难,难的永远是喜欢之后的部分。
“我真的喜欢你,可是,我们想要的东西,可能,是不一样的。”
“是吗?”饶懿的声音很冷静,甚至又变得有些冷酷,“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刘慧莹一时没有接话。
她也在想这个问题。她知道吗?
“你看到的那张病历单,已经是两个月前的检查,”饶懿说,语气有些无奈,“我已经很久没吃药了,病怎么会好呢?”
这是真的。他在她家住,五十平方的小房子,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第二个人的眼睛。
刘慧莹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或许是潜意识里,她有意避开了与此相关的一切。
她还是没说话。
“刘慧莹,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他说这句话时,喉间仿佛含着一团湿透的棉花。
刘慧莹抬起头。
沙发上的两个人坐得很近,只是她一直回避着不去看他。而现在,刘慧莹仅仅只是抬起了脑袋,就发现饶懿近在眼前。
与他,多么不相称的一句话。
乞求爱的时候,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会失落,会嫉妒,会无故地欢欣又无故地低落。
脆弱又无助,能为爱人的一句话而毁灭,也能在一个眼神里重生。
那属于凡人的忐忑无奈、喜怒无常,却让她的心里泛起一股绵绵的怜爱。
刘慧莹靠了过去,她把头埋在饶懿的颈侧,深呼吸,汲取有他的空气,开口:“我结过一次婚了,婚姻在我这里,没那么神秘也没那么神圣。我不想很快结婚,我不想很快走进下一个家庭。”
“离婚之后,我一个人生活的这段时间里,我突然很遗憾,年轻的时候没有更多把时间留给自己。那时候太忙了,忙到没有时间去想,除了工作、除了恋爱结婚,我要干什么,我还能干什么。”
“当然现在也不晚。”
“上一段婚姻搞砸了,虽然不是我的过错吧,但后来,我隐隐会觉得,既然这种事都能搞砸,那别的,也不是一定说要百分百完美。不是破罐子,也可以破摔,碎了也就碎了。”
“我不是在说你,也不是在说我们之间是我肆意妄为的结果。和你在一起,是我离婚之后做过最谨慎的决定。”
“你说我,不关心你,也没有计划过我们两个人的未来。”
“你是对的,饶懿,你总是对的。”
“我不知道,”她的一只手捧上饶懿的脸,细细密密地蹭过他下颌的胡茬,来回摩挲,“你别拿自己和别人比。以前,我会过问张闻宇的种种。但是你的话,我好像默认了你是不需要我担心的。”
“可能这是一种后遗症,你知道的,下属不好过多打听老板的事情,我默认了,你想让我知道的,就会告诉我。没告诉我的,就不想让我知道。”
“对不起呀。我还没有习惯。”
埋在他颈侧,刘*慧莹距离他的心脏很近。她的声音传过来,比起理智,先到达的是情绪。
作为回应,饶懿侧过头,亲吻了一下她的手心。
窗外的天彻底阴了,风卷着雨点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屋内的二人依偎着。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身上的气息都变成了混合的味道,刘慧莹像小动物一样在他颈间拱了一下,又蹭了蹭,说:“可是你很想要的,对吗?”
“想结婚,想有个家庭,一起生活,一起分享。”
在他耳边,刘慧莹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饶部长,你出乎意料地传统又居家。”
“所以你看,”她的话像笑又像叹息,“我们不合适。”
“但是我没有要抛弃你的意思,嗯?”她半抬起头,说得又急又快,显然是把他先前口不择言的话听了进去。
她又靠回去,听着他的心跳:“你说我不够关心你,我承认,我会改的,你知道我学习能力很强。”
“但是,还有的东西我是改不掉的……和我在一起,你要抛弃掉很多东西的。”
“我很害怕有一天你终于发现,其实那些东西对你而言更重要。”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会想结婚,我不知道我明年后年是不是会去另外一个国家,我知道我一定会回海市,但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在做什么,有没有别的目标。”
“我们要在一起,你就只能迁就我,我甚至不能告诉你,什么时候我们可以一起生活。”
饶懿要说话。
刘慧莹抬手,按住了他的喉结。
触感很奇妙。
她看不见饶懿的表情,饶懿也看不见她脸上的湿痕。
“你别在这里回答,好吗?”
“你回去想想吧。”
饶懿低头:“你又要赶我走吗?”
刘慧莹摇头:“你知道钥匙在哪里的。就,好好地想一想吧,好吗?”
“我没有逃走,也不是在找借口分开。我答应你,到时候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只要你告诉我,我就都相信,好吗?”
她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吗”,一个比一个柔软。
手臂攀在他身上,刘慧莹重重地搂了他的臂膀一下,亲昵地凑到他耳边落下一个吻,却说着截然不同的话:“走吧。”
她没有松开手,他也没有动。但最终,饶懿接受了这个提议。
冷静一下吧。
这句话被两个人分别以不同的方式说出来,变成了真的。
饶懿离开后,有那么两天里,刘慧莹的全部精力都聚焦在英语考试上。
她不得不如此,以对抗自己总是不自觉朝门看的眼神。
但两天的时间里,门始终没有被打开,更没有一个人悠悠地说一句“我只是去倒个垃圾”。
后来她按部就班地准备英语考试,背单词、练口语。
她咨询了择校机构,圈定了最后的申请名单。
她和唐佳宁联系,说好了如果以后真去欧陆的话,一定去找她,请她吃昂贵的中餐。
一切如常,她照旧和卓晴约饭,谈天说地。
不知道是第三天还是第四天的午后,刘慧莹对着电脑,用AI智能体练习口语。
桌上还放着没喝完的半杯咖啡。
手机突然震动,未知号码执着地响了两次,她不耐烦地接起。
电话那头的话像重锤砸来,刘慧莹的手猛地顿在键盘上,脑子一片空白。
她跑出去的时候几乎忘记穿鞋,套衬衫的手指好几次穿不进袖子。
跑到小区门口,一边看着手机上打车软件的进度,一边给人打电话。刘慧莹的呼吸早乱了,等到终于坐上后座,她的额上全是汗水:“师傅,去滨江派出所!开快点!”
第58章
时针往回走两格,刘慧莹冲咖啡的时候正为了溅出来的奶泡烦恼,城市的另一角,有人发现邻居来了新访客。
随园新村的墙皮掉得厉害,斑驳的砖墙上爬满爬山虎,连楼道里的声控灯都时好时坏,要使劲跺两下脚,才肯慢悠悠亮起来。
海市的老小区都是这样,美丽家园工程只能让外表体面一些,住进来才知道老房子的苦。
随园新村算是其中条件不错的,最重要的是地段好,就在市中心,去哪都方便。
张阿姨住三楼东户,守着这套老房子过了二十年。隔壁户空了小半年,上一任租户是对小夫妻。
门口堆的旧纸箱都落了灰,直到上周六,房子终于有了动静。
那天张阿姨在阳台晾衣服,把长长的杆子穿过背心的两肩时,她听见隔壁传来“咔嗒”的开门声,然后是一阵隐约的谈话声。
老房子,隔音差。
谁家声音高一点儿,上下三层共十二户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跟钻了他家被窝似的。
张阿姨不经意走到门边,探头一看,是个穿蓝紫色连衣裙的女人,正指挥着搬行李的师傅。
女人长得真好看,光鲜亮丽,脸色却不好。
行李并不多,里面却有小孩的东西。张阿姨猜,她有个女儿。
她猜的果然没错。
两天后,女人再次出现的时候,牵了个八九岁的小女孩。
张阿姨觉得不错,看着都是正经人,应该不会扰民。
她没和她们打过招呼,现在的邻居不比以前了。
母女俩似乎并不准备常住,东西不多。
她们深居简出、很是低调,张阿姨被激起了一些好奇心。
又是两天后,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出现在了楼道里,手里拎着两大袋东西。
张阿姨听见,隔壁传来一声脆生生的童声:“朱嬢嬢!”
油烟道里传过来豆豉蒸排骨和咸菜豆干的香气,倒是勾起了张阿姨的回忆。
晚饭后隔壁传来动画片的声响,比平时的还要更响一些。
张阿姨在择菜,老伴去世后,她一个人住,不饿就想不起来烧饭吃饭。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来到了楼道里,年老的穿着方格子上衣,年轻的穿着阔腿裤。
哗哗的水流,隔壁的动画片声,张阿姨依旧能听清她们的谈话。
“怎么搬到这儿了?小区都没安保。”方格子问。
“保安有什么用,我名下的房子他都知道,要上门容易得很,我在这里短租,他反而想不到。”
“那你住酒店呀,你看你。是不是怕身份证会留痕迹?你用我的好了,酒店好歹还有监控有保安。”
阔腿裤摇头:“不用,已经很麻烦您了。酒店……门一关发生什么别人也不知道,短时间里,我不想看到他。等下周我把小菠送出国,再跟律师一起,去见他。”
张阿姨抬头,往纱窗外看了一眼。
“……你要当心,”方格子说,“没别人能陪你去吗?你还是没……说?”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啊。”阔腿裤苦笑。
方格子并没有劝她,只是说:“你需要人搭把手,那我陪你去。”
阔腿裤并没有推辞。
她默默地点了头,千言万语,不知该说些什么,却不能不说,于是只能吐出一句干巴巴的谢谢。
时间来到了这一天的中午,刘慧莹刚刚对照着网上的步骤,生疏地打开不属于自己的胶囊咖啡机。
同一时间,张阿姨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听见隔壁连续传来敲门声。
先是两声砰砰,无人应答。
敲门声又响起,三声接着两声,两声接着三声。
来人或许并不那么笃定,他冲着门口喊“饶沛?”“你在吗?”
声音并不尖锐凶猛,甚至,他顾忌着邻居,不敢放高音量,显得斯文有礼。
但门依旧在响。
木门和门框,发出撞击的声响。
咚。
咚。
咚咚。
来人确实不确定里面是否有人,但是张阿姨知道,是的,她们在家。
张阿姨关掉电视,趿着拖鞋,悄悄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缝上。
五分钟后外面息了声响。
又过十分钟,隔壁的门悄悄开了一道缝。
声控灯没亮,窗户被外立面生长的攀岩植物挡住一半,楼道里黑漆漆的。
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来,啪地拍在门上。
廖方笑着:“你怎么住在这种地方?快,跟我回家了。”
饶沛下意识地要拉上门,然而他推门的力道更大。
“你看看你,还把小菠带过来。”
小户型,一眼,忘得见全景。
“来,”廖方半蹲下来,“小菠,走,我们回家了。”
小菠没动。
她两手握着遥控器,想了想,头一转,视线回到了电视机上。
廖方的笑容消失了。他微微抬头,视线上移,望向小菠身侧的朱富春。
那眼神冰冷,像在看一个碍事的、不该存在的东西。
“小菠,”他又说,“你还记得你姓什么吗?嗯?”
“廖方,”饶沛的手依旧把在门上,微微颤抖,“你走,这里不欢迎你。”
“为什么?”他反问,“我是你的丈夫,是她的爸爸,我和你们在一起,有什么问题吗?”
平静。
平静到窒息。
朱富春从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看着饶沛和她的丈夫交谈。她的眼神有过一瞬的空茫,又很快回到现实中来。
“别闹脾气了,夫妻间的事,哪有说分就分的?”廖方握住饶沛的手腕,他的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理解和包容,“走吧。”
“我不跟你回去!”饶沛甩开他的手,很快地往后退,脚步趔趄,靠在墙边才站稳。
“你这个样子像话吗?”廖方向门边走了两步,脚抵住了门缝,“孩子还看着,还有这位阿姨,饶沛,你不介绍一下吗?”
“走,”饶沛重复着这个字,“你走,我们离婚,我不会回去了。”
廖方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宠溺的笑,好像面前的人在讲什么天方夜谭。
“你又来了。”他说着,用手拢了拢脖子,由前往后、由后往前,“饶沛,我说最后一遍,跟我回去,就当这些天的事没发生过。”
“我找好律师了,你不走,我就报警。”饶沛的手颤抖着。
廖方的眼神里带上了嘲弄,好像在说,你?报警?你要告我什么呢?
饶沛的思绪很复杂,她感觉得到自己的鼻腔里开始积蓄清水。那是眼泪的另一个出口,情绪在那里堆积,以一种更需要收拾的方式提醒别人它的存在,也将人的清醒堵住。
有一瞬间,惯性促使她几乎要伸出手去挽上对面人的胳膊,或许她潜意识里觉得那样的路会更好也说不定,毕竟她知道那一条路的样子,所有的样子。
危险。危险因为重复而显得安全。
惯性。重力。
而她不知道另一条路的样子,她不知道另一条路走不走得通。
当然她被告知过那是更好的选择,但是那是新的。新的总是需要积蓄勇气的。
饶沛的头低下来。
廖方笑了一下,甚至没有轻蔑,而是温和的。但是他朝朱富春的方向看了一眼,轻轻地点头致意。
朱富春很平静。
饶沛用手背抹掉脸上的水渍,眼睛里流出来的,鼻子里流出来的:“不了,我不回去了。”
廖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而对于饶沛而言,这也是她熟悉的表情,之一。
或许此时,她已经有预感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电视机里,动画片的声音一直没停。
饶沛的脸上还残留着水痕,发亮发光的。她强忍着没有回头看一眼给自己勇气的人。她觉得自己站在门边,好像就有一种使命,把所有不合适的东西扫出去,结束掉。
“你要打我吗?”她说,“还是你要先跪下来?”
她说话的语气甚至有些放松。
廖方一动不动。
饶沛关上门。门板触及他的皮鞋尖。
就是这一下。
他猛地一把推开门,门板撞在饶沛的头上,她踉跄着后退。
一只手伸过来,抓住她的上臂,将人往外扯,推在了楼道的角落,“我想和你好好说的,你为什么不听?”
饶沛挣扎着站起的时候,廖方一把拉上了她的房门,阻拦里面的人出来。
紧接着他俯下身,随便拽住什么往上拔,想要将人拎起来,想要带她离开这里。
“我跟你好好说的时候,你不听?你躲,她拦,为什么要毁了我们?嗯?你要去哪?”
动作急迫,饶沛的小臂在地上摩擦而过,一阵刺痛,她顾不上头皮的疼痛,一手搂住他的小腿,用尽全身力气咬了上去。
吃痛。
廖方的手一瞬间松开,他站直了身体,低下头:“饶沛,你自找的,你知道的,一直都是你自找的,你就是贱得慌。”
饶沛没什么别的念头,她眨了眨眼,开始哭:“对不起我错了你说得对……”
一连串的话几乎不需要思考就从她嘴里冒出来,带着哭腔,带着眼泪和鼻涕,带着熟稔。
而与此同时,她的手在身下握紧了一根摔在黑暗的楼道拐角时摸到的工字型铁栏杆。
栏杆被风吹日晒腐蚀,锈迹斑斑,一端闪着尖光。
但这时候,一间屋的门开了。
朱富春不让小菠出来,再次合上了房门。
而另一间屋内,门板背后,张阿姨拨通了报警电话,小声念着地址和情况,让警察快来。
朱富春一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握紧了在门边抓起的螺丝刀:“你放开她,走!现在就走!”
廖方朝下看了一眼。
饶沛蜷曲着身体,在上的那一只手护住了头颈,也掩住了另一只手的动作。
她露出来的那一只手,带着戒指,闪着微光,莹白的光上有污浊和暗红。
廖方温和地笑了一下,三步并作两步,粗鲁地夺过了中年女人手里的手机,而对于螺丝刀,他轻蔑的态度不言而喻。
一掼一推。他们的身体力量差距太大了,朱富春的后腰撞在门板上。
门板一震,门板背后的张阿姨也随之一震。她颤抖的手心里握着的菜刀,几乎要掉到地上。
廖方转身,朱富春没有犹豫。事实是,或许她不再年轻不再不知疲倦,她对如何战斗有更多的领悟。
她扑上去,用牙齿撕咬,用健硕的手臂勒住他的脖颈。而与此同时,一只准备好的手与另一只手汇合,用尽全身气力,饶沛仰头,将工字型铁栏杆往上捅,插进了廖方的小腿。
痛呼。
铁栏杆顺着他的肌肉划过去,留下很深的痕迹,血飚出来。
饶沛还是缺乏经验,她不知道,如果不能把骨头打断的话,短时间内,对方只会疼痛,不会失去行动能力。
廖方发了狠,单脚跳了两下,体面全无地倚靠在墙面上,眼神阴狠。他甩掉背后的女人,扑向爬不起来的饶沛。
三人扭打在一起,哭喊和闷哼混在一起。
一个低矮的人影从门后边冲出来,直直地撞过去。
咚——咚—咚。躯体停在转角的平台,不动了。
人滚下楼梯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居然那么像拍冬瓜的闷响。
第59章
派出所的白炽灯亮得刺眼,墙面是单调的浅灰,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消毒水混着烟味的味道。
刘慧莹在来的路上想了很多,但都是断断续续的、不成篇的猜想。从猜想到揣测,到种种不妙的预感。
打电话的人并没有说很多,只说了是关于谁的,又说让她有空过去。
一开始的震惊后,她在网约车上反复咀嚼这句话。
这个并不强硬的措辞,是不坏的预兆,对吧?
她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先自己吓自己,手指却还在发颤。
车拐入滨江区,速度慢了下来,堵车,断断续续。午后的烈阳和车内的冷气交织在一起,油门轻一下重一下,让她头昏脑涨,胃里翻涌。
车停在街道拐角,打开车门的刹那热风拂面,刘慧莹晕车的反应没有减轻,但她加快脚步。
门口登记,走进大厅,找人,环视一圈,先撞见了个熟悉的身影。
饶懿站在值班窗口前,穿着深灰色衬衫,领口扯得有些松,平日里整齐的头发乱了几缕,侧脸线条紧绷,正低声跟民警说着什么。
惊讶在这时候没什么发挥的余地,事实上一切情绪都很远很淡。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问题甚至都没有划过刘慧莹的脑子。
她只是很平静地移开视线,然后在左边第三排找到了妈妈的背影。
“妈!”刘慧莹冲过去,扶住朱富春的胳膊。
上上下下地看了她一圈,刘慧莹一边检查一边语无伦次:“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有太多问题。
朱富春拍拍她的手:“我没事,你坐,坐。”
她的动作让刘慧莹发现了坐在朱富春身边的小孩。
小孩的背影被宽大的座椅靠背遮住,只露出小半个黑色的头顶。
是小菠。
小菠的裤腿上,有一片暗红的痕迹。
刘慧莹盯着那一块痕迹看了很久,才确认,是血。
视线上移,对上小女孩安静的双眼。刘慧莹挤出一个笑,克制了情绪化的动作和语言。
她坐到了朱富春另一侧,用手把被汗液黏在脸上的发丝胡乱左右拂开,又把脸埋在手里深呼吸了一下,才开口:“你得告诉我怎么了。”
她的脸还埋在手里,小声:“你真的要把我吓死了。”
朱富春拍拍她的背,刘慧莹顾不上身上的汗,想搂过去,碰到她的腰,却见朱富春条件反射地后缩了一下。
刘慧莹的心猛地一揪,她往后靠,掀开妈妈上衣的下摆一瞄,动作又轻又快。
后腰是一片淤青。
以最中间的长条形黑紫色痕迹放射开来,触目惊心的一片。
刘慧莹平静地抬头,眼神里有水光:“去过医院了吗?得检查一下。”
“皮肉伤,”朱富春说,比起自己的伤,她更关注的是刘慧莹的情绪。
今天发生的一切,也超乎她的预料。
在朱富春的设想里,刘慧莹是不会知道她来过海市,做过什么的。
但现在刘慧莹知道了。
她也就必须要想想,该如何解释一切。
“我们能走了吗?要等什么?”刘慧莹说。
朱富春:“待会儿要给我做个笔录。”
她转头看了小菠一眼,又看向刘慧莹,示意她,有些事不好现在说明。
刘慧莹沉默了一瞬,说:“我去给你们买瓶水。”
自动贩卖机离门口更近。
三瓶矿泉水,刘慧莹蹲在地上一瓶一瓶从出货口里拿出来摆在地上。她打算搂在怀里带回去,一双手先一步将它们拿了起来。
刘慧莹抬头,看见饶懿。
她蹲在那里,有些泄气。
站起来,又点了一瓶矿泉水,弯腰,拿出来,拧开瓶盖,咕咚咕咚。
派出所的白炽灯依旧刺眼,走廊里不时传来吵闹的对话声和打印机的“滋滋”声。
可能会有的情绪,被这场突如其来的事件冲得没了踪影。他们都清楚,此刻不是纠结私人情绪的时候。
两人沉默着站在一起,脸色都不好看。在短暂的时间里,谁也没说话,谁也没走开,汲取着一些与此处不同的空气。
门口走进来一个女人。
饶沛。
她手上有纱布包裹,或许衣服下面有更多,刘慧莹看不到。
女警陪着她。见到他们,饶沛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
她的侧脸下方有一小块擦伤,涂了药水。那一小块格格不入的颜色被表情所牵动。
饶懿向前的脚步顿住,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
饶沛停在他们俩面前,嘱咐:“要麻烦你一下。给小菠买件衣服换一下,看看她饿不饿,吃点东西。”
她说着说着,嘴唇哆嗦着:“廖方在医院,刚从手术室出来……”
她没说下去,小菠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向这里跑来,朱富春也起身。
迫切想回到妈妈身边的小孩在靠近的时候反而放缓了脚步,最后轻轻牵住了妈妈的衣角,仰头,眼睛一眨不眨,聚在妈妈脸上。
饶沛低着头,语气温柔:“跟着舅舅别乱跑,等妈妈忙好了我们就回家。”
饶懿想说什么,就听见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穿警服的人唤饶沛的名字。
她跟着进去。
一开始送她去医院的女警却留了下来,和他们一起坐下等。
气氛凝滞。
五个人三两对坐。
小菠捏着电话手表的表带,来回调整松紧。
年纪不轻的女警是唯一抬头的人。
或许是气氛实在过于令人窒息,她左看右看,安慰家属:“没事的,做完笔录就都可以回去了,我们会出一个家庭暴力告诫书。”
没人说话。刘慧莹忍住了抬头看对面一大一小的冲动,低着头握住了妈妈的手。
女警补充:“幸好智能猫眼的录像很清晰,这案子没什么疑问。”
“我能看看吗?”刘慧莹突然出声。
女警支吾:“这个算证物,不行呢。”
又是沉默。
饶懿突然转头,对着小菠问:“饿不饿?”
小菠往走廊尽头看了一眼。或许她更想在这里等妈妈出来,但犹豫了一下之后,她还是牵住了舅舅的手,顺从大人的心意。
两人走后,刘慧莹转头问朱富春,喉咙发紧:“除了腰上,还伤到别的地方了吗?”
“没有啦。”朱富春的语气带着刻意的放松和亲昵,那是对刘慧莹的安抚,但并没有多少效果。
“你是怎么认识饶沛的?”她问。
“你不记得了?”朱富春轻描淡写,“上次我来看你的时候,去那个很贵的渡江游轮上吃饭,不是你给我们做介绍的吗。”
刘慧莹压根不记得。
那是太小太小的擦肩而过,她必须要从记忆深处把这件事挖出来。
“你们那时候交换联系方式了?”刘慧莹没有印象,“是去洗手间的时候?”
“嗯。”朱富春说。
几个月之前,夏天刚刚开始的时候,一次偶然的遇见,没有任何交集,这样的关系值得加联系方式吗?
“你……”刘慧莹的话没说完。
“我去要的。”朱富春说,描述起那顿饭的一个插曲。
流动的江水,远处渡轮的鸣笛,洗手间的水晶灯折射出暖光。
饶沛起身去洗手间之后,朱富春犹豫过,还是起身。
走廊铺着地毯,隔音很好。
绕过半人高的绿植,她看见饶沛在补妆,台面上放着只女士腕表。
而见到了刚刚打过招呼的朱富春,饶沛愣了愣,露出友好的笑意,身体微微向内侧,从正对着灯光,变成了半明半暗。
朱富春没有进里面的隔间,她洗手,挤了足够多的洗手液,双手间揉搓出泡沫,状似无意地搭话:“我女儿也有条差不多的,就是总不小心刮到,你戴得真仔细。”
饶沛拍粉扑的指尖顿了顿,顺着她的话往下接:“谢谢阿姨,因为是别人送的礼物,所以,总要小心一些。”
空气里有香氛味道,几乎要掩过她轻轻的声音。
朱富春笑了一下:“是吗?你先生送的吗?我看,他对你很关注。”
她关掉水龙头,侧过身,拿纸巾擦完手,热情问:“要我帮你拿一下吗?看你不太方便。”
饶沛的手机和小包夹在手臂内侧,手上被气垫和粉扑占据。
朱富春说话时,眼睛始终看着饶沛的脸。
淡淡的表情,眼神从她的额角挪到颧骨,始终把稳定的温和笑意传递给对方。
饶沛却不敢直视她。
她别过头,又觉得自己反应过激了,于是答应下来,将包和手机递给朱富春。
朱富春接过,站着等她,礼貌地没有盯着,而是看向了镜子中的二人。
一高一矮,一少一老。朱富春看向镜中的饶懿娴熟的补妆拍粉动作,眼中竟流露出了一丝惘然。
等她结束后,朱富春主动拿起了台上的腕表,示意她伸出手。饶沛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
朱富春扣上搭扣前,手指在她手腕上一触,感受到了粉膏质地。
啪嗒。
“好了,”朱富春很快放开手,抬头,从包里掏出手机,解锁后调出二维码,递到她面前,依旧是平淡如常的样子,“来,我们加个微信吧?”
她没有说理由。
其实可以随便编一个的,例如想问问她化妆品用的是哪个色号,也想给刘慧莹买一个之类的。
饶沛先接过她的包和手机。
按在手机上的手指动了一下,饶沛也低头,点亮的屏幕自下而上把光打在她脸上。
她先抬头看了一眼,看到朱富春脸上的皱纹,整齐梳在脑后的头发,还有温和沉默的眼睛。
然后她才说好。
刘慧莹插话:“那个时候……”
她的话被打断。走廊尽头的另一间屋子出来两个人,叫了朱富春的名字。
朱富春起身,还握着喝到一半的、刘慧莹买的水,迈步进去。
看着她的背影,刘慧莹没说完的话,近乎无声地脱口而出:“可是你怎么知道……”
饶沛的血缘亲人看不出来。她和饶沛见过两面?还是三面?她也看不出来。
但你和她只有一面之缘而已,你却感受得到,为什么呢?
刘慧莹坐在原地。
窗户不知被谁打开了一条缝,热风吹进来,吹得她背后发凉。
第60章
刘慧莹坐在原地,望向走廊尽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饶沛出来的时候,先往这个方向望了一眼,看见的就是她茫然的表情。
警察交代了一些什么,饶沛点点头。刚哭过的眼眶有一圈红色,她虽然还捏着纸巾,却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色。
饶沛走到刘慧莹旁边,坐下,小心地不让伤口被碰到。
“沛姐。”刘慧莹跟她打招呼。
饶沛笑了一下。
两个人坐在一起,其实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饶沛是可以打趣刘慧莹和饶懿的,明知故问一些小菠口中的消遣活动。但这个时候说这个话题,谁也没有心情。
而除了这个,她和刘慧莹之间,也只有另一个交集人物。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但又不确定,有些事是不是该自己来说。
沉默,饶沛指了下旁边座位上的矿泉水:“慧莹,哪一瓶是小菠的?”
刘慧莹帮她拿过来那一瓶喝得最少的,拧开瓶盖递给她,等她喝完,又盖上。
饶沛只有一只手能随意用力,动作受限,她不好意思地笑,瓶身传递一次,她说一声谢谢。
塑料瓶身放回原地,刘慧莹坐回去,听见旁边传来一声:
“对不起。”
“嗯?”她侧过身子,其实已经猜到了饶沛要说什么。
排除她手上的纱布和脸上的伤,排除她不甚精致的头发和衣服,饶沛和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
刘慧莹是这样觉得的。无非是表情是笑是悲,说的话是此是彼,但归根到底,饶沛的那股劲儿,那种,神采飞扬的感觉,其实是一样的。
她打心底里,并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受害者。
今天她不明白的事情,已经太多了。
“你妈妈帮了我很多,今天的事情,也幸好有她在,”饶沛以一种同龄人的态度在和她交谈,尽管她比刘慧莹大了将近十岁,“我的一团糟,我的问题……今天吓到你了吧?对不起。”
“没关系。”刘慧莹不知道除了这三个字她还能说些什么。
说完这三个字,她就知道了。
刘慧莹斟酌了一下,还是问出口:“小菠知道吗?”
沉默转到了饶沛身上。
“以前,我以为她不知道。”
“今年,有一天我们吵完架,外面一片狼藉。我记得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拿刀对着他,但是没能捅下去。我很沮丧,到了很晚都没睡着,就穿上外套去看看小菠。”
“我没在床上找到她,差点要吓疯,然后,就看到她从玩具柜最下面的宽橱里爬出来。”
“她上小学之后,我就让她自己整理房间。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在那里搭了个小窝。害怕的时候,就躲进去。”
“我也不敢问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天晚上小菠跟我说,要是我们离婚的话,她会跟我的。”
“我不是一个好妈妈。”饶沛拿纸团抹掉眼泪,“但是你有一个好妈妈。”
“为什么不告诉饶懿呢?”刘慧莹轻声问。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因为她话中的人牵着小菠回来了。
小孩换了一身新衣服,头发也重新扎过,虽然只是简单的马尾辫。
小菠跑过来,坐在饶沛身边。小小的人只占据了半个座位,紧紧地贴着一侧的扶手,想离妈妈近一点。
饶懿在她身后,领着两个袋子,全是打包回来的食物。
小菠换下的衣服,他直接扔掉了。
他先把其中一袋递给刘慧莹,然后打开另一份的包装,把碗架在小菠和饶沛中间的扶手上,让小菠扶好,接着把调羹放到饶沛手里。
刘慧莹愣了一下。
还有她们的份。
她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说:“你们先回去吧,不用一起等。”
饶沛表了态:“那怎么行。”
饶懿沉默着忙前忙后,衬衫的袖子挽了起来。
他看了刘慧莹一眼,俯下身去解那一袋的扣子。
“不用,先放着吧,我不饿。”刘慧莹拦住他*,在纠缠的绳结上方,手指擦过他的手背。
人多了之后,对话反而少了。
只有饶沛哄小菠说话的声音,絮絮叨叨的,让刘慧莹等待的时间更加粘稠。
她没说话,饶懿也没说话。
他手里拿着一包纸巾,静静坐在三人对面,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刘慧莹同样地,依旧感受到所有的情绪都很远,她只想静静地盯着一处发呆。
朱富春很快出来,饶沛提议了让饶懿送她们,车上的位置也够的。
刘慧莹没有拒绝,这一天第一次,她面向饶懿说话,说的是:“送我们到医院就好。”
饶懿的回答是点点头。
饶沛和朱富春还有小菠,三人走在前面,饶沛扭头和朱富春说话,三个人之间的氛围反倒是熟络的。
衬得她们身后的二人,心事重重。
饶沛坚持跟他们一起去医院,挂的是特需号,所有费油她来支付。从医院回家之后,母女俩终于独处。
朱富春表示自己想先洗个澡,然后好上药。
医生说只是软组织挫伤,拍了片没有问题,给她们开了涂抹的外伤药和一些活血化瘀的中成药。
浴室响起水声。刘慧莹打开空调,默默开始整理下午出门时摊在桌面的各类资料、沙发上的衣服,接着从衣柜里拿出四件套,逐一更换。
阳台上的洗衣机启动。
她按下开关键后,蹲着的身体没有立刻起来,而是就着姿势,把脸朝向外侧,小口小口地呼吸。
头顶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夜色已经浓了。
朱富春洗好澡,刘慧莹刚好关上门,提进来外卖。
“叫的是小区门口的小炒,会快一点,”刘慧莹在桌前摆盘子,看她一眼,“先把头发绑起来吧,把饭吃了再吹。我再给你涂药。”
她拍了拍座椅上的靠垫,示意朱富春:“医生说要多休息,这两天别弯腰别发力,你要注意点。”
朱富春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动作还是像她小时候那样温柔。只不过小时候,朱富春会直接摸她的脑袋。
现在她长高了。
客厅暖黄的光落在妈妈脸上,一顿饭的时间里,母女俩不是没有交谈,只是说的都是一些,菜的味道怎么样、海市的天气、最近在看什么电视剧,这一类谈与不谈都一样的话题。
吃过饭。刘慧莹收拾桌子的时候,朱富春去吹干了头发,各司其职。
等她洗完手,妈妈已经翻出了药油,坐在沙发上,等着刘慧莹过来。
掌心沾着琥珀色的药油,落在青紫的淤青上。药油带着薄荷的凉,混着老药材的沉味,在空气里慢慢散开。
刘慧莹的动作放得极轻,可指尖触上去,朱富春还是忍不住嘶了一声。
“疼吗?”刘慧莹说,“我再轻点。”
“还行。”朱富春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你继续吧。”
药油的凉意渗进皮肤,刘慧莹的指尖在淤青处轻轻打圈,目光落在妈妈松弛的腰腹上,那里还有一道一道棕色的妊娠纹,是刘慧莹在妈妈身体里存在过的痕迹。
药油的味道往鼻子里钻。
“妈,”她的声音轻得像雾气,“你是不是有事没跟我说。”
她把问句说得像陈述句。
朱富春的呼吸顿了顿,没直接回答,只是把头往里歪,看向刘慧莹沙发上抱枕的花纹。
茶几上的马克杯冒着热气。
刘慧莹轻声问:“你来海市,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你帮饶沛,也是因为,妈,你以前接触过类似的事情吗?”
她不敢直接问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
药油逐渐融化在体温里,掌心发热。
“倒不是要瞒着你,毕竟是别人家的事情,你又认识她,我直接对你说,也不知道怎么说好。”
“你看,虽然老了,你妈还是挺厉害的。自己来去也不是问题,不会在大城市弄丢的。”
她的声音很平,像在说别人的事:“然后呢,也是不想让你知道以前的事情。”
“以前什么事情?”
躲不过的。
朱富春叹一口气,手垫在下巴下面:“我和你爸离婚的时候,你几岁来着?好像是三岁出头一点,我记得。豆芽一点儿大。”
“他打你吗?”
“偶尔。”
“结婚之后吗?”
朱富春想不太起来了,不太确定:“谈恋爱的时候,也有过吧?”
刘慧莹蹲麻了,索性坐在地上:“那你为什么不离开他?”
为什么要和他结婚,为什么要和他生孩子。
朱富春长叹一口气:“……不是那么简单的。”
“年轻的时候哪知道那么多啊,那个年代,打老婆算什么问题,只要知道往家里拿钱,就算不错的对象了。你爸,长得又帅,说实话,谈恋爱的时候人家都说我高攀,又说男人嘛,成家了才算长大,我也就稀里糊涂的,不觉得有什么。”
“然后你们结婚了。”
“结婚了,”朱富春说,“也就是那前后脚的事吧,我考上编制,不做代课老师了,比他工作体面,赚得也差不多。”
“他有几次麻将输了,找茬想动手,我也能跟他对着打,他是个麻杆身材,我胖嘛,力气够大,也有来有回的。”
指尖的药油滴在她的膝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在她身后,刘慧莹只能看见妈妈圆圆的后脑勺,散开的黑白参差的头发。
“然后就这样过下去了?”
“那时候哪知道好日子什么样啊,凑合着过呗,也哭也闹,没用啊,我有时候带着伤跑回娘家,也不知道怎么办,他带着东西上门来劝我回去,你外公外婆也骂他,可是骂完了呢,又跟我说,他保证了会改。我又想,不回去,那还能去哪呢?”
“跑啊,随便跑去哪,你又不是养活不起自己。”
“慧莹,”朱富春平静地说,“没有那么容易。”
“你想啊,对你来说,你最亲近的人是谁?以前没离婚的时候,有事情,你是不是跟小张说?现在有事情,你就会跟我说、跟朋友说。但是那时候,我最亲近的人也是你爸。我俩是一家人,钱放到一起花、睡在一张床上的人。”
刘慧莹说:“也是打你的人。”
朱富春沉默。
刘慧莹的手贴在她后腰上,用掌心的温度把药油渡进去。
薄荷凉凉的,熏眼睛。
“我不是,”刘慧莹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带了哭腔,“我不是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朱富春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回头,“慧莹是心疼妈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