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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你也不想被同事发现吧

    第41章


    桌上放着一碟莓果。


    刘慧莹端起来,边走边吃边看。


    两室一厅。


    客厅的空间和挑高都要比一般的楼房更宽敞,结合了餐厅和会客室的功能,角落里还摆放着一些健身器械。


    昨天怎么没注意到这酒店的套房客厅分区做得这么别致。


    目光扫过玄关,记起好像当时踢到了什么东西。


    刘慧莹捏着新鲜莓果的手一顿,不对。


    昨天一进门就。


    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继续往里走。


    卧室之外,另一间是书房。


    和别处的酒店式整洁不同,这里的东西零零散散,桌面摆着几叠纸张和阅读器,显然要更具生活气息一些。


    他应该是没让人打扫书房。


    刘慧莹扫了一圈,本来没想进去,却转眼一瞧,自己的包被挂在转椅上。


    她的托特包,昨天下班后跟着她去了地库,拎回了饶懿家,又一路来到了这里。


    现在回想昨晚下班时的场景,好像是上个世纪发生的事情。


    昨晚是谁把包放这的?


    记忆闪回。


    进门时趔趄的脚步,推搡的肢体一个比一个拉拉扯扯,就那么甩着转着,倒在沙发上,然后是床上。


    啧。


    刘慧莹晃晃脑袋,坐了下来,打开自己的包。


    笔记本电脑在里面。


    随身携带电脑上下班,是互联网人的基本素养。


    但难得有这样安静的早晨。


    对哦,我手机呢?


    这时候刘慧莹想起来了,但她没有急着去床上找,而是先优哉游哉地洗漱,理了理头发,才往卧室走。


    阳光在地板上爬格子,也爬上刘慧莹的脚背。


    饶懿还在开会。


    刘慧莹双手抱臂,倚在门边。


    他侧躺着,上半身支在枕头上,被子松松地搭在腰际,露出的后背线条流畅而结实。微微蹙眉盯着屏幕的样子,和办公室里那个一丝不苟的饶部长重合在一起,却又多了些难以想象的慵懒。


    活色生香。


    他还挂着耳机,刘慧莹不确定他有没有开麦,手比在耳朵边,嘴巴无声地张合。


    我手机呢?


    他长臂一伸,从另一个枕头下面捞出来眼熟的手机,冲她晃了晃。


    刘慧莹勾起嘴角,走上前去。


    “给我。”小声的,她伸出手去够。


    麦开着。


    他的嘴型。


    刘慧莹闭了嘴,身手也受到限制,她一只腿陷进床里,手还在往前伸,腰被人一搂就失去了平衡,像只大号玩偶一样窝进了床里。


    干什么!


    骂人都是没声的。


    饶懿没说话,自顾自用手指顺着她刚刚被弄乱的头发,然后把手机递给她,但就是不把人放开。


    刘慧莹顾忌着电脑,没敢用力挣扎,也没敢骂出声。但片刻后她发现不对,开着麦又不说话,肯定是在哐她。


    她狐疑地去看屏幕,果不其然是文档界面。


    左手往后伸,掐住他腰上一块肉开始转:“干嘛呀你!”


    饶懿按住她的脑袋往后靠:“陪我一会儿。”


    真烦人。


    刘慧莹垫着某人的胸肌开始查阅信息,刚开始还有些不喜欢身后会起伏的温热靠枕,看着看着就开始聚精会神。


    她是不动了,身后的人过了一段时间开始作妖。


    一下揉耳朵,一下弄头发,等她要反抗了,他就一副很认真的样子敲键盘,弄得刘慧莹继续打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好幼稚,啊,男人。


    “我结束了,”饶懿说,“我们去吃什么?下午,想做什么?”


    这话里不单纯。


    刘慧莹凉凉发言:“我还没呢,等着吧。”


    别人可不会管你是不是在休假,该找的还是得找你,不回消息的还给人加急。


    刘慧莹挑一挑,只选最紧要的消息回,也要处理上一阵。


    “我去把你的电脑拿过来?”


    “不用,我就回复一下,”刘慧莹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你把我包放进去的?”


    “嗯。”那只手就着她的头发开始理顺,先是发尾,再一点一点往上,最后是脸颊边,细细地别在耳后。


    刘慧莹专心翻着群里的消息,压根没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的大号靠枕变成了棉质的。


    放下手机的时候,她才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倚在门边等待的人变成了他。


    穿上了衣服,黑色的T恤,神色淡淡的,嘴角却柔和一些。


    现在总算不是衬衫了。


    “饿了?”他说。


    “先吃东西吧。”


    餐车不知是什么时候送上来的,她都不知道。


    她很自然地握上饶懿伸过来的手,被牵着坐到小圆桌边。


    海鲜拼盘,牛油果多士,意式三明治,巧克力草莓松饼。


    哇奥。


    午后的阳光正好,而她也是真的饿了。


    半个松饼下肚,碳水使人幸福。


    “昨天晚上,”刘慧莹咽下橙汁,开始翻旧账,“说是要吃夜宵,结果呢?”


    饶懿闻言,抬眼看了她一眼:“是我一个人的错吗?”


    刘慧莹手腕一翻,叉子转了个圈,大意是,这不是你的地方?


    “我可没有把人大半夜地拐到家里去。”


    “刘慧莹,”饶懿说,“做人要讲道理。”


    他又连名带姓地叫她。


    刘慧莹略微不自然地摸了摸眉毛。


    手机响,她顺手接起。


    “慧莹,我送了一些新鲜的鲍鱼和面包蟹过去,放泡沫箱里密封了,也放冰袋了,你下班的时候记得……”


    刘慧莹挂断。


    嗯……


    “鲍鱼和面包蟹,”对面传来凉飕飕的声音,“听着真不错。”


    “没有啦,”刘慧莹实话实说,“我比较喜欢吃草莓。”


    她戳了一个沾着巧克力酱的饱满草莓,递到他嘴边:“喏。”


    刘慧莹的本心,半哄半逗。


    但没想到,饶懿真的张开了嘴,看着她,微微侧头,咬掉了那颗草莓。


    刘慧莹轻咳一声,收回叉子,继续吃自己的饭,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你今天没有别的安排吗?”


    “有,”他慢条斯理地吃东西,像吊她胃口似的,细细地咀嚼,咽下去才说话,“跟你,在这里。”


    “刘慧莹,我改主意了。”


    “哪里也别去了。我们,就在这里。”


    刘慧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三天。


    从周四下班,到礼拜天的傍晚。世界上见过她的人只有一个。


    这三天里她品尝了酒店里所有的brunch种类,并且真如某人预告的那样,一步都没出门过。


    最年少轻狂的时候,也没有过这样糜烂放纵的日子。


    他们三餐颠倒,他们日夜不分。


    窗帘的拉上和打开就是人为制造的日与夜,光阴流转,屋里的人有时套着松垮的浴袍,有时是另一方过大的上衣,有时什么都没有穿。


    好像什么都顾不上了,又什么都不想顾了,世界只剩下这百来平方的颓靡绚烂,别的什么也没有。


    玻璃门蒙上白雾,能看见彼此交叠的影子被蒸汽泡得发胀。


    水流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淌,在后腰处汇成小小的水洼,又细碎地落到地上,变成最小单位的瀑布。


    晨光在谁的肌肉线条上流动,像条发光的河,被视线一一摩挲而过。


    倒在地毯上的红酒杯是完好的,随餐送来的插瓶鲜花花瓣卷着焦边。


    天花板,床单,黑夜里数彼此的心跳,数着入睡又数着醒来。


    周日傍晚的时候,窗帘大敞着,夕阳背后,刘慧莹和饶懿正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第一声电话铃响,有人给他打电话寒暄,打断渐入佳境的剧情。


    刘慧莹作势要抢他的手机,饶懿已经先三言两语把人打发走,接着把她搂进怀里,用光裸的臂膀圈住,嘴唇习惯性地在头发丝上压了一下。


    第二声电话铃响,这回是刘慧莹先一步抢走他的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又递了过去:“喏,是你姐姐。”


    他接过电话,起身:“喂。”


    “嗯。”


    “嗯。”


    “现在吗?”


    “……行。”


    他放下手机。


    刘慧莹趴在沙发靠垫上,用手掌垫着下巴,眼角眉梢都是慵懒。


    她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饶懿蹲下来,平视着她,说:“她有工作耽误了,我得去接一下小菠。”


    “嗯。”代替点头,她眨了眨眼,表示自己知道了。


    饶懿抬手,大拇指顺着她的眼角下方的肌肤来回摩擦:“跟我一起?”


    刘慧莹摇头:“我都没衣服穿。”


    “让人送上来,很快的,”饶懿说,“去吧,好吗?”


    窗帘被风吹得掀起一角,外面的车水马龙涌进来,带着真实世界的喧嚣。


    刘慧莹突然牙痒,想像这三天里的某一次一样,狠狠咬在他肩膀上。


    于是她说:“好吧。”


    “嗯,”他把她拉起来,半推半抱地送进浴室,“去洗澡吧。”


    镜子里的人有些陌生。


    刘慧莹别过眼,撩了下头发。


    眼角扫过,她突然发现,凸起的方形镜边有一道不起眼的凹槽把手。


    镜面是可以打开的。


    她往台面上扫了一下,发现要用的东西都齐全。


    但就是那么一丝的好奇心,刘慧莹突然想知道,他用的到底是什么香水。


    镜柜掀开一丝的时候,一张折叠几次的纸打了个卷儿,落到台面上。


    刘慧莹拿起来,入目几行字:


    患者:饶懿


    ……


    ……


    患者此前……遵医嘱接受抗氧化治疗……后发现少量活动……数量仍低于正常范围……有好转迹象。下一疗程结合……巩固治疗效果。


    刘慧莹盯着几排药看了很久。


    出浴室的时候,她把扎起的头发散下。


    小菠正用电话手表给舅舅打电话,活泼的声音说着要让舅舅给她带打包蛋挞过去,这样她在路上就可以吃掉,还可以不被妈妈发现。


    饶懿换好了衣服,依旧是白衣黑裤,他一手拿着手机温声应着童声,另一只手细细地整理着衣物上的折痕。


    低垂着头,难得地显得如此居家温柔。


    听到刘慧莹出来的声音,他对着电话那边说:“让老师陪你玩一会儿,我马上到。”


    放下手机。


    他递给她,整理好裙摆的米色麻质连衣裙。


    剪裁大方有巧思,很适合她。


    刘慧莹很喜欢这种材质的衣服,但是很少穿。


    因为麻总是很难打理,洗多了会发硬,褶皱总是消不掉,身上皱巴巴的,显得邋遢没精神。


    “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晚上有个视频要剪。你……顺便送我回去吧?”


    “顺路吗?”她笑着问,“让小菠等久了不好,不然我打车好了。”


    第42章


    送她回去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并不十分沉默。


    说着下礼拜的安排,说着她的离职申请什么时候会交。


    二人如常对话,只是天还没黑透,深蓝紫色的天幕带着些将歇未歇的落寞,有种盛筵之后的空。


    临下车前,饶懿探过身,握了一下她的手。


    他好像有话要说,却只深深地看她一眼:“好好休息,明天见。”


    刘慧莹笑笑:“明天见。”


    门卫室。


    她没在角落的快递堆里找到张闻宇所说的海鲜包裹。


    两天了,以海市的天气,就算放了冰袋也化完了。她是想来取走扔掉,不让东西污染环境。


    但没想到,保安大叔从里间的冰箱里端出来一个封好的泡沫箱:“是这个吧?那小伙托我放冰箱里,还给塞了两包烟呢。”


    大叔很庆幸:“这幸好是放进去了,要不早臭完了。”


    刘慧莹道谢,当场把泡沫箱开了,分了一半的海鲜给保安大叔。


    两个人你推来我推去,最后还是刘慧莹成功了:“真的麻烦您了!没事的,我也吃不掉。简单做的话清蒸蒸就好吃了。”


    她捧着还剩一半的泡沫箱回家。


    进门,蹲在冰箱边整理冷冻层,把所有东西都存放好,最后在洗手池边仔仔细细地洗手。


    家里只有一个人,平板放着情景喜剧,笑声稀稀疏疏,声音再响也填不满空间。


    脑子里,两个吵了一路的声音还在继续。


    一边是天使。一边是魔鬼。


    天使说:管这么多做什么?做人么,开心最要紧,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


    魔鬼说:难道你还想重蹈覆辙?现在吃也吃到了,抽身还来得及,就当艳遇一场。


    天使说:刘慧莹你什么时候这么胆小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不能先预设别人的品性行为,你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魔鬼说:这不叫胆小,这叫风险管理。不要妄想爱情能够改变一个人的想法,荷尔蒙退去了,大家都会回到原来的道路上。


    天使开始捣乱,说:可是你舍得吗?那炙热的还没燃烧到顶点的爱欲之火,把空气都扭曲变形的感觉,活一辈子能有几次轰轰烈烈的爱情体验?你明白的不是吗?这不是和随便一个男人约会就能有的感受。结局如何又怎样?要紧吗?


    魔鬼严正义辞地反驳:你一个天使说话怎么动不动爱啊欲啊的,有什么舍不得的?离婚了不也好好的,等房子的事搞完,离职了把联系方式一删,你们还能有什么交集?一样的路再走一遍,心知肚明有个定时炸弹埋在前面,你真的能放心吗?


    天使转身,呜呜呜地哭泣。


    刘慧莹狠狠地在水流中搓手,搓到两手发红,搓到那股挥之不去的海鲜气息完全消失。


    她并不觉得自己单方面斟酌取舍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但她确实觉得饶懿命很差。


    既然已经因为这件事使得上一段姻缘夭折,就该索性一条路走到底,那样,说不定,就是他们的缘分。


    刘慧莹诅咒他的病永远好不了,她会在口中说抱歉,然后毫无保留地拥有他。


    周日的深夜,刘慧莹收到饶懿的信息。


    他说,今天饶沛问起了她,给她留了两张唐宋仕女图艺术展的门票,明天上班,带给她。


    刘慧莹那时真的在剪视频。


    耳机里传来她自己的声音。她看一眼手机屏幕上跳出的消息,收回视线,将字幕核对完毕,然后才回复。


    两个字,她打了很久。


    [好啊。]


    周一上班的时候,小吴和小曲偷偷打量了刘慧莹好几次。


    她周五没来上班,有些积压的活正在等待处理,一个上午都没有空闲想旁的事情。


    还是到中午的时候,小吴主动问她要不要一起吃饭,刘慧莹才想起来,是打算今天在组里说自己要离职的消息的。


    她揉揉眼角,拉住小吴的手:“让大家先别走,跟我出去吃吧,有点事。”


    “打电话问问街角那家餐吧还有没有位置,再给大家定个奶茶,”刘慧莹温柔地笑,说,“麻烦你了,我还有两张楼下咖啡厅的储值卡,算辛苦费啦。”


    小吴的眼神有些怔忪,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难得地,没有打趣也没有兴奋:“好。”


    桌面上满满当当地铺着美食佳肴,刘慧莹说完之后,餐桌上陷入了沉默。


    还是她自己先开口:“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也不会很快就离职,不过大家共事一场,一直都相处得很愉快,不想让你们某天来上班,才发现我的工位空了。”


    “没事,姐,”有人接话,“我们明白的。”


    “什么时候走?”小曲的声音有些小心翼翼。


    “还有几天呢,这周我会把流程提上去,接下来就看部门安排交接节奏了。”


    小吴点点头,招呼大家吃东西。


    许多人的心情都很复杂,刘慧莹看他们这样,心里也不好受。


    但是没有办法。


    她只能表现得轻松些:“我最近老是请假,这几天是不是风言风语可多了?”


    “一半一半吧。”小吴也强打着精神,细数,“有猜您要走的,还有说您离了婚看透了工作的虚无,从此收心摸鱼,先从把积压的假期休完开始的。”


    “姐已经看好接下来去哪了吗?”


    “打算先休息一段时间,再看了,”刘慧莹摇头,“你们要是有什么想法,一定要和我说,我能做到的,一定帮你们解决。”


    “我们……”都是组内人,小曲问得比较直接,“会被拆掉吗?还是?”


    刘慧莹也不清楚,但秉着对上级的信任,她还是先安抚了他们:“我还不清楚……不过,应该是不会的,大的组织架构应该不会变动,只是我这边的继任是谁,我也没有把握。”


    大概率,是市面上挖人,部门内似乎没有合适的人员。


    这样一想也很有趣,周雪婷的位置还由饶懿暂代着,她又要走,招聘hr恐怕要加班加点了。


    话说开了,大家也消化了一阵这件事,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最近部门内的事情,尤其是人事变动相关的消息。


    刘慧莹这一阵子心思不在公司里,还真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事。


    有人说陆媛似乎要内部转岗,但不知道是平调还是升职,有人谈论出差未归的赵通海,说不知是什么事情要跑这么久。


    还有。


    “上个礼拜饶部长不是没怎么来吗?好像说大模型那边周五有个双周会他也是线上接的。”


    刘慧莹喝的是抹茶波波冰,正在用吸管戳下面的黑糯米丸子。她低垂着眼,吸一个上来,嚼嚼嚼。


    说话的人叹一声气:“最近好像是有些要调整的样子,不过和我们小虾米也没什么关系。”


    “不会吧?再怎么说,饶部长的位置不可能动吧?”


    “难说,”小吴咋舌,“人家本来也不是主要管我们的,我们就是个添头,划到安全线其他老板下面也不是没可能。”


    “而且,市面上好多挖他的猎头,你上领英看看。”


    但那种层次的变动,毕竟是离他们太遥远了。


    大家的话题很快转向了刘慧莹离职之后的生活,纷纷给她出建议,在这宝贵的空闲时间里可以去那里那里玩儿,做什么什么事情。


    说着说着,就开始叹气,感慨自己也不想上班,奈何被工资绑在这里。


    刘慧莹始终含笑听他们说话,也希望若干年后再回想起来在创享易购的这段时间时,能够记得如今轻松的瞬间。


    她放在包里的手机轻微震动。


    结账后,往公司走的路上。最开始是刘慧莹一个人走在最后,随后,小曲往后看一眼,特意等她,挽住她的手臂一起走。


    “姐,你还好吗?”


    “我挺好的呀。”


    小吴说:“其实大家都有些担心你,但是,也怕问了,你更难受。”


    生活上的变故,撞上职场上的变故。


    “虽然我们也帮不上你什么,但是,如果想找人聊天喝酒,随时都可以叫我们的!”


    “好。”刘慧莹弯了眼。


    工作,其实离了谁都能转,不存在所谓多么重要的核心角色,大家都是螺丝钉而已。一旦离开,过上一两周,文档的权限变更了,聊天记录刷新了,也就过去了。


    但,同事能够和她说这样的话,让她觉得,在这里的几年,还是有一些痕迹留下的。


    无论如何,她不是带着满腔愤懑和一身疾病走的。


    她们一路走回公司,上电梯。


    在茶水间,她和小吴分开,转身,看见一个让自己刚刚达成的内心平静如水般消逝的影子。


    午休时分嘈杂的休闲区,你来我往交谈的说话声。四目相对的瞬间,在场的其他人仿佛都不存在了。


    脑海里两个喋喋不休却在刘慧莹短暂的怔愣后卷土重来,一个比一个叫嚣得响亮。


    “来我办公室。”饶懿说,笔直地走过。


    刘慧莹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保持一米以上的职场距离。


    他在她背后关上门。


    一只熟悉的手将她鬓边的发整理到耳后。


    门板后,饶懿垂眼看她,温声问:“怎么了?不开心吗?”


    刘慧莹摇摇头。


    饶懿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背,带着安抚的意味:“要离职的事情,你告诉他们了?”


    刘慧莹前倾,脑袋抵着他的胸,轻轻点了点。


    靠得更近,却看不见彼此的表情。


    “不好受了?”


    他以为是辞职的事,让她感觉到了压力和茫然。


    又或者是他们之间。


    心脏的起伏咚咚传染给她,刘慧莹数着他的节奏,渐渐平静下来,又鸵鸟般不想睁眼,不想起来。


    饶懿由着她,两手按在她的太阳穴上,轻轻转动。


    潮水冲刷,从脑边的一点皮肤摩擦开始,慢慢漫上来,裹着人往里坠。


    放在几个月前,她绝想不到,有一天这间办公室、这个人,会让她感受到,绵长的、让人愿意沉下去的松弛感。


    这个时候,她突然讨厌起饶懿来。


    他坏一点、丑一点,她就什么都不用纠结。


    “刘慧莹。”


    “如果你改主意了,”饶懿的身形完全将她覆盖住,好像能把所有东西都隔绝出去,“你可以不走的。”


    “慢慢来,别急。”


    他的手回到刘慧莹的背上,轻轻地拍,微痒的触感顺着脊椎爬上去,把她所有的情绪都接住。


    第43章


    刘慧莹保持着依偎在他身前的姿势,有几次感觉到自己的嗓音就在喉咙口打转。


    想要将事情摊开来说明白的勇气,她一时还攒不出来。


    懦弱也好,拖延也好,在离开创享易购之前,在变为可以有名分的恋爱关系之前,她总是还有一些纠结的时间的。


    刘慧莹就这样安慰自己。


    远处的人声嘈杂衬得办公室里的静更沉更深,四周深海一样,唯一的声响是彼此的心跳,如同悠远鲸鸣。


    依恋。


    刘慧莹莫名地生出了一些自甘堕落者无能为力的悲哀。


    他们没能再待下去,有人敲门。


    刘慧莹后退一步。


    饶懿说稍等,眼神看向身前的人。


    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两张票,摆到她手里:“没空可以不去,饶沛那里天天都是这种资源,不稀奇。”


    刘慧莹点一下头:“那我走了。”


    手指垂落。


    傍晚的时候,刘慧莹坐在公司楼下的长椅上给妈妈打电话。


    她工作之后,一般是每周日固定给妈妈打一个电话,其余日子,就看有没有想说的事情。


    这周日,她忘了,妈妈也没有打过来。


    朱富春接电话的速度很慢,铃声响了三遍,电话才被人接起。


    “唉呀我洗衣服呢,你今天这么早下班啦?”


    刘慧莹略说几句,提及正事:“妈,我打算辞职了。”


    妈妈见怪不怪:“做的不开心吗?”


    “早就好辞职了,你这个工作太忙了,下一份找个轻松一点的,早点下班你也好自己学学烧饭吃,每天外面吃对身体不好的……”


    无论话题是什么,妈妈总是能讲到外卖对于身体的危害去。


    她那边开着免提,有哗啦哗啦的水声。


    刘慧莹嗯嗯啊啊几声,提起:“你之前不是说想来海市吗?我现在有时间了,你要来吗?我先收拾下房间。”


    “不然,我们出去旅游也可以。”


    朱富春那边只有哗啦啦的水声,过了一会儿她才说:“过两天再说吧,这几天太热了,过去了也就是每天吹空调。”


    “那随你。”


    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刘慧莹转身,居然是赵通海。


    “妈,”她对着电话,“有点事啊,下回再说。”


    赵通海提着旅行包,风尘仆仆。短短数日不见,他却像是骤然黑了一圈,皱纹多了几条,精神头却不错。


    看来西北数据中心的风水养人。


    见到刘慧莹,他很高兴地迎上来。


    “慧莹啊,没下班呢?”


    “你这是刚回来?”刘慧莹问。


    赵通海点头,嘿嘿一笑。


    “怎么不直接回家?你出差这么久。”


    赵通海:“来放个东西就走,这不刚好看到你了。”


    刘慧莹的手指点着手机背板,突然想起来,就在赵通海出差前,他给她发了消息说有话要说,还想见面说,没想到紧接着就出差了。


    后来……后来发生了太多事,她完全把那条消息抛之脑后了。


    现在想起来,刘慧莹不免问一句。


    是什么事情都无所谓了。她要离开了,这里的拉帮结派也好,勾心斗角也好,从此都与她无关。


    没想到。


    赵通海前后左右看看,见没人,把包一放,在长椅上坐下,冲她招招手,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刘慧莹被吊起了胃口。


    “你听说了吗?”赵通海说,“饶部长要离职了。”


    刘慧莹一愣,脱口而出:“什么时候的事情?”


    赵通海脸上写着果然如此,说:“慧莹啊,你就是太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我出差前,你请了一天假,真是不巧,那天,饶部长把我和陆媛叫到办公室去,说,他要走了。”


    瓷砖上有片水渍,刘慧莹盯着眼前的一小块区域:“走去哪?”


    “这我哪儿知道,老板也不会和我们交代啊。”赵通海说,“然后就聊了聊,他走之后的安排。”


    他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慧莹啊,你这消息是真的不灵通,饶部长不让我们两个说出去,但都这么久过去了,他要离开么,高管总是瞒不住的,一传二、二传三,好几个人都私下问我是不是有这个事。”


    “……是,”刘慧莹喃喃,停顿一会儿,又问,“那他有说过,为什么吗?”


    赵通海恨铁不成钢地瞧她一眼,还是说:“就说了是个人原因,那我们也不会问太细。但重点是!慧莹啊,风控部很可能是要划到罗老师那边去,你、我,我们都要早做打算。”


    打算。


    “没什么好打算的。”


    刘慧莹说:“你消息这么灵通,没听说吗?”


    赵通海皱眉:“我知道你家里变故,但是该抓的还是要抓……”


    刘慧莹没等他说完,插嘴:“不,我要离职了。”


    赵通海定住:“你真要走?”


    刘慧莹点头。


    “为什么?”


    她一笑:“个人原因。”


    赵通海走后,刘慧莹一个人在长椅上坐了许久。


    她掰着手指头算日子,数赵通海出差了几天,数饶懿和他们对话是什么时候而那时自己又在做什么。


    她低头,看向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痕。


    白色的痕迹已经不如那个雨夜被褪下戒指的时候明显。


    她在猜,饶懿是什么时候决定要走的,又为什么始终不告诉她。


    或许他也没有想瞒着,只是觉得没有必要特地说出来,像是种认输似的。


    个人原因。


    她拿出手机给饶懿发消息,无*视了前面两条有关晚餐邀请的留言。


    HUIHUI:[你要辞职?]


    输入中的标识跳了又熄,跳了又熄。


    11111111:[只是离开公司]


    她没有问一句为什么的勇气,只是鸵鸟一样把头埋进膝盖里,攥紧了脚踝,终于想好答案。


    离开公司前,她在系统里提交了离职申请,日期定在半个月后的某天。


    往后的几天里,刘慧莹有意无意地避开饶懿。


    两个人都很忙,饶懿时常一整个白天都待在郊外的工区办公,刘慧莹工作之余还要写交接文档、整理材料,同时也在替组里的小孩们改年中绩效考评材料。


    也算是站好最后一班岗。


    但就算再忙碌,他一定是有感觉的。


    刘慧莹心知肚明。


    她婉拒了每一次下班后的邀约,或大或小。她躲开所有的眼神接触,木木愣愣。


    所有空余的时间,都花在了御景嘉园。


    在他不在的时候,她一个人在那间屋子里,按照定好的蓝图,一点一点充盈、还原。


    然后。


    刘慧莹挑了一个周六的早晨,约他在那里见。


    晨光透过纱帘,在地板上织出一张柔软的网。刘慧莹踩着拖鞋,刚刚送走家政。


    玄关处的装饰花瓶是她挑的,瓶身上的缠枝纹和客厅的实木地板相得益彰。


    窗帘没有换,但多了一条撞色系带。


    书架第三层多了一处留白,照片和书籍错落有致。


    观赏鱼摇曳着尾巴,一近一远,水草丰盈。


    改动的格局,增添的陈设。


    这个房子处处都有了她的痕迹,好残忍。


    这一回是刘慧莹给饶懿开的门。


    两个人四目相对的时候,刘慧莹的心底挤出一声久违了的喟叹,随后是细细密密地疼。


    他在门口,没有说话,换了鞋,将车钥匙摆在入户门边。


    刘慧莹想过好几次,最终验收的时候,她会怎么做。


    最开始知道是他的时候,刘慧莹想着,到时候她会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把眼里的自豪啊骄傲啊藏得很好。


    然后的然后,她想,她会登登~登~登~地双臂敞开,在洒满阳光的客厅里转圈。


    “你来啦。”刘慧莹说,合上门。


    他们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米而已。


    始终是刘慧莹在说话,她说鱼缸的换水和维修联系方式都留在了这里,她说没想到自组书柜的效果出来会这么好,她说等雨天的时候把新添置的落地台灯打开……


    她没能说完。


    在那个熟悉的吧台前,饶懿把她拉住,一个用力,刘慧莹侧过身来,腰上一紧,再回过神来,她已经只能俯视饶懿。


    一样的位置。


    手下的大理石烫得她指尖发麻。


    饶懿站在那里,用身体阻挡她的去路,却始终维持着两人中间的空挡,直直地凝视她。


    刘慧莹并不敢去看那双眼睛。


    “干什么?放我下去。”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你怎么了?”饶懿说。


    他的声音,并不如他的肢体语言那样冷硬。


    那种暗藏的安慰和隐隐的不安,那种,只想要你说出来,只想要你和我说话,的请求。


    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心里。


    刘慧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却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我没怎么啊。”


    “你看我。”


    “刘慧莹,你看着我说。”


    第一句是无奈,到第二句话时,他带上了一丝愠怒,就好像她搞砸了什么事情。


    真凶。


    她抬头了。


    下巴一扬,面前的人落在瞳孔里。


    他的眼睛很好看。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刘慧莹就那么觉得。


    只是那时候他太讨厌了,刘慧莹从小就不喜欢姿态高的人、不亲切的人、长得凶的人。


    当然,现在也一样讨厌。


    她抬手,食指的指腹落在他的鬓边,轻轻摩挲,将一缕发弄落。


    刘慧莹很少为了别人改变自己的决定。


    高中的时候,某一天课间,前桌说起了父母要给他生一个弟弟妹妹,周围的人和他一起讨论,或义愤或附和。刘慧莹独自坐在后桌写卷子,验算的草稿纸很久没动。


    不是因为受过什么伤,有什么阴影,也不是一时冲动,只是单纯觉得,啊,这件事,是她不想做的。


    她思考了很久,才试探着和人说起。


    高中时的好友兴奋地说,我也是我也是。


    三年前,刘慧莹送了她的第二个孩子一个金手钏,作为满月礼。


    很早之前刘慧莹就意识到,或许这件事的答案并不是固定的,每个人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都会有不同的答案。而变了答案也不意味着任何价值判断。


    但恰好,在她有思考过这件事的人生时间段里,她对这个问题的答案都是否。


    且至今仍看不到是的可能性。


    刘慧莹勾了勾唇角,轻轻拂过那一缕蜷曲的发:“我们不合适。”


    第44章


    饶懿笑了。


    “为什么?”他说,“解释给我听。”


    这话说得像刘慧莹刚才提出了一个幼稚的项目构想。


    他的身体语言明明白白地写着入侵。上身往前倾,满满的压迫感袭来,两只手臂撑在台面上,从四面八方将她困在了这里。


    然而,话音却是轻的。


    轻声,耳边的呢喃,是情人的絮语。


    “首先,我们并不门当户对。”刘慧莹用冷静的口吻,说着起承转合的词汇。


    “从经济实力和阶级差异来说,我并不在你的择偶圈层里。而且我还是二婚,更不般配。”


    “其次,我们曾经是上下级关系。难以避免,有人会对此说三道四,进行一些职业道德上,和人品素质上的,烂俗低劣的揣测。”


    说这番话的时候,刘慧莹看着的是饶懿的衬衫扣子。


    白衬衫,白色的丝线,捆绑的白色扣子。


    她脑海中翻转过大姑二姑的脸,紧接着是张闻宇的父母亲戚,一大帮人。


    “最后,”


    刘慧莹还是没有勇气,看着他的眼睛说这些话。


    更准确地说,她没有勇气去看,他眼睛里倒映的自己的影子。


    “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婚的。我想了又想,不觉得自己有能力承担一段新的感情。”


    “承担?”饶懿说,用疑问的语气。


    他是真的在困惑,也只对这最后一个,她模糊表述的理由感兴趣。


    “不是你的问题,”刘慧莹垂着脑袋,留给他一个小小的发旋,“是我,是我自己的问题,对不起。”


    饶懿说:“你刚上班的时候,周雪婷没有教你吗?”


    一种近乎冰冷的口气。


    “认错没用,给出解决办法,纠正它,找到问题根源,确保以后不再犯。”


    “不要用良好的态度去掩盖能力不足,一句对不起什么也改变不了。”


    多刻薄的人啊。


    刘慧莹想。


    她真是没看错他。


    一只手伸过来,轻巧扶起她的下颌,让刘慧莹的脑袋扬起,对上他的眼。


    饶懿的表情,并非刘慧莹所想的那样冷硬。


    相反,他用一种近乎无限包容无限耐心的神情看着她。


    却只让刘慧莹觉得自惭形秽。


    她是胆小怯懦的那一个。


    正如他所说的,她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只想逃避。


    可是谁又规定了人不能逃避呢?


    “我看到了你的病历,日期在一个月前的那一张。”


    “我们没谈过这件事,我以前想当然地觉得,阴差阳错,我们刚刚好。”


    “对不起,我的想当然耽误你了。”


    “耽误?”


    这一回,他的咬牙切齿是直白的、鲜明的、明晃晃摆在眼前的。


    “对,”刘慧莹说,“你知道上一段婚姻给我的最大教训是什么吗?”


    她自顾自地说:“那就是,桥归桥路归路。别指望爱情能改变什么根深蒂固的想法。”


    “那只是可能性,不代表……”


    “不代表什么?”刘慧莹打断了他,身体往后一缩,避开他的触碰,“不代表你未来就能有自己的小孩?不代表你有一天可能会想要孩子?不代表我们现在的默契,将来会变成吵架的导火索?”


    “我没有明明白白地问过你,我们甚至没有明明白白地挑明过什么关系。可是饶懿。”


    刘慧莹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可是饶懿,我不需要问你。”


    “我知道你想的。我知道你原来的人生规划是什么样子。”


    “或许你会为了我改变的,”她笑了一下,手指抹过脸,“可是我再也不想要别人为我改变了。”


    脑袋发昏,太阳穴一跳一跳,神经在隐隐抽痛。


    “你不相信我,”饶懿说,“取舍,我从没想过这在你眼里是放弃牺牲。”


    陈述句。


    他的指节泛白,撑在台面上的力道像是要将它按碎,碎成一片无法再拼凑起来的废墟。


    “你现在没想,不代表以后不会。”刘慧莹的声音开始发颤,她猛地往前一倾,一只手按在饶懿的手上,维持平衡。


    她不能想象有一天,饶懿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她,说“我们试试吧”,那会比杀了她还难受。


    “刘慧莹,”饶懿打断她,眼底的深潭被坚冰取代,“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阳光越升越高,透过玻璃照在地板上,亮得刺眼。


    饶懿看着她通红的眼眶:“所以你就要因为一个可能发生的假设,否定我们现在的一切?”


    他被刘慧莹按在掌心的手反客为主,紧紧地抓住她,十指环扣,一道一道锁住:“这些,和我们,在你眼里,就这么脆弱?”


    “对。”刘慧莹说,“我说过了,是我的问题,是我不想走到那一步,所以我会提前换一条路走。”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却没有试图挣脱他的手。


    “换一条路走,”饶懿重复着这句话,鼻间挤出一声冷笑,眼底却满是漠然,“刘慧莹,你不是在害怕我变,你是根本不信我。”


    刘慧莹想反驳,想了想,又发现没什么好反驳的。


    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不知道啊。刘慧莹想。我们之间还什么都没有开始,那现在结束,也不迟。


    “我不想再站上天平了。”她平静地陈述。


    刘慧莹仿佛穿上了最坚固的铠甲,饶懿的呼吸却骤然变得粗重。


    他不在她预设的未来里。


    阳光依旧明媚,窗外,远处人工湖的波光晃得人眼睛疼。


    沉默发酵了很久,两人的视线都放在远处,却维持着暧昧的距离,没有动作。


    多奇怪啊,两个各持一词谁也无法说服谁的人,争论起来依旧保持着交颈鸳鸯般的姿势,用情人间的距离,说着冷淡无望的话。


    刘慧莹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指,被紧紧扣在他指间中的手指,淡粉色的指甲和乳白色的月牙盖儿,好像上面写着什么高谈阔论,让她怎么看也看不够。


    五指严丝合缝,对方血液的涌流从接触的小块皮肤传递过来,汇聚到心脏,砰砰直跳。


    呼吸声变得响亮,无话可说的房间里,两道呼吸声变成了唯一的声响,此起彼伏,奏鸣着,代替主人缠绵。


    刘慧莹抬头,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般笑了一下,突然开启了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问:“你为什么总是穿西服?”


    她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又总是忘记,或没找到时机。


    至少,她想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饶懿抬眼看她,目光是陌生的、凝滞的,刘慧莹却并不感到悲伤或沮丧。


    她微笑着,只听他说:“小时候,刚去英国的时候,我上的是一所私立男校。学校里的男孩们往往从小认识,拉帮结派,是常有的事。照顾我的长辈很和蔼,但并不了解青少年的生态。他们秉持着勤俭朴素的美德,并不觉得有必要将金钱花在过多的外表装饰上。”


    “所以你可以想到,一个无法在身体素质上与人抵抗的亚洲男孩,瘦弱的外表和普通的穿着,生活不算愉快。”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那些家境优渥的男孩们,在挑选取笑对象的时候,有自己的一套逻辑。”


    “很快我学会了打架,学会了如何让别人畏惧、敬而远之。”


    刘慧莹:“然后呢?”


    “然后,有一天放学时下起了暴雨,家里让司机来接我,开的是一辆不错的车。”


    “从此他们认可了,某种程度上,我是他们中的一员。被针对的目标换了,再也没有人找过我的麻烦。”


    “你看,”他的话响在刘慧莹耳边,“逻辑直白而浅薄。这样的人,世界上就是这么多。”


    刘慧莹微微抬眼,望见他的脖颈就在眼前,如同袒露在空气中的果实。


    她抬起手,轻轻地探上去,轻柔地揉,目标明确地往上,一路顺到耳侧,在他的下颌线处转着圈。


    她笑着说:“你穿什么都很好看,我都很喜欢。”


    好像是第一次,说喜欢。


    两人之间的距离维持在原有的位置,谁也没有靠得更近,谁也没有离得更远。


    饶懿望着她,长久不动地。


    渐渐地,她的手染上他颊边的温度,肌肤间的湿度热度趋于一致,几乎可以融为不分你我的一体。


    直到刘慧莹说:“我该走了。”


    她撤回的温热的手按在大理石台面上,温度被覆盖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很快,触感就变成只能在脑海中复刻的幻觉。


    饶懿没有动。


    刘慧莹重复了一遍:“我该走了。”


    然后她起身,不管他有没有让开,她都从台面上跳下来,两脚着地。


    两个人靠得那么近,那缝隙那么小,转瞬之间,她却已经拿好了东西,站在门边道别。


    “我该走了。”刘慧莹的声音平静得像陌生人。


    饶懿站在原地没动,看着她拉开门,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看着厚重的门板无声合上,把这个充满她气息的房子,变成了一座空旷的牢笼。


    你做了正确的决定。


    走出小区的时候,刘慧莹这样告诉自己。


    临近正午的阳光打在她脸上,刘慧莹眯起眼,抬手打一辆出租车。


    上车的时候,手机发出嘟嘟一声响。


    她低头,读到银行短信。


    家居改造的尾款打到了她的账户上,像最开始的邮件约定那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刘慧莹望向窗外的风景,良久之后,无声地牵了一下嘴角。


    第45章


    “你做了正确的决定。”


    卓晴这样说。


    刘慧莹咯吱咯吱地吃着薯片,并未就这句安慰的话做出反应。


    朋友总是会这样说的。


    而以她对卓晴的了解,她知道,即使现在她说要反悔,卓晴也只会说:那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电视里,已经烂熟于心的情景喜剧依旧放着。


    女主人公拥着自己年长的爱人,诉说对于婚姻和养育孩童的期许。


    然而年长者说,自己太老了,已经不想再重复一遍走过的路,更想将时间花在彼此身上。


    他们深爱彼此,最终年长者做出了妥协。


    他说:好吧,好吧。


    然而女主人公拒绝了。


    别人的婚礼上,他们相拥跳了最后一支舞。


    刘慧莹抖了抖薯片袋,伸手和卓晴交换口味,咔嚓咔嚓。


    她当然知道后来的剧情。


    女主人公找到了更为契合的恋人,幸福快乐,拥有圆满的结局,曾经的遗憾也已释怀。


    刘慧莹跟着背景音一起笑,擦了手去够茶几上的半个冰镇西瓜,拿勺子挖着吃。


    周日的下午,躺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地玩手机吹空调,电视里放着熟悉的电视剧。


    刘慧莹知道,卓晴其实有别的事可以做。


    她抬腿碰了碰沙发另一角的人:“你今天不去约会?”


    “哪能天天见,不腻歪死了。”


    这话说得,好像前几周天天“有事”的人不是她。


    卓晴这回的对象,那个在画展中偶遇的格子衫男青年,十分不符合她一贯的约会标准。


    然而卓晴也挺开心的,每到周五乐乐呵呵地去高铁站接人。且时至今日仍然没有厌倦的迹象。


    刘慧莹当然不会说什么“都这个年纪了还异地恋”“你们有没有对未来的规划”之类扫兴的话。


    卓晴嘬着手指,另一只手握着手机,问刘慧莹:“你看群里消息了吗?”


    “什么消息?”


    她的手机放在卧室充电。


    刘慧莹嘿咻嘿咻爬过去,探头。


    卓晴把视频拉到最前面给她看。


    唐佳宁在休假,漫长的暑休,利用欧陆优势漫游大陆,一个人背着大包穿梭在各条铁路中间。


    到一个地方,拍一些照片和视频,发给世界各地的朋友们。


    像养了一只旅行青蛙。


    刘慧莹一开始会担心她一个人旅行的人身安全,到后来变成纯纯的羡慕。


    唐佳宁说给她们买了布达佩斯的冰箱贴,等下一次回国的时候给大家寄出。她去了伏尔塔瓦西湖,拍了多瑙河的傍晚,除了照片,也会说自己在途中遇到的趣事。


    在青旅认识的阿根廷人第二天会租车自驾去意大利南部,问她要不要一起,唐佳宁改签了自己的机票,旅程猝不及防地延长。


    行程中遇到的同胞,大家很兴奋地给彼此拍照,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从包里掏出了“这么近那么美,周末到河北”的横幅,站在草地中央搞抽象。


    这一回的视频是安静的,蓝紫色的湖边夜幕,她应该是站在桥上,周围有呼呼的风声,镜头扫过岸边三三两两拿着啤酒咖啡席地而坐的人,最终定格在波光粼粼中。


    “真好。”


    刘慧莹按下语音输入,和卓晴你一句我一句,把60秒占得满满当当才发出。


    她还没坐回去,卓晴的手机叮叮当当地跳着消息。刘慧莹无可避免地看到一两条,当即像吸了一口杯底沉积的糖浆那样,皱起了眉头。


    卓晴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抱着手机缩回去,哒哒打字。


    刘慧莹露出无奈的表情,去卧室拿了自己的手机,漫无目的地刷朋友圈。


    小吴发了野营的照片,一群人围着篝火吃自热火锅。


    点个赞。


    二姑在宣传厂里的产品,配文是“大家多捧场,多买多优惠[露齿笑][露齿笑][露齿笑]”


    跳过去。


    饶沛发了一条短视频,拉大提琴的小菠站在人群中央,在看到妈妈的镜头时害羞一笑。拉得怎么样,刘慧莹听不出来,只不过看到人和琴差不多高的画面,就觉得可爱。


    要点赞的大拇指停在半空,跳了过去。


    继续往下滑。


    同事晒的下午茶,亲戚家孩子的满月照,高中同学去西藏旅行的九宫格。


    蓝色的背景上印着“重返校园,解锁人生新可能”的字样,配图是剑桥大学的国王学院,尖顶教堂在夕阳下泛着金光。


    手指划过,刘慧莹眼花了,还以为是哪一位朋友作出了新的选择,于是她又滑上去看。


    “英国留学直通车,免雅思保录取,资深顾问一对一规划……”


    广告。


    啧。


    朋友圈的广告真的越来越多了,时不时还会误触。


    刘慧莹没动,西瓜的甜味儿在舌尖突然变得寡淡。她盯着那张图片看了很久,教堂的尖顶刺破屏幕里的天空,像麦芒,不硬,却能扎进心里。


    广告下面还有一条顾问评论——“30岁不是终点,是新的起点”。


    挺好的。


    锁屏,扔掉手机,抱起西瓜。


    互联网上永远有人追风赶浪。人生是旷野、GAP,也就是这几年才时兴起来的概念,现在专攻中年工作党的留学中介就能铺天盖地地撒广告了。


    电视放到了新的一季。


    刘慧莹都能复述剧情了,但还是爱看。


    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她现在看剧看电影,只重温以前看过的东西。喜欢的,就会一再地看、反复地看。


    点开一部新剧的情绪成本太高了,刘慧莹没那个心力。


    但好像也不能怪年纪。


    她低头用勺子把西瓜籽拨开。


    妈妈就很喜欢看新的电视剧,市面上的古偶现偶几乎全看过,还是那种不肯放过一个情节的扫荡式看法。


    卓晴也在笑,不过笑得不是电视剧。也不知道那个看着古板得很的衬衫男,哪里戳到了她的笑点。


    刘慧莹把半个西瓜都吃完了,卓晴从沙发上蛄蛹起来,问:“晚上咱们吃什么?”


    热情好客的主人家配合着打开外卖软件,找出自己珍藏的馆子,打算让客人放开了挑,挑中什么就点什么。


    恰好,屏幕上方跳出一条短信。


    不认识的号码,但一看内容,刘慧莹就猜出了是谁。


    “慧莹,是我,新鲜的鲳鱼和生蚝,还有一条烧好的银带鱼,给你放在门卫了,记得取。这几天昼夜温差大,记得不要吃太多冰西瓜,备一点过敏药在家里。”


    “唉。”刘慧莹长吁一口气。


    “又叹气,一天到晚愁什么呢。”卓晴爬起来,头发乱糟糟的,喝了口水,又看着消息傻笑。


    刘慧莹站起来,看了一眼外面的天气。


    下午三四点钟,正是日头最猛烈的时候,仅仅是靠近窗户就能感受到外头的热浪透过玻璃的余温,绿树蝉鸣,绵绵不绝。


    真是不想出去,但没有办法。


    刘慧莹趿拉着拖鞋,拨出电话。


    “喂?”


    “你走了没?”


    “在那等我。”


    卓晴抬头:“谁啊?”


    “张闻宇,”刘慧莹扒拉两下头发,套上防晒衣,“我出去一下。”


    卓晴“嗯”了一声,看她的眼神有些担心。


    “张闻宇还在烦你?”她刚想说这个人的风格和大学时真是如出一辙,那时候也是靠着不屈不挠的毅力和事无巨细的关心,让刘慧莹多看他一眼。


    但这话当然没有出口。


    “我努努力,让他别烦了。”


    卓晴比了个OK:“要我跟你一起吗?”


    “不用,”刘慧莹语气轻松,“有人在反而不好把话说开。”


    “那你有需要叫我哦。”


    刘慧莹出门了。


    远远地,她瞧见门卫室前的人影。


    这么大的太阳,他也不知道找个地方躲一躲。


    傻子。


    刘慧莹走到他跟前的时候,张闻宇还是一副呆呆愣愣的样子,看着她,缓不过神。


    “你车呢?”刘慧莹问。


    “那儿。”他一指马路边上。


    不是住户,他开不进小区地库,只能在路边上停一会儿。


    刘慧莹打眼一瞧,太阳直射着,这么热的天,密闭的车厢五分钟就能变成烤炉。


    唉。她在心力叹一口气:“跟我来,找个地方坐。”


    真在这儿说话,都要晒成人干了。


    一前一后。刘慧莹看不见张闻宇兴奋的表情,但大约能体会到身后人的激动。


    她终于理他。


    他们走过人行道,来到小区对面的林荫道。


    刘慧莹想好的目标地点是前面路口的麦当劳。点两杯可乐,蹭一下空调,跟他好好说清楚,以后就不要来找她。


    天太热,走了两百米,汗水就滴滴答答地往后颈淌。


    刘慧莹不想抬头,太阳晃眼睛。但是某个瞬间,一道别处的视线还是令她似有所感,笔直地望过去。


    前方,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启动了。


    不陌生的车型和似曾相识的车牌号。


    前挡风玻璃后,驾驶座上的人侧脸线条分明,下颌线绷得很紧,手指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敲着。


    阳光落在他发梢,镀上一层浅金,却没能暖化什么东西。


    刘慧莹停住脚步,怔忪中带着不知所措的茫然。


    “慧莹?”张闻宇两步迈上前,转头,“怎么不走了?”


    “来。”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纸,想要替她擦汗的手中途停住,将展开的纸巾放到她手里。


    车辆驶过,涌起一阵污浊的暖风。


    心脏是被晒化的冰,包着一层保鲜膜。


    刘慧莹捏紧那张纸巾,看到张闻宇手臂上有晒伤的痕迹。


    她说:“快走吧。”


    第46章


    十分钟后,张闻宇从柜台前端来了两杯满是冰块的可乐,还有一包大份薯条。


    一杯摆在心不在焉的刘慧莹面前,并着两张纸巾。


    她从窗外收回视线,用两手握住,让温热的掌心,触碰到冰冷的杯壁。


    吸一口。


    “你打算给我送多久的东西?”


    张闻宇坐定,闻言沉默一瞬,才说:“我不是想要你的回报,让你不得不见我,慧莹,我想对你好的心一直没有变过。”


    刘慧莹低头吸了一口可乐,手掌捧着杯子,注视眼前的人:“我知道,我相信你。可是我不需要了。”


    “你就当多一个不喜欢的亲戚吧。”


    刘慧莹叹一口气:“我真是搞不明白,你为什么听不懂人话。”


    张闻宇:“我让你讨厌了吗?”


    “讨厌?算不上吧,”刘慧莹抓了抓头发,“就是烦。张闻宇,我想翻篇,你懂吗?”


    她往后一靠。


    “平心而论,我们在一起的这些年里,你是个很好的丈夫。”


    “你看,我们都很了解彼此。你知道我一根筋,还固执内耗,说直白点还很绝情自私。我知道你有时候耳根子软,幼稚没长大,但也是因为这样,你一点儿都不大男子主义,肯听我的话。”


    “你……”


    刘慧莹继续说,甚至有些像自言自语:


    “但我们过得还不错,对,我也得谢谢你这么多年的包容。咱们吵架,基本都是你道歉哄我。”


    “是不是这么多年,我给你养成了一个错觉,就是什么事都有回转的余地?”


    “在你这里我确实没吃过什么苦。你爸你妈人也还行,有时候也烦人,但不是亲爸亲妈,有这样我也知足了。”


    “前两年,认识新朋友的时候,人家都不相信我已经结婚好几年了。这有你的功劳,我是没怎么吃结婚的苦头。”


    “但是那都过去了,你明白吗?过去了。”


    她说得口干舌燥。


    张闻宇沉默着,突然伸出手,把桌上的番茄酱在薯条边上挤好。


    然后他才开口:“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我明白,但是未来呢?”


    张闻宇捏着吸管搅拌,冰块和气泡碰撞:“这段时间我也想过,是不是,真的一点可能性都没有了。”


    “未来,我没有想过,没有你的生活,”他的眼眶变红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刘慧莹的手搭在桌上,掌心朝上。


    张闻宇伸出手,慢慢地、慢慢地捏住了她的一根手指尖。


    “慧莹,”他前倾着,真诚几乎要从眼睛里满溢出来,“我好后悔。”


    “我好后悔。”第二句,他哽咽了。


    刘慧莹坐在那里,并没有撤回手。


    她的视线定在张闻宇身上的一点,又变得空茫,望向别的时空、平行的世界。


    他还穿着她买的衣服。


    沉默在两个人中间生长了很久,久到枝叶足以包裹他们,久到路过的顾客对着姿势奇怪的二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指尖轻颤了一下,刘慧莹看向那根空荡荡的手指,眼神变得柔软。


    她说:“你不在眼前的时候,我想到你,会想起,我读研的时候,你去京市看我,出租屋里,我们一起煮火锅,你把所有的虾滑都让给我。”


    她说着,头颅微动,嘴角抿出一条细微的笑纹。


    “会想起,度蜜月的时候,我们在沙滩上堆了一个好大的城堡,然后等到天黑潮汐涌上来,我们一起抢救沙堆,两个忙来忙去,弄得一团糟。”


    张闻宇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指尖。


    这是他们唯一相触的地方,也是这一段时间以来,两人唯一一次心平气和地交流。


    由一点而延伸出去的世界。


    他的世界好像重新降临了生的痕迹。


    “可是当你在眼前的时候,我看着你,只能想到去民政局的那个早上。”


    张闻宇的表情凝固。


    “我起得很早,或者说根本没有怎么睡着,难得地画了一个全妆,画到一半又开始哭,最后重新洗脸,重新上粉底。”


    那些被辜负的期待,那些夜里的眼泪,那些在民政局门口转身时的决绝,一股脑地涌上来。


    刘慧莹喉咙口堵着一块石头,声音都在飘:“我真的觉得你很残忍。”


    “你好像理所当然地觉得,得到原谅是应该的,或许你会付出代价,但是最终你会获得想要的。”


    “很天真的想法,但可能这就是你的人生经历告诉你的结论,没什么是不能达成的。”


    “这里面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她自嘲地咧了下唇,“是这样吗?”


    “可你怎么能这么理所当然呢……”刘慧莹低下头,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眼泪砸在手臂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你觉得我没有受多大影响?是觉得我过得很好是吗?是觉得我已经准备好原谅你了吗?”她哽咽着,抬起头。


    “你觉得我好吗?你觉得我走出去了吗?你让我不能再那样相信一个人,你撕裂了我的理想主义、我的生活,我遇到一个比你更好的人,我*却不敢相信他会一直和我在一起。”


    “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我只能拒绝他,我拒绝了我喜欢的人。我所有的勇气,当年用来和你在一起,后来在离开你这件事上花光了,现在我遇到我想在一起的人了,他很好,但是我已经没有勇气再赌一次。”


    刘慧莹抽回手,捂着嘴,抽噎一声,肩膀抖动。


    她哭了。不停地掉眼泪,视线都模糊。


    刘慧莹拽过桌上的纸按在脸上。周围的人有没有在看,她都不在意。


    沉默淹没了张闻宇。


    他呆呆地坐在那,直到餐台的播报声响起,他才突然惊醒。


    “对不起。”


    “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他什么也做不了。


    张闻宇或许是明白了,他的眼神中终于带上了一些货真价实的痛,恍惚的,但是是真切的。


    “对不起,慧莹。”


    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最终收回。


    “我明白了,”他说,“我明白了。”


    刘慧莹还没有平静下来。她心里明白,自己或许有迁怒的意思,她不能将所有事都归咎于张闻宇。然而情绪如闸门倾泻,再想收回去很难。


    麦当劳的冷气开得很足,和外面三十多度的高温形成两个世界。透过落地窗照入的阳光没有温度,似乎是虚假的。


    她终于放下纸巾的时候,推门的叮当声响起,进来的人身上带着外界粗糙直白的热浪。


    刘慧莹的脸上显出惊讶的表情,瞳孔震动,第一反应是要转过身去。


    她知道饶懿是在等她。


    等一个可能会遇见的机会。


    在街上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就明白。


    否则他来这里还能是做什么呢。


    店面不大,人也不多。


    他进门,脚步锁定了这靠窗一桌的位置,径直往里走。


    刘慧莹半张着唇,没有反应过来,他会回来。


    她以为,街上遇见的时候,他看见她和张闻宇在一起的时候,他就该离开了。


    汽车尾气那么浑浊,正合炎炎午后的天气,是离开、画上句号的好时候。


    “刘慧莹。”他的声音像淬了冰,格外刺耳。


    饶懿盯着她看,而刘慧莹想移开视线却没有做到。


    “你……”她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怎么在这?


    为什么要问自己知道答案的问题呢?


    张闻宇或许从刘慧莹的反映中感知到了什么。


    他一定有想过,那个比他更好的、想在一起却没有勇气的人是谁。


    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你干什么?”


    饶懿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个圈,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他突然出声:“你怎么了?”


    问的是刘慧莹。


    刘慧莹不知道该怎么说。


    适才的倾泻之后,她的嗓子含着粗粝的沙子。


    她知道饶懿不会听到那段话,但她依旧感到羞赧。


    其中又夹杂着一丝悲哀。


    “跟我走。”


    没得到答案,饶懿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刘慧莹没动,她也不可能动。


    张闻宇皱眉:“我们之间的事,轮不到外人插嘴。”


    “外人?”饶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垂眼看人的时候将外表的冷漠桀骜发挥到了极致,“对,我是外人。”


    刘慧莹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手心的纸巾,握出深深的褶皱:“我没事,只是和他聊一聊,说明白。”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固执的抵抗。


    饶懿终于正视了张闻宇,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你们还有什么好聊的?”


    两人没回答。刘慧莹知道自己不会说,而张闻宇陷入了某种更深的情绪。


    这不约而同的沉默落在饶懿眼里,像一种默契。


    他轻轻地从鼻子里挤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哼,拉过刘慧莹的手:“你还没跟他说吗?让他把戒指摘掉。”


    张闻宇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一拳挥了过去。


    饶懿躲得很快,但仍后退了半步,颊边一道红痕。他抬头,干净利落的一个反击,将张闻宇打得踉跄后退。


    薯条撒了一地,可乐杯滚到刘慧莹脚边。周围的惊呼声、店员的劝阻声混在一起,像场失控的闹剧。


    刘慧莹的眼眶还红着,刚才没擦干的泪痕在脸颊上留下浅浅的印子。


    巨大的荒谬和无语席卷了她。


    起身,赶在店员之前站在了两个人中间。


    “都别动。”


    第47章


    刘慧莹先朝向张闻宇:“你回去吧。”


    张闻宇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喘着气,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看着刘慧莹通红的眼睛,看着她脸上残留着眼泪的神情,他所有的情绪慢慢冷却,只剩下一阵尖锐的难堪,和漫无边际的空茫。


    随后,眼圈渐渐变红。


    脚下的土地是虚的,他终于失去了一直以来的倚仗。


    这一刻他不在乎周遭的所有人,刘慧莹背后的那个男人也被他忽略。


    刘慧莹背对着饶懿。


    两个人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


    然而看着那枚小小的发旋,饶懿却突地被安抚了。


    张闻宇低头笑了一下,有一些委屈,又有一种终于长大了的茫然。他站在侧翻的桌子和倒塌的椅子中间,说:“我走了,慧莹。”


    这句话之后,他的嘴唇轻轻蠕动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叮铃一声,他离开了。


    店员走过来,想靠近又踟躇。


    刘慧莹注意到,她半侧过身,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不好意思。”


    头没转回去,手却拉过了身后的人的袖子,把他往前带:“去问问要不要赔。”


    饶懿从没被人像这样拽过,一时愣住,手顺着力道扬在半空。


    刘慧莹说完,却没有跟他一起的意思,也没有回身给他哪怕是一个眼神。


    然而小小的怔愣之后,饶懿的半边脸不着痕迹地闪过一丝笑意。


    他上前,和店员交流。


    刘慧莹扶起了倒在地上的桌子,又一手提起歪斜的椅子。


    番茄酱在地上划过一道红色的痕迹,幸好可乐喝得差不多了,散乱的只有剩余的冰块。


    她蹲下来,去捡飞到旁边桌椅区边的可乐杯盖。


    抬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乱飞的隔桌女孩,正巧撞上她的视线。


    眨巴眨巴。


    女孩瞳孔震动,立刻低下头看手机,连切了几个APP,上滑下滑,又噼里啪啦地打字。


    蹲在地上的刘慧莹沉思了一下,默默别过脸。


    十分钟后,地上的狼藉收拾干净了,店员又回到了吧台后,饶懿端过来一个草莓新地一个奥利奥圣代,问她要吃哪一个。


    刘慧莹拿了奥利奥圣代。


    她其实没有偏好,不过她有点想看饶懿挖草莓酱吃的样子。


    老位置。


    刘慧莹都不用扭头,就知道还在店里的顾客们一定悄咪咪地往这看。


    看就看吧。


    刘慧莹舀一勺冰淇淋塞嘴里,一时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


    该说的话,上次都已经说过了。


    方才被指使的轻松淡去,饶懿的目光沉沉,落在刘慧莹身上,只能见到她拒绝交流的表情,和低垂着的眼睑。


    甚至不肯抬头看他。


    先前透过麦当劳的落地窗看到她红眼落泪的样子,饶懿很想问,你为什么和他见面,又为了什么而哭。


    那股喷涌上头的愤怒已经消失了,如今只剩下密密麻麻的焦灼,和酥痒。


    冷气顺着空调口往下吹,拂过刘慧莹裸露的小臂,她手臂上方还残留着刚刚洗完手的水珠。


    指尖下意识地轻颤了一下。


    她在看自己的手,饶懿也在看她的手。


    搭在起雾的透明器皿边的手指,捏着塑料勺子的手指。


    远处的窗户如同画框般圈起了刘慧莹和她的前夫。后者只有一个侧影,两人在桌上相触的手却很清晰,笔触细腻,缱绻留情。


    饶懿的喉结悄悄滚了滚,像在吞咽什么滚烫的东西。


    她眼角的红还没有褪下去。


    饶懿端坐着,凝视着那一抹红色,几乎要把勺子捏变形。


    他长久地注视她,心中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爱怜和愉悦,那感觉沉积在身体各处,恒久不散。


    那是被三天驯养出的条件反射。


    那三天里,某一次的事后,她伏在饶懿的腹上,头发散在身后,滑过他的腰侧落在床单上,散成一团云雾。那时她的眼睛也如现在这样,红色氤氲着水汽,久久不散。


    她是活生生的,她若即若离,她承载着喜怒哀乐,迫使他循着一种不可预料的节奏往前走。


    动心、占有。爱、喜欢。


    迟迟不复现的条件反射会消退。


    有一些被遗忘,另一些变成深入骨髓的瘾,在遇到刺激源却得不到结果的时候,生出被抛弃的愤怒。


    “他跟你说什么了?”饶懿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的天气。


    刘慧莹的睫毛颤了颤:“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轻笑。


    他突然往前倾了倾身,距离瞬间拉近,气息几乎扑在她脸上,“确实不关我的事,我是外人,你们是藕断丝连。”


    草莓酱是酸的。


    刘慧莹轻抬下巴,掩饰般侧了下脑袋,从发圈溜出来的几缕碎发扫过锁骨。


    她不知如何应对饶懿的情绪,那股从他的呼吸流到她的呼吸的暗流。


    撰写我们之间故事的编剧真是个门外汉。


    饶懿搭在桌上的手松了又紧,动作间青筋浮现,刘慧莹忽然有种凭空被他捏了一下的感觉。


    下一秒那感觉就成真,猝不及防,饶懿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指腹的薄茧蹭过温热的皮肤,像羽毛扫过,带着点惩罚的意味,力道却轻得不像话。


    “刘慧莹,”他的声音沉得发黏,“你说话。”


    她想拍开他的手,却被他顺势握住。他的掌心很热,裹着她的手腕往回带,直到两人的手臂贴在一起,能感觉到彼此皮肤下的心跳。


    刘慧莹挣了挣没挣开,抬头瞪他时,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那里有火,有气,还有她熟悉的东西。


    “说什么?”她的声音有点发飘。


    “说你现在离不开我,说你要和我走。”


    刘慧莹的脸腾地红了,又气又恼:“饶懿你有病!”


    “嗯,”他低笑起来,胸腔的震动透过耳垂传过来,“我是有病,你嫌弃我病得还不够重。”


    刘慧莹石头做的心软了。


    但仅限于此刻她没有立即起身离开。


    掌心的温度、呼吸的频率,刘慧莹没被限制住的手挖了一大口冰淇淋,塞到自己嘴里,降温。


    他的脸近在咫尺。眼神在相触中一层层地湿润。


    成年人熟悉的信号。


    刘慧莹趁其不备,猛地抽手,却没想到饶懿早有防备,手上的巧劲轻轻一带,她也只能往前倾。


    幸好还有桌子。


    沉默的角力,傻得可爱。


    “别走,”声音闷得像在撒娇,“再待一会儿。”


    谁知道下次逮到你是什么时候,你又是和谁在一起。


    外面的蝉鸣聒噪得很,还有不时响起的喇叭声。炎热让人心浮气躁。


    草莓新地化了,融成黏糊的一团。


    刘慧莹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她悄悄放松了紧绷的脊背,暗恨自己可耻的屈服。


    不,这不是投降,这是战术性迂回。


    他看出来了。


    刘慧莹的小心思,她的闪躲和避让,她只肯和他分享一时的欢愉,不肯去正视更多的东西。


    饶懿叹道:“刘慧莹,你对我,未免太不公平。”


    “哪怕你设置什么标准考核?或者给我一些证明的方向。”他轻笑一下,按着她的小臂,“你就这样不由分说地判我死刑。”


    恋爱作风老派的人很无奈。


    刘慧莹哑口无言。


    她回家时不算晚。


    电视里放到了一场过于草率的婚礼,卓晴正在煲电话粥。


    她盘坐在沙发上抱着自己的膝盖,扭过头和刘慧莹打招呼。


    一顿,刚转回过去的头,又返了回来,狐疑:“你做什么去了?这么久。张闻宇走了吗?”


    “吃了点东西,耽误时间了。”


    卓晴脸上浮现出暧昧的神色,她支起下巴,手指意有所指地在唇上抚了抚:“吃了什么?”


    她揶揄的表情让刘慧莹心生疑窦。刚进门的人脱掉防晒衣挂在门后,顺势往全身镜中一瞧。


    “……要死了。”


    镜中人素面朝天,眉目清淡,嘴唇却红润润地肿了起来。


    刘慧莹转身给自己倒水喝,卓晴趴在沙发上,眼神跟着她的动线走。


    “你别告诉我,吃了下前夫哥啊。”


    刘慧莹边喝水,边翻了个相当标准的白眼给她看。


    “哦,”卓晴点头,“没事,不是前夫哥就行。”


    比起和出轨离婚的前夫藕断丝连,还是和野男人纠缠不清听上去更健康养生一点。


    刘慧莹坐下来没一会儿,又起身去冰箱翻了根小布丁出来。


    冰冰凉凉的雪糕往嘴里塞。


    她脑子里又回荡起某人的声音:“你要相信我能克服惯性。”


    刘慧莹没给他答复。


    惯性?什么叫惯性。在运动的车厢里保持平衡是在对抗惯性,从一万英尺的高空下坠时试图飞起来,是不是在对抗惯性?


    茫然的时候,手机响一下。


    下意识垂眸的时候,内容映入眼帘。


    居然是冯资青,说,下周有个热门电影要去大学里路演,感兴趣的话,可以为她和朋友留票。


    刘慧莹揉揉脑袋,把手机翻过去,问卓晴:“想好晚上吃什么了吗?”


    “急什么?”


    刘慧莹停顿一下,答非所问:“明天不想去上班了。”


    见到他就烦。


    不见也烦。


    卓晴:“那不去。”


    “不行啊,”刘慧莹用手掌拍拍额头,“收尾要搞搞干净。”


    卓晴算是听出来了,刘慧莹只是发泄情绪,其实要做什么不做什么早就想好了。


    “那就去,”她说,“你最近面试怎么样?””不怎么样。”刘慧莹嘬着小布丁,突然生出一些负罪感,今天吃太多甜品了。


    “我大约都能想到那些工作的样子,总也逃不过老几套,想想这样的日子还要过上几十年,真是没意思。”


    “挣钱嘛……”卓晴深有所感,“那你再看看。又不急。”


    “最近缺钱吗?要买房缺钱找我借啊,”她嘴上说着,手里又开始回男友消息,“不过房地产行情也不好,投资还是算了。”


    刘慧莹嗯哼一声,往沙发里一瘫,把脸埋在抱枕里。


    ……刘慧莹


    刘慧莹……


    别叫她了。


    谁都能叫的三个字,偏偏被他弄出了紧箍咒的效果。


    第48章


    刚上班那几年,刘慧莹每次上班前都要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她不是一个善于直面冲突的人。更何况许多时候,冲突的背后还藏着她难以解决的利益纠葛、各人的小心思。


    每次进入公司的时候,手表总会嘟嘟地报压力过载。


    这种情况在她工作的第三个年头有了好转。那时她学会了把情绪和事情剥离开来看。


    当事情出现,她的第一反应会是:噢,那就解决吧。


    刘慧莹没想到,在自己即将离开公司的关口,上班又变成了一件需要做心理建设的难事。


    只不过,那股提起的气在一整天的琐碎工作后瘪掉了。


    临近下班的时候,刘慧莹已经能感受到,在空中飘了半天的自己,脚尖将将碰到地面。


    砰。


    地面消失。


    她靠在楼梯间的窗户旁吹风时,后颈被冰凉的触感一激。


    刘慧莹是在回头见到小曲的脸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心里原来有别的预设。


    小曲把刚从贩卖机里拿出的乌龙茶递给她:“姐,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


    “好啊。”


    这段时间,和同事们总有不同的饭吃。不只是组里的小朋友们。她要走的消息传出去,往日协作的同伴、支持的业务,或多或少都有问候。


    刘慧莹来者不拒。


    这顿饭小曲没有叫上别人,相当于是她们二人的1v1。作为后辈和下属,小曲问了刘慧莹很多有关职业生涯和生活重心的问题。


    小曲并非本地人,家里条件一般,在这里工作,总是觉得看不到未来的方向。


    刘慧莹其实并不能给到她很多建议,但很认真地听她倾诉,分享她自己的感触。


    “……但归根结底,不要放弃自立更生,年轻的时候觉得迷茫再正常不过了。不过呢,自己挣钱自己花,总归是踏实的。至于别的,真的急不来啊。”


    临分别时,小曲挽着她的手,对刘慧莹说:“姐,感觉得到最近你的状态很好。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你整个人都更轻松了,总之,希望你离开这里之后,一切都好。”


    小曲刚进公司的时候有一些学生气的腼腆,刘慧莹和她的交流并不多。


    还是被自来熟的小吴带着,小曲才越来越活跃。


    此时刘慧莹看着年轻女孩的脸庞,莫名想到了当年的自己。


    也是一样的青涩,拥有莫名其妙的责任心,被周雪婷骂过好多次又教过好多次。


    小曲离开之后,刘慧莹站在路口等车,吹着夜风,点开聊天软件。


    冯资青发来了周末聚会的地址,在江边的一个互动剧院,是组织者自己的店。


    她最后拒绝了冯资青的电影路演邀约。


    虽然说是当朋友,但白拿人情总不太好。


    冯资青并没有在意,也不觉得被拒绝一次意味着他这个人被否决了。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平心而论,冯资青确实是个不错的人,在刘慧莹坦诚的拒绝过后,他也依旧秉持着不温不火的节奏,像朋友一样,和她聊天。


    他们毕竟是有共同点的。


    刘慧莹并不讨厌他。


    也是因此,在冯资青说这周他会去一个为了一位丁克老教授组织的退休小聚,并问她要不要有没有兴趣一起时,刘慧莹没有拒绝。


    除此之外,没有新的消息。


    随着年岁增长,朋友圈里各类转发公司新闻喜讯的任务比例越来越高,刘慧莹随意刷了几下,就无趣地退了出来。


    11111111:[周二见。]


    刘慧莹一怔。


    御景嘉园的早晨之后,饶懿没有给她发过消息。


    当然,他也不需要,他神出鬼没地直接蹲人,专搞些突然袭击。


    刘慧莹一手将肩上的包提了提,撩了下被夜风吹得四散的头发。


    周二,明天。


    是周雪婷请她到家里聚餐的日子。


    婷姐交友广泛,刘慧莹从前也去她家吃过一两次饭,比起家常招待,更像是社交场合,周雪婷会直接叫酒店的下午茶和自助餐上门,比起吃些什么,也永远是认识人和交换信息更要紧。


    好吧,早该想到的。


    屏幕上的三个字像个作案预告,又像是在知会她,要逃还来得及。


    刘慧莹没回消息,直接把手机塞回了包里。


    不知怎的,她的心情很平静,甚至有一点想笑。


    穿过周雪婷家弥漫着白茶香气的玄关,米色的布艺沙发上堆着几个抱枕,长条茶几上摆着三层塔盘,错落着不同的中西糕点。旁边是拼盘形状的大型果碟,陈列时兴水果。


    夕阳的余晖透过落地窗在地板上切出明暗交错的人影。


    “可算来了,就等你。”周雪婷举着香槟杯,来玄关迎她。


    刘慧莹笑了笑:“临时有点事,来晚了。”


    她指了指周雪婷手中的杯子:“这就喝上了?”


    “茶水,”周雪婷嗔道,“更年期吃药呢,医生不让喝酒。”


    刘慧莹低头轻笑,嘴上问候着周雪婷的近况,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


    饶懿正下楼。


    其实没看到脸,只是一种感觉。


    刘慧莹和周雪婷在一楼,刚走到拐角。


    上方传来脚步声。


    黑色皮鞋踩在台阶上,发出沉稳的笃笃声,鞋尖处的漆皮在动作的光影下闪了闪。紧接着,一截深灰色的西装裤腿映入眼帘,裤线挺括,随着脚步轻轻晃动。


    周雪婷正跟刘慧莹低语,告诉她外面阳台上交谈的是谁。


    而她的注意力全在上方,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那截裤腿的主人慢慢走了下来。他站在楼梯半中,脸还被楼板的装饰遮挡着。


    刘慧莹忽然看向周雪婷的脸,一派认真。


    但下行的人顿住,转身。


    刘慧莹听到他的声音,与从前不同的声音。


    话音中透着熟稔和亲近:“……倒不是因为这个,现在还不能说,但到时候我一定邀请你们……”


    “饶老师。”周雪婷眼睛一亮,朝那个方向,热情地打招呼。


    刘慧莹心中默念,一二三。


    转身。


    当饶懿的整张脸出现在视野里时,刘慧莹才发现他身边还站着个女人。


    穿米白色连衣裙,长发挽成优雅的发髻,笑意盈盈,落落大方。


    “徐小姐,”周雪婷点头,给刘慧莹做介绍,“这是我从前的下属,刘慧莹。”


    “这是徐思佳,现在在华盛顿工作,她去京大做过访问学者,也算是你的师姐了,难得回国一趟。”


    徐思佳。


    熟悉的名字。


    饶懿的前未婚妻。他说过,他会去她的婚礼上做伴郎。


    “刘小姐,你好。”徐思佳伸出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裸粉色的指甲油,手上的钻戒很显眼。


    刘慧莹的目光落在她和饶懿靠得很近的肩膀,一飞而过。


    她伸手回握:“您好。”


    饶懿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像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泛起的涟漪并不足以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刘慧莹。”


    这三个字中藏着隐隐的笑意,他心情很好。


    刘慧莹不知道这是哪一段情感的延续。


    三个字后没了下文,他的话没能说完。


    徐思佳拽了一下他的袖子:“诶,饶老师,那是张琦?”


    饶懿顺着徐思佳指的方向看过去:“嗯。”


    他朝向周雪婷二人:“我们去打个招呼。”


    他们一起离开,动作自然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体面。


    刘慧莹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周雪婷作为主人翁,没有空闲的时间。很快刘慧莹只能一个人行动,和几个公司同事打了招呼、在与一些数面之交寒暄问好。


    然后,她彻底变成了一个人。


    人影幢幢。


    夜色深深。


    周雪婷的大房子里充满了衣冠楚楚的人,刘慧莹身在其中,完美地融入。她一眼望过去,婷姐和她的丈夫挽着手,正在茶几前同人交谈,不知说到了什么,笑声传了出来。


    她别过眼,漫无目的地走。


    二楼,一边是露台上几人的窃窃私语,一边是安静的走廊。


    书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刘慧莹只是路过,并没想进去。门却从里面打开,一个穿着灰色连帽衫的男生差点撞上来,看见她时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往回躲。


    是周雪婷的儿子,刚上大一,眉眼间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


    刘慧莹记得他叫晓帆。


    “打扰你了,”她说,“在忙吗?”


    晓帆点点头,手还抓着门把手,一副不太想打招呼的样子,耳朵尖微微泛红。“刘……刘阿姨。”


    按辈分来说是该叫阿姨了。


    他的声音有点闷,大概是被打断学习不太高兴。


    书房里的台灯亮着,照亮桌面上摊开的雅思阅读题,旁边堆着几本厚厚的词汇书,封面上写着“出国留学必备”。刘慧莹的目光在那些书上停了停,心里轻轻动了一下。


    “这么早就准备出国了?”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随意些,不要太像一个爱打听的阿姨,“我记得你刚上大学呢。”


    晓帆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把手:“下学期去交换,也要看英语成绩。”


    “那很好啊。”刘慧莹一笑。


    他书房桌上井井有条,一侧是放网课的平板,中间的单词书,摊开的卷子一眼望去标注得密密麻麻。


    刘慧莹总是忍不住对努力认真的小孩心生喜欢。


    “不打扰你了。”刘慧莹指指身后的方向,“我先过去了,祝你一切顺利。”


    笃笃声响在走廊上。


    刘慧莹回头。


    假如是不知情的人来看,这是多么登对的一双璧人。


    徐思佳和饶懿几乎是同时望见她,前者眼睛一亮,后者几不可见地弯了眼角,眼神中带上柔软。


    刘慧莹没能和他们说上话,周雪婷先一步截胡:“慧莹,来来来,我有事找你呢。”


    话音亲切。


    周雪婷携着她的手,一路到了走廊尽头。目光落在刘慧莹脸上时,周雪婷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你要辞职?”


    “……嗯。”


    周雪婷:“下家找好了吗?”


    走廊的吊灯光线柔和,映得周雪婷面目如画,所有岁月的痕迹都被暖黄灯光掩盖。


    刘慧莹笑了一下:“没有。”


    周雪婷神色不显,沉默一会儿,说:“因为这次没晋升吗?”


    “不完全是这个原因,我自己也觉得,在创享易购待够了。”


    “慧莹,”周雪婷的手搭上了刘慧莹的肩膀,“我知道你有能力,公司的水很深,你是知道的。再熬两年,你想要的都会有,这样离开,有些可惜。”


    “你要好好考虑自己的职业生涯和未来发展,不要一时意气用事。我这些年的提拔,你说走就走……我不希望你一下子全部放弃。”


    “婷姐,”刘慧莹打断她,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不是在赌气。”


    想想也有些好笑,三十岁出头的人了,被说意气用事。


    刘慧莹当然很感激周雪婷。刚进公司时,是她手把手教她做数据看板,在她被业务刁难时替她解围。


    刘慧莹轻声说:“我没有义务回应任何人的期待。”


    她抬起头,迎上周雪婷的目光,“包括您。”


    周雪婷的脸色僵了一下。


    那些恩情,刘慧莹用自己的优秀和努力回报过了。


    她弯了下眼睛,垂下眼睑,心情颇有些复杂。


    “随你,”却听见周雪婷叹了口气,“要跳槽也得往高了跳,你知道饶部长要走吗?”


    怎么说起了他。


    刘慧莹点头。


    “小道消息是说呢,他可能要去噪点。不过我没和别的老板聊过,说不准陈董那边怎么什么态度,是不是和平分手。”


    噪点是国内首屈一指的互联网企业,旗下的内容创作平台和货架电商都做得如火如荼。


    那,他的路是越走越好了。


    刘慧莹:“这样啊。”


    “你要是还没想好去哪,”周雪婷谆谆教诲,“就找个机会旁敲侧击一下,老板带着上任,总比你重新适应环境好。”


    刘慧莹沉默不语。


    “你的工作能力肯定没问题的,我也不知道你这段时间和他处的怎么样,他认不认你的贡献。老板嘛,做生不如做熟,趁着离职前这几天,想想吧。”


    “诶呀。”刘慧莹靠在墙边,嘟囔一声,带上了无奈。


    不成的。


    无论另一桩事成与不成,再做他的下级,都是不成的。


    可是,她总不能告诉周雪婷,真实的原因。


    刘慧莹只能先应下:“好,好,我想想。”


    周雪婷拍了拍刘慧莹的肩膀,下楼了。


    刘慧莹站在那,仰着脑袋沉思。


    他居然要去噪点。


    人往高处走。


    噪点的总部倒是也在滨江,工作地点都不用换,早一个路口拐弯的事。


    他们这类人的工作变动,和她这样的打工人,本就是不一样的。


    本来的事。


    刘慧莹扯了下嘴角。


    走廊前方,书房的门开了,晓帆从里面走出来,端着空了一半的果碟。


    小孩儿是不是没吃饭。


    刘慧莹空出了一小块脑容量思考这个问题。


    晓帆很懂礼貌,对她点头。


    刘慧莹的心轻轻动了一下,问:“你学英语有报班吗?我听说有些机构挺不错的。”


    晓帆的眼神亮了亮,之前的疏离感淡了些:“报了个线上班,老师讲得还行。”


    他顿了顿,大概是觉得自己说的太简单,补充道,“我同学好多都在那学,口语模拟陪练还不错。”


    “能把机构联系方式发给我吗?”刘慧莹拿出手机,“说不定我也用得上。”


    晓帆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先加我吧,我把咨询老师的名片推你。学员带新的话说不定能打折。”


    他说完,又低下头,像是怕她揪着人多聊:“那我先下去了。”


    长袖善舞的周雪婷,生的小孩却这样腼腆。基因和养育真是有意思。


    “好,你忙。”


    刘慧莹迈出脚步,低头,一边走,一边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敲敲,添加那个账号。


    直到视野的上方,出现一双黑色皮鞋。


    第49章


    一切都是瞬间发生的事情。


    刘慧莹半推半就。


    走廊后的拐角,房门和墙壁的交汇处。


    她的后背和墙壁之间插进了一只手掌,热度惊人。来人的另一只手摩挲着她的手腕,用身体把她笼罩。


    看不见顶上的灯。


    刘慧莹空闲的那一只手搭在他胸口,微微用力,说不清是推是扶。


    食肉动物。


    凶猛不驯的食肉动物,这里有两只。


    交换的呼吸里有甜白葡萄酒的气息,清新甜美得不像话。


    他身上还有股深深的木质香,味道发苦,有些像中药。


    她否认不了契合和吸引力。*刘慧莹在心里喟叹一声。


    手心的心跳。


    唇齿相依。


    饶懿的吻落下来时,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刘慧莹的唇瓣被他狠狠含住,柔软的唇肉在他齿间被反复碾磨,先是轻微的麻,随即泛起尖锐的疼,像被猫爪反复挠过的嫩皮。


    她能感觉到他齿尖的形状,不算锋利,却带着某种宣告主权的意味,像一个预告。


    他的呼吸粗重地喷在她的鼻尖,甜和苦从味觉嗅觉入侵,混着他身上独有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饶懿?”几步之外的走廊上,徐思佳提起裙摆,左右张望,“人呢?”


    刘慧莹的牙关被他的舌尖撬开。他会绅士地扣门,完成所有礼数后强势侵入,蛮横地、带着掠夺的姿态反复纠缠。


    她舌根发麻,却听得分明,找他的人还在呼唤。


    手指用力,身前的人却纹丝不动。饶懿松开刘慧莹的手腕,一抬手,捂住她的眼。


    视觉被暂时屏蔽。触觉、嗅觉、听觉,不可思议地灵敏。


    唾液在唇齿间交换,带着彼此的温度,黏腻得像融化的蜜糖。刘慧莹的舌根被他勾得发麻,喉咙里溢出细碎的呜咽,自己咽下去。


    饶懿突然加重了力道。牙齿轻轻啃咬着她的下唇,几乎要尝到淡淡的血腥味。他顿一下,再次覆上时带着某种近乎虔诚的温柔,用舌尖小心翼翼地舔舐。


    刘慧莹按在他胸口的手逐渐收紧。


    衬衫变皱了。


    徐思佳抬手看了眼表,不再寻找,对身后的周雪婷说:“不知道去哪儿了,接我的人来了,我先走了,你遇见了和他说一声吧。咱们下次再聚,让饶懿请客。”


    周雪婷爽朗地笑。


    交谈的声音远去了。


    刘慧莹能感觉到他的唇线,她去咬他的舌尖,迎上去,倔强地不肯退缩,厮磨,争夺着主导权。


    不能再亲了。


    刘慧莹的喘气声变得急促。


    前车之鉴。


    再亲下去,要被看出来的。


    再亲下去……要出事了。


    刘慧莹的头颅后仰,本意是撤退,却正如献祭般把自己奉了上去,助长疯狂的蔓延。


    她要喘不过气了。


    按在他胸前的手用力推,然后拍,然后掐。


    索性理智还没有被焚烧殆尽。


    饶懿微微抬起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眼底翻涌着情绪:“……她回国筹备婚礼。我们有一些共同的朋友今晚在这里。我得做一个合格的东道主。”


    重获空气,刘慧莹的唇还在发颤,齿间残留的痛感和他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蛊惑。


    她平复呼吸,回:“谁问你了?”


    阴影拢下来,啄吻,像是安抚又像是惩罚。


    “明天我要去京市。”他落在刘慧莹脸侧的手将她黏在耳边颈边的头发拂开,“周五的婚礼。下周才能回来。”


    这一回是唇珠,啾的一声。


    “和我一起去,嗯?”


    好明显的蛊惑。


    “有谁去做伴郎会带下属的?我去干什么?给你提包?”


    吮一口。


    刘慧莹不耐烦地别开脸。


    为了防止他再来,她侧过脑袋,压在他肩上。


    “不是以下属的身份。”


    刘慧莹一个字都没回。


    回什么?回什么他都有的说,不如不回。


    饶懿的呼吸落在她耳后,热气烫得她脊椎发麻。


    刘慧莹这会儿其实在思考别的,比如,两个人能不能就做friendswithbenifit,没有情感上的牵扯,各取所需,不是也很好吗?


    谁需要承诺和誓言了?


    但她没敢说出来。


    她怕饶懿发疯,真的把旁边客房的门拉开,不管不顾地把她扯进去。


    最关键的是,她不觉得自己会拒绝。


    真是疯了。


    闭了下眼,刘慧莹拍了拍他的肩膀:“该出去了,待会儿要发动所有人找你了。”


    要是被堵在这,可就真的出名了。


    刘慧莹可不想以这种方式给周雪婷惊喜。


    饶懿的脚步挪动一下,让开了窄小的空间。他喘息着,喉结滚动:“你先出去吧。”


    他需要时间。


    刘慧莹抬眼,忽地笑了一声,接着抿嘴,不让自己的幸灾乐祸过于明显。


    微黄的灯下,眼波流转。


    趁饶懿没捉到她,刘慧莹转身,脚步轻快。


    她径直下楼,寻到窗边的周雪婷,简要道别。


    一路走到街道上,晚风带着夏日的暖意拂过脸颊。方才轻盈的心绪一直持续,走着走着,手心震动一下,刘慧莹低头。


    11111111:……


    六个点。


    刘慧莹在大街上笑出了声,忽然很想看他现在的表情。


    发现她已经逃之夭夭的表情。


    这心情让她为之一怔。


    从第二天开始,工作软件上,饶懿的状态变成了请假。


    他要走的消息终于摆在了明面上。越来越多的大小传闻,刘慧莹刷社交软件的时候,甚至看到了专门发大厂新闻的账号提到这件事。


    议论纷纷,猜测也纷纷。


    而于她而言,交接的节奏不疾不徐,有条不紊地展开着。


    上级也要走,刘慧莹除了写一份详尽的交接文档外,还有一些需要人接替的工作。这些或是细碎拆分给了组员,或是整理好后留待部门的下一任老板决策。


    还没有宣布,但饶懿走后,风控会被划出安全线,和社区合并管理。


    正是人心浮动的时候,尽可以旁观的刘慧莹为了了解她走之后小孩儿们的生存环境,也没放过打听消息的机会。


    新老板手底下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大约会在几个中心间重新划分人员和分工。


    盘点人效,该裁的裁,该招的招。


    改朝换代都是如此。


    各人有各人的路,除此之外,刘慧莹也不能替他们多做些什么了。


    周末。


    江边的互动剧院藏在一排梧桐树后,玻璃幕墙映着落日熔金的江面,像块被打碎的琥珀。刘慧莹站在门口,对着反光的墙面,很难忍住照镜子、调整裙摆的欲望。


    里面传来钢琴声,混着江水拍岸的轻响和远处的汽笛长鸣,有种奇异的安宁。


    “慧莹,这边!”冯资青探出头,他穿着亮黄色T恤,看上去年轻许多。


    刘慧莹跟着他穿过摆满绿植的回廊,木质地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剧院里没设固定座位,台上台下没有分界线。人群三三两两地聚在不同角落,空气中飘着蛋糕的甜香和淡淡的茶香。


    “给你介绍下,这是周教授,今天的主角。”冯资青领着她走到一位白发老人面前,老人正和两个中年人说话,笑声洪亮得像耗牛哞哞。


    “周老师今年退休,教了四十年基础数学。”


    周教授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小冯的朋友?坐,不要客气啊,今天人太多了,好多我也认不全的,”她指了指身边的桌子,“尝尝这个,不知道谁带来的,现在的糕点是花样多的咧。”


    刘慧莹一看,巧克力熔浆奶油麻薯泡芙。


    这段时间的网红款,店里搞饥饿营销,黄牛排队排出了一条街。


    没想到在这里吃到了。


    和主人公打完招呼,冯资青温和地笑:“你可以随处转转,墙上的都是些老照片,是周教授的学生布置的。我得先去盯下场地,不能时时顾到你。”


    刘慧莹摇头:“没关系。”


    她转了一圈后在台阶上席地而坐,观察人类。一杯茶之后,冯资青来到她身边。


    “怎么样?是不是还挺文艺的?”冯资青拎着瓶没喝完的矿泉水,坐下的样子朴实得不像话。


    “有一点儿,”刘慧莹点头,“不过,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我还以为会有什么很夸张的节目。”她看到地址的时候,就觉得在这里办的小聚会,不时髦前卫都说不过去。


    冯资青笑了一声:“这地方是周教授的一个学生开的,相当于免费用场地了。平时倒真像你说的那样,实验话剧之类的,反正我是看不懂。”


    “我刚进教研室的时候,因为没结婚,好多人给我介绍对象,我一说我不打算生小孩的,就没下文了,然后呢,有人说,你可以和周老师交流一下。”


    “嗯,”刘慧莹看向人群中央乐呵呵的老太太,“周老师没结婚?”


    “结了,她老伴五年前去世的,差不多是我进大学的前一两年吧,那之后她就一个人生活。”


    “这样。”刘慧莹说。


    “嗯,她把我拉进的这个小社群,大家就会一起交流下现实压力啊、养老问题之类的。”


    刘慧莹一听,来了精神:“有什么寿险推荐吗?内部项目有没有?”


    冯资青乐了,一指:“这个你多跟他请教,就是做保险的。那边几位还有投资养老产业的,不过太高端啦,我没这个钱掺和。”


    他们俩坐在人群背后的台阶上,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


    刘慧莹托着下巴,转着杯子,看着来去的人:“你们经常聚?会一起出去玩儿吗?”


    “不,”冯资青含笑摇头,“这回也是因为周教授退休,才来的人多。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


    “这么多人,共同点也就是没孩子也不打算要孩子。但谁能天天聊这个,拿这个当交朋友的标准。我加了这个群的几年里,其实也就是偶尔会谈得多些。不过能感觉出来,有几位年纪大些的,应该是有自己的小群,是很多年的朋友了。”


    刘慧莹欲言又止。


    冯资青注意到了,说:“想问什么?”


    刘慧莹压低了声音:“人员流动量呢?”


    第50章


    “这个啊,”冯资青拧开瓶盖喝了一口,“说来话长了。”


    “你想问的是有没有改了主意的吧?”


    他轻笑:“那可太多了。”


    “喏,前面穿花裙子的姐姐,她老公就是因为想要小孩了跟她离婚的。去年还有一对夫妻,在一起很多年了,突然发现男方在外面有私生子,闹得很大,不过最后好像和好了。”


    冯资青一一细数。


    “这样一想,我这些年见过的离合也不少。”他忽而觉得有些好笑。


    “是,”刘慧莹说,“见怪不怪了。”


    “不止这些。也有上了年岁之后,两夫妻一起改主意的,去国外做代孕了。”


    他说着,突然问:“你知道吗?其实当时教研室别的老师让我和周老师聊聊,是想用她的例子来劝我。”


    “周老师的老伴是车祸去世的,很突然,”冯资青捏着矿泉水瓶子,“人到晚年,骤然变成了一个人,父母亲人也都离世了,朋友都有自己的家庭事业。那之后就只有学生同事,会固定去探望她。”


    冯资青笑了一下:“说周老师可怜,但我完全不觉得。”


    “在自己喜欢的事业上奋斗终生,和爱人共度了几十年光阴,临老临了,一个人来这世上,一个人回去,利落得很。”


    刘慧莹转头看了他一眼,颇有些意外。


    “我倒能理解别人的想法,”刘慧莹侧过脑袋,靠在膝盖上,“经历过融洽的亲密关系之后再回到一个人,是很难戒断的。”


    “如果是相伴多年骤然离世的话,”刘慧莹看向前方,“恐怕,心里的洞永远也填不满了。”


    说悄悄话的二人凑得挺近。


    冯资青点头:“你说得对。不过,难道有个孩子就能让人起死回生?”


    人生的议题太多了,分不出轻重缓急,命运也往往不给人分清的空间。


    “走,我们去前面看看。”刘慧莹起身。


    他们穿过人群。


    方才被冯资青指给刘慧莹看的花裙子女人,正和身边数人说笑着:“诶呀不要提嘞,我现在么是有一天算一天好了咯,个年轻小伙子真的要跟你结婚,你吃得消的啊?你肯答应的啊?一大把年纪了么,开心下好了咯。”


    束状灯打在墙壁上,照片从黑白到彩色。也简单概括了一个人的半生。


    求学、工作、结婚,讲座上方的身影,出国访学时候的照片,在毕业典礼上讲话时穿着学士服的样子。


    冯资青被人叫走,离开前说道:“抱歉,有人叫我,我过去打个招呼。”


    刘慧莹点点头,裙摆轻动。


    走过两盏束状灯后,她身边站了个不高的影子,微眯着眼,手指抬着眼镜:“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我才三十岁,那时候可真俊啊。”


    周教授身高不显,刘慧莹得低头,才能看到她被细纹簇拥的眼睛。她到了退休年龄后又返聘工作了十五年,如今已经头发霜白。


    “你是小冯的女朋友?”


    刘慧莹:“不是,普通朋友。”


    周教授点点头,噢了一声。


    她很平静地接受这个答案。不像很多人,眼里写着“你说是就是吧”,揶揄的表情却挡也挡不住。


    墙上的照片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有些年份没有单人照,选的是三两合照或是集体合影,刘慧莹看见有一张的背景,居然是双子塔。


    看她的视线停留在那里,周教授微微一笑:“这张照片拍摄的一个月后,我回国,没过两天,就发生了911。”


    “天哪,”身边站着的人和历史事件联系起来,给刘慧莹一种时空交错的纵深感,“您去交流吗?”


    周教授摇摇头:“拍照的前一年,我作为访问学者去纽约,同时在攻读一个同校的哲学硕士课程,那个时候应该是在忙论文。”


    哲学。


    “您的兴趣吗?”她是教数学的。


    周教授点点头:“不过我没什么悟性,也不喜欢啃大部头文章,读出来也是要了老命了。”


    看着那张照片上大笑的数人,刘慧莹不由跟着翘起嘴角。


    沉默之后,她说:“其实,我最近在考虑重回校园。”


    “那很好啊,”周教授像每个劝学的老师一样,“读书总不会有错的。”


    刘慧莹羞赧低头:“没您说得那样崇高。我不想很快进入下一份工作,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哪怕有点儿想重新做个学生,也没有确切的目标,没想好呢。”


    “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周教授理所当然地说,“人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那社会要乱套了。”


    “只不过呢,想得太多做得太少,和想得太少做得太多,都不好。生活中太多不可控的意外,等一切都准备好了再上桌,可能就永远也上不了桌。”


    刘慧莹仰头,自嘲道:“是啊,就是得冲动,直接做决定才好。我是年纪越大,胆子越小。”


    读书对她而言,其实是舒适区。从小到大,刘慧莹在念书考试这件事上积累了数不清的安全感。


    她犹豫,因为这是一个突破社会时钟的决定。在没听清自己心里声音的时候,她先听清的是可能会有的劝告——年纪大了、正是求升职加薪的时候、学这个有什么用、读完不是浪费了。


    瞻前顾后。


    刘慧莹有时候真是讨厌事事都要想清楚的自己,为什么不能冲动任性地随心所欲呢?


    周教授看她一眼,笑着微微摇头:“你想读什么?我可以帮你参谋参谋,要是国内考研的话,你可以向小冯取取经。”


    刘慧莹回过神:“我有些想学设计,但没有美术基础,也想看看新媒体传播这边有没有合适的项目。”


    周教授点点头:“这我倒是不太熟,这样,你跟我过来,先搞个学校清单出来,再搜一搜项目,列一列预算。”


    周教授的做事方式风风火火,一时间让刘慧莹有种熟悉感。像谁呢?对了,像她自己。


    冯资青找到她们的时候,刘慧莹正和周教授一起坐在剧院靠江边的过道上。她手里捏着蛋糕小叉子,在空中挥舞:“……考研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而且不瞒您说,我觉得国内的硕士教学不太适合我这种回炉重造的……”


    看到冯资青,刘慧莹顿住,朝他点点头。


    周教授接着她的话说下去:“这倒是的,你要是不以就业为导向的话,去外面读个一年制两年制的授课制项目,体验下生活也是好的。我先发几个联系方式给你啊,最近记性越来越差了,这个是新闻学院办公室的行政,你打听看看这两年有没有新出来的交叉项目,一般申请门槛不会太高的……”


    她们絮絮叨叨地聊,冯资青等啊等,终于不好意思地插话:“周老师,您真得出去看看了。”


    “哦哟,我看他们聊得好好的嘛。”嘴上这么说,周教授还是站了起来,“有问题再找我啊,想做就做,人就活一辈子的喽,你知道过两天会发生什么啊?”


    刘慧莹侧过身,头发散在风里,她点点头,也想到了些别的什么。


    “你怎么样?”


    冯资青问。


    “我?”刘慧莹双手往后一撑,脚在空中晃荡,“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她喃喃。


    “刘小姐。”冯资青双手环抱在胸前,忽然说,“我认识你的时间不长,但我觉得你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


    刘慧莹点头,接下了这个评价。


    “你看,在这里的人往往都有一个特点,就是自我。别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太在乎社会评价的人坚持不下来自己异于常人的观点。但是你就很有意思。”


    “你很在乎,你其实很想要一个世俗意义上的美满。”


    “你也很有意思。冯老师,”刘慧莹转头看他一眼,又望向江面。


    “你把自己的尖锐包裹在温和里,但有时又冷不丁地跳出来刺人一下。而且你忍不住这样做,也不知道是在提醒别人,还是提醒自己,你其实是个什么样的人。”


    沉默。


    “啧,”冯资青笑了,“我们真是不合适。”


    “没有啊,”刘慧莹心不在焉,“我们挺适合做朋友的。”


    冯资青看了眼她的背影,点点头:“也是。”


    回去后,夜晚灯光下,收集信息、报名雅思、列材料清单、清点全部身家。


    刘慧莹穿着睡衣盘着腿,在沙发上整理自己学生时代的成绩单和奖状奖杯,又翻遍了手机上的银行软件。


    好在她一直有储蓄的习惯,也有一个做得还行的副业。


    如今看来没买房子是好事,手头的资金足够脱产五年。刘慧莹掰着手指头算,这几年里她在自媒体上努努力,肯定也不会断了收入来源。


    但就算钱不是问题,她也还是焦虑。


    未知。


    刘慧莹在自己的租屋里思考人生,几个月前的自己绝想不到如今的境遇和面临的抉择。


    命运跳跃着往前走,不知道哪里是前、哪里是后。


    撇开年龄和职业经历不谈,刘慧莹最无法抉择的还是,她要出国几年的话,妈妈怎么办?


    人毕竟不是活在真空中的。异国他乡,万一国内的人有个三灾六病,她赶也赶不回来。


    或者考虑一些近的地方呢?港澳?新加坡?


    毛线团越扯越乱。


    嘟——


    “喂。”


    “刘慧莹。”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望向安静无人的房间。


    接电话的时候没看屏幕,也没有想过会是他。


    毕竟,饶懿没有给她打过电话。


    如今这个年代,跳过社交软件,直接拨通号码的行为,已经被归类到了社交不当。


    如果是老板这么干,更是罪上加罪。


    “嗯,”她向后蜷缩了一下,在沙发上找到被包裹感,“有什么事吗?”


    墙上的钟走到了十一点。


    听筒传递过来的声音有些模糊,似嘈杂似喘息,磨着心尖。


    他没说话。


    刘慧莹揉了揉眼睛:“喝醉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