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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你也不想被同事发现吧》 第41章
桌上放着一碟莓果。
刘慧莹端起来,边走边吃边看。
两室一厅。
客厅的空间和挑高都要比一般的楼房更宽敞,结合了餐厅和会客室的功能,角落里还摆放着一些健身器械。
昨天怎么没注意到这酒店的套房客厅分区做得这么别致。
目光扫过玄关,记起好像当时踢到了什么东西。
刘慧莹捏着新鲜莓果的手一顿,不对。
昨天一进门就。
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继续往里走。
卧室之外,另一间是书房。
和别处的酒店式整洁不同,这里的东西零零散散,桌面摆着几叠纸张和阅读器,显然要更具生活气息一些。
他应该是没让人打扫书房。
刘慧莹扫了一圈,本来没想进去,却转眼一瞧,自己的包被挂在转椅上。
她的托特包,昨天下班后跟着她去了地库,拎回了饶懿家,又一路来到了这里。
现在回想昨晚下班时的场景,好像是上个世纪发生的事情。
昨晚是谁把包放这的?
记忆闪回。
进门时趔趄的脚步,推搡的肢体一个比一个拉拉扯扯,就那么甩着转着,倒在沙发上,然后是床上。
啧。
刘慧莹晃晃脑袋,坐了下来,打开自己的包。
笔记本电脑在里面。
随身携带电脑上下班,是互联网人的基本素养。
但难得有这样安静的早晨。
对哦,我手机呢?
这时候刘慧莹想起来了,但她没有急着去床上找,而是先优哉游哉地洗漱,理了理头发,才往卧室走。
阳光在地板上爬格子,也爬上刘慧莹的脚背。
饶懿还在开会。
刘慧莹双手抱臂,倚在门边。
他侧躺着,上半身支在枕头上,被子松松地搭在腰际,露出的后背线条流畅而结实。微微蹙眉盯着屏幕的样子,和办公室里那个一丝不苟的饶部长重合在一起,却又多了些难以想象的慵懒。
活色生香。
他还挂着耳机,刘慧莹不确定他有没有开麦,手比在耳朵边,嘴巴无声地张合。
我手机呢?
他长臂一伸,从另一个枕头下面捞出来眼熟的手机,冲她晃了晃。
刘慧莹勾起嘴角,走上前去。
“给我。”小声的,她伸出手去够。
麦开着。
他的嘴型。
刘慧莹闭了嘴,身手也受到限制,她一只腿陷进床里,手还在往前伸,腰被人一搂就失去了平衡,像只大号玩偶一样窝进了床里。
干什么!
骂人都是没声的。
饶懿没说话,自顾自用手指顺着她刚刚被弄乱的头发,然后把手机递给她,但就是不把人放开。
刘慧莹顾忌着电脑,没敢用力挣扎,也没敢骂出声。但片刻后她发现不对,开着麦又不说话,肯定是在哐她。
她狐疑地去看屏幕,果不其然是文档界面。
左手往后伸,掐住他腰上一块肉开始转:“干嘛呀你!”
饶懿按住她的脑袋往后靠:“陪我一会儿。”
真烦人。
刘慧莹垫着某人的胸肌开始查阅信息,刚开始还有些不喜欢身后会起伏的温热靠枕,看着看着就开始聚精会神。
她是不动了,身后的人过了一段时间开始作妖。
一下揉耳朵,一下弄头发,等她要反抗了,他就一副很认真的样子敲键盘,弄得刘慧莹继续打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好幼稚,啊,男人。
“我结束了,”饶懿说,“我们去吃什么?下午,想做什么?”
这话里不单纯。
刘慧莹凉凉发言:“我还没呢,等着吧。”
别人可不会管你是不是在休假,该找的还是得找你,不回消息的还给人加急。
刘慧莹挑一挑,只选最紧要的消息回,也要处理上一阵。
“我去把你的电脑拿过来?”
“不用,我就回复一下,”刘慧莹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你把我包放进去的?”
“嗯。”那只手就着她的头发开始理顺,先是发尾,再一点一点往上,最后是脸颊边,细细地别在耳后。
刘慧莹专心翻着群里的消息,压根没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的大号靠枕变成了棉质的。
放下手机的时候,她才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倚在门边等待的人变成了他。
穿上了衣服,黑色的T恤,神色淡淡的,嘴角却柔和一些。
现在总算不是衬衫了。
“饿了?”他说。
“先吃东西吧。”
餐车不知是什么时候送上来的,她都不知道。
她很自然地握上饶懿伸过来的手,被牵着坐到小圆桌边。
海鲜拼盘,牛油果多士,意式三明治,巧克力草莓松饼。
哇奥。
午后的阳光正好,而她也是真的饿了。
半个松饼下肚,碳水使人幸福。
“昨天晚上,”刘慧莹咽下橙汁,开始翻旧账,“说是要吃夜宵,结果呢?”
饶懿闻言,抬眼看了她一眼:“是我一个人的错吗?”
刘慧莹手腕一翻,叉子转了个圈,大意是,这不是你的地方?
“我可没有把人大半夜地拐到家里去。”
“刘慧莹,”饶懿说,“做人要讲道理。”
他又连名带姓地叫她。
刘慧莹略微不自然地摸了摸眉毛。
手机响,她顺手接起。
“慧莹,我送了一些新鲜的鲍鱼和面包蟹过去,放泡沫箱里密封了,也放冰袋了,你下班的时候记得……”
刘慧莹挂断。
嗯……
“鲍鱼和面包蟹,”对面传来凉飕飕的声音,“听着真不错。”
“没有啦,”刘慧莹实话实说,“我比较喜欢吃草莓。”
她戳了一个沾着巧克力酱的饱满草莓,递到他嘴边:“喏。”
刘慧莹的本心,半哄半逗。
但没想到,饶懿真的张开了嘴,看着她,微微侧头,咬掉了那颗草莓。
刘慧莹轻咳一声,收回叉子,继续吃自己的饭,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你今天没有别的安排吗?”
“有,”他慢条斯理地吃东西,像吊她胃口似的,细细地咀嚼,咽下去才说话,“跟你,在这里。”
“刘慧莹,我改主意了。”
“哪里也别去了。我们,就在这里。”
刘慧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三天。
从周四下班,到礼拜天的傍晚。世界上见过她的人只有一个。
这三天里她品尝了酒店里所有的brunch种类,并且真如某人预告的那样,一步都没出门过。
最年少轻狂的时候,也没有过这样糜烂放纵的日子。
他们三餐颠倒,他们日夜不分。
窗帘的拉上和打开就是人为制造的日与夜,光阴流转,屋里的人有时套着松垮的浴袍,有时是另一方过大的上衣,有时什么都没有穿。
好像什么都顾不上了,又什么都不想顾了,世界只剩下这百来平方的颓靡绚烂,别的什么也没有。
玻璃门蒙上白雾,能看见彼此交叠的影子被蒸汽泡得发胀。
水流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淌,在后腰处汇成小小的水洼,又细碎地落到地上,变成最小单位的瀑布。
晨光在谁的肌肉线条上流动,像条发光的河,被视线一一摩挲而过。
倒在地毯上的红酒杯是完好的,随餐送来的插瓶鲜花花瓣卷着焦边。
天花板,床单,黑夜里数彼此的心跳,数着入睡又数着醒来。
周日傍晚的时候,窗帘大敞着,夕阳背后,刘慧莹和饶懿正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第一声电话铃响,有人给他打电话寒暄,打断渐入佳境的剧情。
刘慧莹作势要抢他的手机,饶懿已经先三言两语把人打发走,接着把她搂进怀里,用光裸的臂膀圈住,嘴唇习惯性地在头发丝上压了一下。
第二声电话铃响,这回是刘慧莹先一步抢走他的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又递了过去:“喏,是你姐姐。”
他接过电话,起身:“喂。”
“嗯。”
“嗯。”
“现在吗?”
“……行。”
他放下手机。
刘慧莹趴在沙发靠垫上,用手掌垫着下巴,眼角眉梢都是慵懒。
她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饶懿蹲下来,平视着她,说:“她有工作耽误了,我得去接一下小菠。”
“嗯。”代替点头,她眨了眨眼,表示自己知道了。
饶懿抬手,大拇指顺着她的眼角下方的肌肤来回摩擦:“跟我一起?”
刘慧莹摇头:“我都没衣服穿。”
“让人送上来,很快的,”饶懿说,“去吧,好吗?”
窗帘被风吹得掀起一角,外面的车水马龙涌进来,带着真实世界的喧嚣。
刘慧莹突然牙痒,想像这三天里的某一次一样,狠狠咬在他肩膀上。
于是她说:“好吧。”
“嗯,”他把她拉起来,半推半抱地送进浴室,“去洗澡吧。”
镜子里的人有些陌生。
刘慧莹别过眼,撩了下头发。
眼角扫过,她突然发现,凸起的方形镜边有一道不起眼的凹槽把手。
镜面是可以打开的。
她往台面上扫了一下,发现要用的东西都齐全。
但就是那么一丝的好奇心,刘慧莹突然想知道,他用的到底是什么香水。
镜柜掀开一丝的时候,一张折叠几次的纸打了个卷儿,落到台面上。
刘慧莹拿起来,入目几行字:
患者:饶懿
……
……
患者此前……遵医嘱接受抗氧化治疗……后发现少量活动……数量仍低于正常范围……有好转迹象。下一疗程结合……巩固治疗效果。
刘慧莹盯着几排药看了很久。
出浴室的时候,她把扎起的头发散下。
小菠正用电话手表给舅舅打电话,活泼的声音说着要让舅舅给她带打包蛋挞过去,这样她在路上就可以吃掉,还可以不被妈妈发现。
饶懿换好了衣服,依旧是白衣黑裤,他一手拿着手机温声应着童声,另一只手细细地整理着衣物上的折痕。
低垂着头,难得地显得如此居家温柔。
听到刘慧莹出来的声音,他对着电话那边说:“让老师陪你玩一会儿,我马上到。”
放下手机。
他递给她,整理好裙摆的米色麻质连衣裙。
剪裁大方有巧思,很适合她。
刘慧莹很喜欢这种材质的衣服,但是很少穿。
因为麻总是很难打理,洗多了会发硬,褶皱总是消不掉,身上皱巴巴的,显得邋遢没精神。
“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晚上有个视频要剪。你……顺便送我回去吧?”
“顺路吗?”她笑着问,“让小菠等久了不好,不然我打车好了。”
第42章
送她回去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并不十分沉默。
说着下礼拜的安排,说着她的离职申请什么时候会交。
二人如常对话,只是天还没黑透,深蓝紫色的天幕带着些将歇未歇的落寞,有种盛筵之后的空。
临下车前,饶懿探过身,握了一下她的手。
他好像有话要说,却只深深地看她一眼:“好好休息,明天见。”
刘慧莹笑笑:“明天见。”
门卫室。
她没在角落的快递堆里找到张闻宇所说的海鲜包裹。
两天了,以海市的天气,就算放了冰袋也化完了。她是想来取走扔掉,不让东西污染环境。
但没想到,保安大叔从里间的冰箱里端出来一个封好的泡沫箱:“是这个吧?那小伙托我放冰箱里,还给塞了两包烟呢。”
大叔很庆幸:“这幸好是放进去了,要不早臭完了。”
刘慧莹道谢,当场把泡沫箱开了,分了一半的海鲜给保安大叔。
两个人你推来我推去,最后还是刘慧莹成功了:“真的麻烦您了!没事的,我也吃不掉。简单做的话清蒸蒸就好吃了。”
她捧着还剩一半的泡沫箱回家。
进门,蹲在冰箱边整理冷冻层,把所有东西都存放好,最后在洗手池边仔仔细细地洗手。
家里只有一个人,平板放着情景喜剧,笑声稀稀疏疏,声音再响也填不满空间。
脑子里,两个吵了一路的声音还在继续。
一边是天使。一边是魔鬼。
天使说:管这么多做什么?做人么,开心最要紧,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
魔鬼说:难道你还想重蹈覆辙?现在吃也吃到了,抽身还来得及,就当艳遇一场。
天使说:刘慧莹你什么时候这么胆小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不能先预设别人的品性行为,你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魔鬼说:这不叫胆小,这叫风险管理。不要妄想爱情能够改变一个人的想法,荷尔蒙退去了,大家都会回到原来的道路上。
天使开始捣乱,说:可是你舍得吗?那炙热的还没燃烧到顶点的爱欲之火,把空气都扭曲变形的感觉,活一辈子能有几次轰轰烈烈的爱情体验?你明白的不是吗?这不是和随便一个男人约会就能有的感受。结局如何又怎样?要紧吗?
魔鬼严正义辞地反驳:你一个天使说话怎么动不动爱啊欲啊的,有什么舍不得的?离婚了不也好好的,等房子的事搞完,离职了把联系方式一删,你们还能有什么交集?一样的路再走一遍,心知肚明有个定时炸弹埋在前面,你真的能放心吗?
天使转身,呜呜呜地哭泣。
刘慧莹狠狠地在水流中搓手,搓到两手发红,搓到那股挥之不去的海鲜气息完全消失。
她并不觉得自己单方面斟酌取舍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但她确实觉得饶懿命很差。
既然已经因为这件事使得上一段姻缘夭折,就该索性一条路走到底,那样,说不定,就是他们的缘分。
刘慧莹诅咒他的病永远好不了,她会在口中说抱歉,然后毫无保留地拥有他。
周日的深夜,刘慧莹收到饶懿的信息。
他说,今天饶沛问起了她,给她留了两张唐宋仕女图艺术展的门票,明天上班,带给她。
刘慧莹那时真的在剪视频。
耳机里传来她自己的声音。她看一眼手机屏幕上跳出的消息,收回视线,将字幕核对完毕,然后才回复。
两个字,她打了很久。
[好啊。]
周一上班的时候,小吴和小曲偷偷打量了刘慧莹好几次。
她周五没来上班,有些积压的活正在等待处理,一个上午都没有空闲想旁的事情。
还是到中午的时候,小吴主动问她要不要一起吃饭,刘慧莹才想起来,是打算今天在组里说自己要离职的消息的。
她揉揉眼角,拉住小吴的手:“让大家先别走,跟我出去吃吧,有点事。”
“打电话问问街角那家餐吧还有没有位置,再给大家定个奶茶,”刘慧莹温柔地笑,说,“麻烦你了,我还有两张楼下咖啡厅的储值卡,算辛苦费啦。”
小吴的眼神有些怔忪,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难得地,没有打趣也没有兴奋:“好。”
桌面上满满当当地铺着美食佳肴,刘慧莹说完之后,餐桌上陷入了沉默。
还是她自己先开口:“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也不会很快就离职,不过大家共事一场,一直都相处得很愉快,不想让你们某天来上班,才发现我的工位空了。”
“没事,姐,”有人接话,“我们明白的。”
“什么时候走?”小曲的声音有些小心翼翼。
“还有几天呢,这周我会把流程提上去,接下来就看部门安排交接节奏了。”
小吴点点头,招呼大家吃东西。
许多人的心情都很复杂,刘慧莹看他们这样,心里也不好受。
但是没有办法。
她只能表现得轻松些:“我最近老是请假,这几天是不是风言风语可多了?”
“一半一半吧。”小吴也强打着精神,细数,“有猜您要走的,还有说您离了婚看透了工作的虚无,从此收心摸鱼,先从把积压的假期休完开始的。”
“姐已经看好接下来去哪了吗?”
“打算先休息一段时间,再看了,”刘慧莹摇头,“你们要是有什么想法,一定要和我说,我能做到的,一定帮你们解决。”
“我们……”都是组内人,小曲问得比较直接,“会被拆掉吗?还是?”
刘慧莹也不清楚,但秉着对上级的信任,她还是先安抚了他们:“我还不清楚……不过,应该是不会的,大的组织架构应该不会变动,只是我这边的继任是谁,我也没有把握。”
大概率,是市面上挖人,部门内似乎没有合适的人员。
这样一想也很有趣,周雪婷的位置还由饶懿暂代着,她又要走,招聘hr恐怕要加班加点了。
话说开了,大家也消化了一阵这件事,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最近部门内的事情,尤其是人事变动相关的消息。
刘慧莹这一阵子心思不在公司里,还真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事。
有人说陆媛似乎要内部转岗,但不知道是平调还是升职,有人谈论出差未归的赵通海,说不知是什么事情要跑这么久。
还有。
“上个礼拜饶部长不是没怎么来吗?好像说大模型那边周五有个双周会他也是线上接的。”
刘慧莹喝的是抹茶波波冰,正在用吸管戳下面的黑糯米丸子。她低垂着眼,吸一个上来,嚼嚼嚼。
说话的人叹一声气:“最近好像是有些要调整的样子,不过和我们小虾米也没什么关系。”
“不会吧?再怎么说,饶部长的位置不可能动吧?”
“难说,”小吴咋舌,“人家本来也不是主要管我们的,我们就是个添头,划到安全线其他老板下面也不是没可能。”
“而且,市面上好多挖他的猎头,你上领英看看。”
但那种层次的变动,毕竟是离他们太遥远了。
大家的话题很快转向了刘慧莹离职之后的生活,纷纷给她出建议,在这宝贵的空闲时间里可以去那里那里玩儿,做什么什么事情。
说着说着,就开始叹气,感慨自己也不想上班,奈何被工资绑在这里。
刘慧莹始终含笑听他们说话,也希望若干年后再回想起来在创享易购的这段时间时,能够记得如今轻松的瞬间。
她放在包里的手机轻微震动。
结账后,往公司走的路上。最开始是刘慧莹一个人走在最后,随后,小曲往后看一眼,特意等她,挽住她的手臂一起走。
“姐,你还好吗?”
“我挺好的呀。”
小吴说:“其实大家都有些担心你,但是,也怕问了,你更难受。”
生活上的变故,撞上职场上的变故。
“虽然我们也帮不上你什么,但是,如果想找人聊天喝酒,随时都可以叫我们的!”
“好。”刘慧莹弯了眼。
工作,其实离了谁都能转,不存在所谓多么重要的核心角色,大家都是螺丝钉而已。一旦离开,过上一两周,文档的权限变更了,聊天记录刷新了,也就过去了。
但,同事能够和她说这样的话,让她觉得,在这里的几年,还是有一些痕迹留下的。
无论如何,她不是带着满腔愤懑和一身疾病走的。
她们一路走回公司,上电梯。
在茶水间,她和小吴分开,转身,看见一个让自己刚刚达成的内心平静如水般消逝的影子。
午休时分嘈杂的休闲区,你来我往交谈的说话声。四目相对的瞬间,在场的其他人仿佛都不存在了。
脑海里两个喋喋不休却在刘慧莹短暂的怔愣后卷土重来,一个比一个叫嚣得响亮。
“来我办公室。”饶懿说,笔直地走过。
刘慧莹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保持一米以上的职场距离。
他在她背后关上门。
一只熟悉的手将她鬓边的发整理到耳后。
门板后,饶懿垂眼看她,温声问:“怎么了?不开心吗?”
刘慧莹摇摇头。
饶懿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背,带着安抚的意味:“要离职的事情,你告诉他们了?”
刘慧莹前倾,脑袋抵着他的胸,轻轻点了点。
靠得更近,却看不见彼此的表情。
“不好受了?”
他以为是辞职的事,让她感觉到了压力和茫然。
又或者是他们之间。
心脏的起伏咚咚传染给她,刘慧莹数着他的节奏,渐渐平静下来,又鸵鸟般不想睁眼,不想起来。
饶懿由着她,两手按在她的太阳穴上,轻轻转动。
潮水冲刷,从脑边的一点皮肤摩擦开始,慢慢漫上来,裹着人往里坠。
放在几个月前,她绝想不到,有一天这间办公室、这个人,会让她感受到,绵长的、让人愿意沉下去的松弛感。
这个时候,她突然讨厌起饶懿来。
他坏一点、丑一点,她就什么都不用纠结。
“刘慧莹。”
“如果你改主意了,”饶懿的身形完全将她覆盖住,好像能把所有东西都隔绝出去,“你可以不走的。”
“慢慢来,别急。”
他的手回到刘慧莹的背上,轻轻地拍,微痒的触感顺着脊椎爬上去,把她所有的情绪都接住。
第43章
刘慧莹保持着依偎在他身前的姿势,有几次感觉到自己的嗓音就在喉咙口打转。
想要将事情摊开来说明白的勇气,她一时还攒不出来。
懦弱也好,拖延也好,在离开创享易购之前,在变为可以有名分的恋爱关系之前,她总是还有一些纠结的时间的。
刘慧莹就这样安慰自己。
远处的人声嘈杂衬得办公室里的静更沉更深,四周深海一样,唯一的声响是彼此的心跳,如同悠远鲸鸣。
依恋。
刘慧莹莫名地生出了一些自甘堕落者无能为力的悲哀。
他们没能再待下去,有人敲门。
刘慧莹后退一步。
饶懿说稍等,眼神看向身前的人。
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两张票,摆到她手里:“没空可以不去,饶沛那里天天都是这种资源,不稀奇。”
刘慧莹点一下头:“那我走了。”
手指垂落。
傍晚的时候,刘慧莹坐在公司楼下的长椅上给妈妈打电话。
她工作之后,一般是每周日固定给妈妈打一个电话,其余日子,就看有没有想说的事情。
这周日,她忘了,妈妈也没有打过来。
朱富春接电话的速度很慢,铃声响了三遍,电话才被人接起。
“唉呀我洗衣服呢,你今天这么早下班啦?”
刘慧莹略说几句,提及正事:“妈,我打算辞职了。”
妈妈见怪不怪:“做的不开心吗?”
“早就好辞职了,你这个工作太忙了,下一份找个轻松一点的,早点下班你也好自己学学烧饭吃,每天外面吃对身体不好的……”
无论话题是什么,妈妈总是能讲到外卖对于身体的危害去。
她那边开着免提,有哗啦哗啦的水声。
刘慧莹嗯嗯啊啊几声,提起:“你之前不是说想来海市吗?我现在有时间了,你要来吗?我先收拾下房间。”
“不然,我们出去旅游也可以。”
朱富春那边只有哗啦啦的水声,过了一会儿她才说:“过两天再说吧,这几天太热了,过去了也就是每天吹空调。”
“那随你。”
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刘慧莹转身,居然是赵通海。
“妈,”她对着电话,“有点事啊,下回再说。”
赵通海提着旅行包,风尘仆仆。短短数日不见,他却像是骤然黑了一圈,皱纹多了几条,精神头却不错。
看来西北数据中心的风水养人。
见到刘慧莹,他很高兴地迎上来。
“慧莹啊,没下班呢?”
“你这是刚回来?”刘慧莹问。
赵通海点头,嘿嘿一笑。
“怎么不直接回家?你出差这么久。”
赵通海:“来放个东西就走,这不刚好看到你了。”
刘慧莹的手指点着手机背板,突然想起来,就在赵通海出差前,他给她发了消息说有话要说,还想见面说,没想到紧接着就出差了。
后来……后来发生了太多事,她完全把那条消息抛之脑后了。
现在想起来,刘慧莹不免问一句。
是什么事情都无所谓了。她要离开了,这里的拉帮结派也好,勾心斗角也好,从此都与她无关。
没想到。
赵通海前后左右看看,见没人,把包一放,在长椅上坐下,冲她招招手,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刘慧莹被吊起了胃口。
“你听说了吗?”赵通海说,“饶部长要离职了。”
刘慧莹一愣,脱口而出:“什么时候的事情?”
赵通海脸上写着果然如此,说:“慧莹啊,你就是太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我出差前,你请了一天假,真是不巧,那天,饶部长把我和陆媛叫到办公室去,说,他要走了。”
瓷砖上有片水渍,刘慧莹盯着眼前的一小块区域:“走去哪?”
“这我哪儿知道,老板也不会和我们交代啊。”赵通海说,“然后就聊了聊,他走之后的安排。”
他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慧莹啊,你这消息是真的不灵通,饶部长不让我们两个说出去,但都这么久过去了,他要离开么,高管总是瞒不住的,一传二、二传三,好几个人都私下问我是不是有这个事。”
“……是,”刘慧莹喃喃,停顿一会儿,又问,“那他有说过,为什么吗?”
赵通海恨铁不成钢地瞧她一眼,还是说:“就说了是个人原因,那我们也不会问太细。但重点是!慧莹啊,风控部很可能是要划到罗老师那边去,你、我,我们都要早做打算。”
打算。
“没什么好打算的。”
刘慧莹说:“你消息这么灵通,没听说吗?”
赵通海皱眉:“我知道你家里变故,但是该抓的还是要抓……”
刘慧莹没等他说完,插嘴:“不,我要离职了。”
赵通海定住:“你真要走?”
刘慧莹点头。
“为什么?”
她一笑:“个人原因。”
赵通海走后,刘慧莹一个人在长椅上坐了许久。
她掰着手指头算日子,数赵通海出差了几天,数饶懿和他们对话是什么时候而那时自己又在做什么。
她低头,看向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痕。
白色的痕迹已经不如那个雨夜被褪下戒指的时候明显。
她在猜,饶懿是什么时候决定要走的,又为什么始终不告诉她。
或许他也没有想瞒着,只是觉得没有必要特地说出来,像是种认输似的。
个人原因。
她拿出手机给饶懿发消息,无*视了前面两条有关晚餐邀请的留言。
HUIHUI:[你要辞职?]
输入中的标识跳了又熄,跳了又熄。
11111111:[只是离开公司]
她没有问一句为什么的勇气,只是鸵鸟一样把头埋进膝盖里,攥紧了脚踝,终于想好答案。
离开公司前,她在系统里提交了离职申请,日期定在半个月后的某天。
往后的几天里,刘慧莹有意无意地避开饶懿。
两个人都很忙,饶懿时常一整个白天都待在郊外的工区办公,刘慧莹工作之余还要写交接文档、整理材料,同时也在替组里的小孩们改年中绩效考评材料。
也算是站好最后一班岗。
但就算再忙碌,他一定是有感觉的。
刘慧莹心知肚明。
她婉拒了每一次下班后的邀约,或大或小。她躲开所有的眼神接触,木木愣愣。
所有空余的时间,都花在了御景嘉园。
在他不在的时候,她一个人在那间屋子里,按照定好的蓝图,一点一点充盈、还原。
然后。
刘慧莹挑了一个周六的早晨,约他在那里见。
晨光透过纱帘,在地板上织出一张柔软的网。刘慧莹踩着拖鞋,刚刚送走家政。
玄关处的装饰花瓶是她挑的,瓶身上的缠枝纹和客厅的实木地板相得益彰。
窗帘没有换,但多了一条撞色系带。
书架第三层多了一处留白,照片和书籍错落有致。
观赏鱼摇曳着尾巴,一近一远,水草丰盈。
改动的格局,增添的陈设。
这个房子处处都有了她的痕迹,好残忍。
这一回是刘慧莹给饶懿开的门。
两个人四目相对的时候,刘慧莹的心底挤出一声久违了的喟叹,随后是细细密密地疼。
他在门口,没有说话,换了鞋,将车钥匙摆在入户门边。
刘慧莹想过好几次,最终验收的时候,她会怎么做。
最开始知道是他的时候,刘慧莹想着,到时候她会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把眼里的自豪啊骄傲啊藏得很好。
然后的然后,她想,她会登登~登~登~地双臂敞开,在洒满阳光的客厅里转圈。
“你来啦。”刘慧莹说,合上门。
他们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米而已。
始终是刘慧莹在说话,她说鱼缸的换水和维修联系方式都留在了这里,她说没想到自组书柜的效果出来会这么好,她说等雨天的时候把新添置的落地台灯打开……
她没能说完。
在那个熟悉的吧台前,饶懿把她拉住,一个用力,刘慧莹侧过身来,腰上一紧,再回过神来,她已经只能俯视饶懿。
一样的位置。
手下的大理石烫得她指尖发麻。
饶懿站在那里,用身体阻挡她的去路,却始终维持着两人中间的空挡,直直地凝视她。
刘慧莹并不敢去看那双眼睛。
“干什么?放我下去。”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你怎么了?”饶懿说。
他的声音,并不如他的肢体语言那样冷硬。
那种暗藏的安慰和隐隐的不安,那种,只想要你说出来,只想要你和我说话,的请求。
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心里。
刘慧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却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我没怎么啊。”
“你看我。”
“刘慧莹,你看着我说。”
第一句是无奈,到第二句话时,他带上了一丝愠怒,就好像她搞砸了什么事情。
真凶。
她抬头了。
下巴一扬,面前的人落在瞳孔里。
他的眼睛很好看。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刘慧莹就那么觉得。
只是那时候他太讨厌了,刘慧莹从小就不喜欢姿态高的人、不亲切的人、长得凶的人。
当然,现在也一样讨厌。
她抬手,食指的指腹落在他的鬓边,轻轻摩挲,将一缕发弄落。
刘慧莹很少为了别人改变自己的决定。
高中的时候,某一天课间,前桌说起了父母要给他生一个弟弟妹妹,周围的人和他一起讨论,或义愤或附和。刘慧莹独自坐在后桌写卷子,验算的草稿纸很久没动。
不是因为受过什么伤,有什么阴影,也不是一时冲动,只是单纯觉得,啊,这件事,是她不想做的。
她思考了很久,才试探着和人说起。
高中时的好友兴奋地说,我也是我也是。
三年前,刘慧莹送了她的第二个孩子一个金手钏,作为满月礼。
很早之前刘慧莹就意识到,或许这件事的答案并不是固定的,每个人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都会有不同的答案。而变了答案也不意味着任何价值判断。
但恰好,在她有思考过这件事的人生时间段里,她对这个问题的答案都是否。
且至今仍看不到是的可能性。
刘慧莹勾了勾唇角,轻轻拂过那一缕蜷曲的发:“我们不合适。”
第44章
饶懿笑了。
“为什么?”他说,“解释给我听。”
这话说得像刘慧莹刚才提出了一个幼稚的项目构想。
他的身体语言明明白白地写着入侵。上身往前倾,满满的压迫感袭来,两只手臂撑在台面上,从四面八方将她困在了这里。
然而,话音却是轻的。
轻声,耳边的呢喃,是情人的絮语。
“首先,我们并不门当户对。”刘慧莹用冷静的口吻,说着起承转合的词汇。
“从经济实力和阶级差异来说,我并不在你的择偶圈层里。而且我还是二婚,更不般配。”
“其次,我们曾经是上下级关系。难以避免,有人会对此说三道四,进行一些职业道德上,和人品素质上的,烂俗低劣的揣测。”
说这番话的时候,刘慧莹看着的是饶懿的衬衫扣子。
白衬衫,白色的丝线,捆绑的白色扣子。
她脑海中翻转过大姑二姑的脸,紧接着是张闻宇的父母亲戚,一大帮人。
“最后,”
刘慧莹还是没有勇气,看着他的眼睛说这些话。
更准确地说,她没有勇气去看,他眼睛里倒映的自己的影子。
“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婚的。我想了又想,不觉得自己有能力承担一段新的感情。”
“承担?”饶懿说,用疑问的语气。
他是真的在困惑,也只对这最后一个,她模糊表述的理由感兴趣。
“不是你的问题,”刘慧莹垂着脑袋,留给他一个小小的发旋,“是我,是我自己的问题,对不起。”
饶懿说:“你刚上班的时候,周雪婷没有教你吗?”
一种近乎冰冷的口气。
“认错没用,给出解决办法,纠正它,找到问题根源,确保以后不再犯。”
“不要用良好的态度去掩盖能力不足,一句对不起什么也改变不了。”
多刻薄的人啊。
刘慧莹想。
她真是没看错他。
一只手伸过来,轻巧扶起她的下颌,让刘慧莹的脑袋扬起,对上他的眼。
饶懿的表情,并非刘慧莹所想的那样冷硬。
相反,他用一种近乎无限包容无限耐心的神情看着她。
却只让刘慧莹觉得自惭形秽。
她是胆小怯懦的那一个。
正如他所说的,她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只想逃避。
可是谁又规定了人不能逃避呢?
“我看到了你的病历,日期在一个月前的那一张。”
“我们没谈过这件事,我以前想当然地觉得,阴差阳错,我们刚刚好。”
“对不起,我的想当然耽误你了。”
“耽误?”
这一回,他的咬牙切齿是直白的、鲜明的、明晃晃摆在眼前的。
“对,”刘慧莹说,“你知道上一段婚姻给我的最大教训是什么吗?”
她自顾自地说:“那就是,桥归桥路归路。别指望爱情能改变什么根深蒂固的想法。”
“那只是可能性,不代表……”
“不代表什么?”刘慧莹打断了他,身体往后一缩,避开他的触碰,“不代表你未来就能有自己的小孩?不代表你有一天可能会想要孩子?不代表我们现在的默契,将来会变成吵架的导火索?”
“我没有明明白白地问过你,我们甚至没有明明白白地挑明过什么关系。可是饶懿。”
刘慧莹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可是饶懿,我不需要问你。”
“我知道你想的。我知道你原来的人生规划是什么样子。”
“或许你会为了我改变的,”她笑了一下,手指抹过脸,“可是我再也不想要别人为我改变了。”
脑袋发昏,太阳穴一跳一跳,神经在隐隐抽痛。
“你不相信我,”饶懿说,“取舍,我从没想过这在你眼里是放弃牺牲。”
陈述句。
他的指节泛白,撑在台面上的力道像是要将它按碎,碎成一片无法再拼凑起来的废墟。
“你现在没想,不代表以后不会。”刘慧莹的声音开始发颤,她猛地往前一倾,一只手按在饶懿的手上,维持平衡。
她不能想象有一天,饶懿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她,说“我们试试吧”,那会比杀了她还难受。
“刘慧莹,”饶懿打断她,眼底的深潭被坚冰取代,“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阳光越升越高,透过玻璃照在地板上,亮得刺眼。
饶懿看着她通红的眼眶:“所以你就要因为一个可能发生的假设,否定我们现在的一切?”
他被刘慧莹按在掌心的手反客为主,紧紧地抓住她,十指环扣,一道一道锁住:“这些,和我们,在你眼里,就这么脆弱?”
“对。”刘慧莹说,“我说过了,是我的问题,是我不想走到那一步,所以我会提前换一条路走。”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却没有试图挣脱他的手。
“换一条路走,”饶懿重复着这句话,鼻间挤出一声冷笑,眼底却满是漠然,“刘慧莹,你不是在害怕我变,你是根本不信我。”
刘慧莹想反驳,想了想,又发现没什么好反驳的。
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不知道啊。刘慧莹想。我们之间还什么都没有开始,那现在结束,也不迟。
“我不想再站上天平了。”她平静地陈述。
刘慧莹仿佛穿上了最坚固的铠甲,饶懿的呼吸却骤然变得粗重。
他不在她预设的未来里。
阳光依旧明媚,窗外,远处人工湖的波光晃得人眼睛疼。
沉默发酵了很久,两人的视线都放在远处,却维持着暧昧的距离,没有动作。
多奇怪啊,两个各持一词谁也无法说服谁的人,争论起来依旧保持着交颈鸳鸯般的姿势,用情人间的距离,说着冷淡无望的话。
刘慧莹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指,被紧紧扣在他指间中的手指,淡粉色的指甲和乳白色的月牙盖儿,好像上面写着什么高谈阔论,让她怎么看也看不够。
五指严丝合缝,对方血液的涌流从接触的小块皮肤传递过来,汇聚到心脏,砰砰直跳。
呼吸声变得响亮,无话可说的房间里,两道呼吸声变成了唯一的声响,此起彼伏,奏鸣着,代替主人缠绵。
刘慧莹抬头,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般笑了一下,突然开启了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问:“你为什么总是穿西服?”
她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又总是忘记,或没找到时机。
至少,她想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饶懿抬眼看她,目光是陌生的、凝滞的,刘慧莹却并不感到悲伤或沮丧。
她微笑着,只听他说:“小时候,刚去英国的时候,我上的是一所私立男校。学校里的男孩们往往从小认识,拉帮结派,是常有的事。照顾我的长辈很和蔼,但并不了解青少年的生态。他们秉持着勤俭朴素的美德,并不觉得有必要将金钱花在过多的外表装饰上。”
“所以你可以想到,一个无法在身体素质上与人抵抗的亚洲男孩,瘦弱的外表和普通的穿着,生活不算愉快。”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那些家境优渥的男孩们,在挑选取笑对象的时候,有自己的一套逻辑。”
“很快我学会了打架,学会了如何让别人畏惧、敬而远之。”
刘慧莹:“然后呢?”
“然后,有一天放学时下起了暴雨,家里让司机来接我,开的是一辆不错的车。”
“从此他们认可了,某种程度上,我是他们中的一员。被针对的目标换了,再也没有人找过我的麻烦。”
“你看,”他的话响在刘慧莹耳边,“逻辑直白而浅薄。这样的人,世界上就是这么多。”
刘慧莹微微抬眼,望见他的脖颈就在眼前,如同袒露在空气中的果实。
她抬起手,轻轻地探上去,轻柔地揉,目标明确地往上,一路顺到耳侧,在他的下颌线处转着圈。
她笑着说:“你穿什么都很好看,我都很喜欢。”
好像是第一次,说喜欢。
两人之间的距离维持在原有的位置,谁也没有靠得更近,谁也没有离得更远。
饶懿望着她,长久不动地。
渐渐地,她的手染上他颊边的温度,肌肤间的湿度热度趋于一致,几乎可以融为不分你我的一体。
直到刘慧莹说:“我该走了。”
她撤回的温热的手按在大理石台面上,温度被覆盖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很快,触感就变成只能在脑海中复刻的幻觉。
饶懿没有动。
刘慧莹重复了一遍:“我该走了。”
然后她起身,不管他有没有让开,她都从台面上跳下来,两脚着地。
两个人靠得那么近,那缝隙那么小,转瞬之间,她却已经拿好了东西,站在门边道别。
“我该走了。”刘慧莹的声音平静得像陌生人。
饶懿站在原地没动,看着她拉开门,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看着厚重的门板无声合上,把这个充满她气息的房子,变成了一座空旷的牢笼。
你做了正确的决定。
走出小区的时候,刘慧莹这样告诉自己。
临近正午的阳光打在她脸上,刘慧莹眯起眼,抬手打一辆出租车。
上车的时候,手机发出嘟嘟一声响。
她低头,读到银行短信。
家居改造的尾款打到了她的账户上,像最开始的邮件约定那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刘慧莹望向窗外的风景,良久之后,无声地牵了一下嘴角。
第45章
“你做了正确的决定。”
卓晴这样说。
刘慧莹咯吱咯吱地吃着薯片,并未就这句安慰的话做出反应。
朋友总是会这样说的。
而以她对卓晴的了解,她知道,即使现在她说要反悔,卓晴也只会说:那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电视里,已经烂熟于心的情景喜剧依旧放着。
女主人公拥着自己年长的爱人,诉说对于婚姻和养育孩童的期许。
然而年长者说,自己太老了,已经不想再重复一遍走过的路,更想将时间花在彼此身上。
他们深爱彼此,最终年长者做出了妥协。
他说:好吧,好吧。
然而女主人公拒绝了。
别人的婚礼上,他们相拥跳了最后一支舞。
刘慧莹抖了抖薯片袋,伸手和卓晴交换口味,咔嚓咔嚓。
她当然知道后来的剧情。
女主人公找到了更为契合的恋人,幸福快乐,拥有圆满的结局,曾经的遗憾也已释怀。
刘慧莹跟着背景音一起笑,擦了手去够茶几上的半个冰镇西瓜,拿勺子挖着吃。
周日的下午,躺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地玩手机吹空调,电视里放着熟悉的电视剧。
刘慧莹知道,卓晴其实有别的事可以做。
她抬腿碰了碰沙发另一角的人:“你今天不去约会?”
“哪能天天见,不腻歪死了。”
这话说得,好像前几周天天“有事”的人不是她。
卓晴这回的对象,那个在画展中偶遇的格子衫男青年,十分不符合她一贯的约会标准。
然而卓晴也挺开心的,每到周五乐乐呵呵地去高铁站接人。且时至今日仍然没有厌倦的迹象。
刘慧莹当然不会说什么“都这个年纪了还异地恋”“你们有没有对未来的规划”之类扫兴的话。
卓晴嘬着手指,另一只手握着手机,问刘慧莹:“你看群里消息了吗?”
“什么消息?”
她的手机放在卧室充电。
刘慧莹嘿咻嘿咻爬过去,探头。
卓晴把视频拉到最前面给她看。
唐佳宁在休假,漫长的暑休,利用欧陆优势漫游大陆,一个人背着大包穿梭在各条铁路中间。
到一个地方,拍一些照片和视频,发给世界各地的朋友们。
像养了一只旅行青蛙。
刘慧莹一开始会担心她一个人旅行的人身安全,到后来变成纯纯的羡慕。
唐佳宁说给她们买了布达佩斯的冰箱贴,等下一次回国的时候给大家寄出。她去了伏尔塔瓦西湖,拍了多瑙河的傍晚,除了照片,也会说自己在途中遇到的趣事。
在青旅认识的阿根廷人第二天会租车自驾去意大利南部,问她要不要一起,唐佳宁改签了自己的机票,旅程猝不及防地延长。
行程中遇到的同胞,大家很兴奋地给彼此拍照,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从包里掏出了“这么近那么美,周末到河北”的横幅,站在草地中央搞抽象。
这一回的视频是安静的,蓝紫色的湖边夜幕,她应该是站在桥上,周围有呼呼的风声,镜头扫过岸边三三两两拿着啤酒咖啡席地而坐的人,最终定格在波光粼粼中。
“真好。”
刘慧莹按下语音输入,和卓晴你一句我一句,把60秒占得满满当当才发出。
她还没坐回去,卓晴的手机叮叮当当地跳着消息。刘慧莹无可避免地看到一两条,当即像吸了一口杯底沉积的糖浆那样,皱起了眉头。
卓晴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抱着手机缩回去,哒哒打字。
刘慧莹露出无奈的表情,去卧室拿了自己的手机,漫无目的地刷朋友圈。
小吴发了野营的照片,一群人围着篝火吃自热火锅。
点个赞。
二姑在宣传厂里的产品,配文是“大家多捧场,多买多优惠[露齿笑][露齿笑][露齿笑]”
跳过去。
饶沛发了一条短视频,拉大提琴的小菠站在人群中央,在看到妈妈的镜头时害羞一笑。拉得怎么样,刘慧莹听不出来,只不过看到人和琴差不多高的画面,就觉得可爱。
要点赞的大拇指停在半空,跳了过去。
继续往下滑。
同事晒的下午茶,亲戚家孩子的满月照,高中同学去西藏旅行的九宫格。
蓝色的背景上印着“重返校园,解锁人生新可能”的字样,配图是剑桥大学的国王学院,尖顶教堂在夕阳下泛着金光。
手指划过,刘慧莹眼花了,还以为是哪一位朋友作出了新的选择,于是她又滑上去看。
“英国留学直通车,免雅思保录取,资深顾问一对一规划……”
广告。
啧。
朋友圈的广告真的越来越多了,时不时还会误触。
刘慧莹没动,西瓜的甜味儿在舌尖突然变得寡淡。她盯着那张图片看了很久,教堂的尖顶刺破屏幕里的天空,像麦芒,不硬,却能扎进心里。
广告下面还有一条顾问评论——“30岁不是终点,是新的起点”。
挺好的。
锁屏,扔掉手机,抱起西瓜。
互联网上永远有人追风赶浪。人生是旷野、GAP,也就是这几年才时兴起来的概念,现在专攻中年工作党的留学中介就能铺天盖地地撒广告了。
电视放到了新的一季。
刘慧莹都能复述剧情了,但还是爱看。
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她现在看剧看电影,只重温以前看过的东西。喜欢的,就会一再地看、反复地看。
点开一部新剧的情绪成本太高了,刘慧莹没那个心力。
但好像也不能怪年纪。
她低头用勺子把西瓜籽拨开。
妈妈就很喜欢看新的电视剧,市面上的古偶现偶几乎全看过,还是那种不肯放过一个情节的扫荡式看法。
卓晴也在笑,不过笑得不是电视剧。也不知道那个看着古板得很的衬衫男,哪里戳到了她的笑点。
刘慧莹把半个西瓜都吃完了,卓晴从沙发上蛄蛹起来,问:“晚上咱们吃什么?”
热情好客的主人家配合着打开外卖软件,找出自己珍藏的馆子,打算让客人放开了挑,挑中什么就点什么。
恰好,屏幕上方跳出一条短信。
不认识的号码,但一看内容,刘慧莹就猜出了是谁。
“慧莹,是我,新鲜的鲳鱼和生蚝,还有一条烧好的银带鱼,给你放在门卫了,记得取。这几天昼夜温差大,记得不要吃太多冰西瓜,备一点过敏药在家里。”
“唉。”刘慧莹长吁一口气。
“又叹气,一天到晚愁什么呢。”卓晴爬起来,头发乱糟糟的,喝了口水,又看着消息傻笑。
刘慧莹站起来,看了一眼外面的天气。
下午三四点钟,正是日头最猛烈的时候,仅仅是靠近窗户就能感受到外头的热浪透过玻璃的余温,绿树蝉鸣,绵绵不绝。
真是不想出去,但没有办法。
刘慧莹趿拉着拖鞋,拨出电话。
“喂?”
“你走了没?”
“在那等我。”
卓晴抬头:“谁啊?”
“张闻宇,”刘慧莹扒拉两下头发,套上防晒衣,“我出去一下。”
卓晴“嗯”了一声,看她的眼神有些担心。
“张闻宇还在烦你?”她刚想说这个人的风格和大学时真是如出一辙,那时候也是靠着不屈不挠的毅力和事无巨细的关心,让刘慧莹多看他一眼。
但这话当然没有出口。
“我努努力,让他别烦了。”
卓晴比了个OK:“要我跟你一起吗?”
“不用,”刘慧莹语气轻松,“有人在反而不好把话说开。”
“那你有需要叫我哦。”
刘慧莹出门了。
远远地,她瞧见门卫室前的人影。
这么大的太阳,他也不知道找个地方躲一躲。
傻子。
刘慧莹走到他跟前的时候,张闻宇还是一副呆呆愣愣的样子,看着她,缓不过神。
“你车呢?”刘慧莹问。
“那儿。”他一指马路边上。
不是住户,他开不进小区地库,只能在路边上停一会儿。
刘慧莹打眼一瞧,太阳直射着,这么热的天,密闭的车厢五分钟就能变成烤炉。
唉。她在心力叹一口气:“跟我来,找个地方坐。”
真在这儿说话,都要晒成人干了。
一前一后。刘慧莹看不见张闻宇兴奋的表情,但大约能体会到身后人的激动。
她终于理他。
他们走过人行道,来到小区对面的林荫道。
刘慧莹想好的目标地点是前面路口的麦当劳。点两杯可乐,蹭一下空调,跟他好好说清楚,以后就不要来找她。
天太热,走了两百米,汗水就滴滴答答地往后颈淌。
刘慧莹不想抬头,太阳晃眼睛。但是某个瞬间,一道别处的视线还是令她似有所感,笔直地望过去。
前方,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启动了。
不陌生的车型和似曾相识的车牌号。
前挡风玻璃后,驾驶座上的人侧脸线条分明,下颌线绷得很紧,手指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敲着。
阳光落在他发梢,镀上一层浅金,却没能暖化什么东西。
刘慧莹停住脚步,怔忪中带着不知所措的茫然。
“慧莹?”张闻宇两步迈上前,转头,“怎么不走了?”
“来。”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纸,想要替她擦汗的手中途停住,将展开的纸巾放到她手里。
车辆驶过,涌起一阵污浊的暖风。
心脏是被晒化的冰,包着一层保鲜膜。
刘慧莹捏紧那张纸巾,看到张闻宇手臂上有晒伤的痕迹。
她说:“快走吧。”
第46章
十分钟后,张闻宇从柜台前端来了两杯满是冰块的可乐,还有一包大份薯条。
一杯摆在心不在焉的刘慧莹面前,并着两张纸巾。
她从窗外收回视线,用两手握住,让温热的掌心,触碰到冰冷的杯壁。
吸一口。
“你打算给我送多久的东西?”
张闻宇坐定,闻言沉默一瞬,才说:“我不是想要你的回报,让你不得不见我,慧莹,我想对你好的心一直没有变过。”
刘慧莹低头吸了一口可乐,手掌捧着杯子,注视眼前的人:“我知道,我相信你。可是我不需要了。”
“你就当多一个不喜欢的亲戚吧。”
刘慧莹叹一口气:“我真是搞不明白,你为什么听不懂人话。”
张闻宇:“我让你讨厌了吗?”
“讨厌?算不上吧,”刘慧莹抓了抓头发,“就是烦。张闻宇,我想翻篇,你懂吗?”
她往后一靠。
“平心而论,我们在一起的这些年里,你是个很好的丈夫。”
“你看,我们都很了解彼此。你知道我一根筋,还固执内耗,说直白点还很绝情自私。我知道你有时候耳根子软,幼稚没长大,但也是因为这样,你一点儿都不大男子主义,肯听我的话。”
“你……”
刘慧莹继续说,甚至有些像自言自语:
“但我们过得还不错,对,我也得谢谢你这么多年的包容。咱们吵架,基本都是你道歉哄我。”
“是不是这么多年,我给你养成了一个错觉,就是什么事都有回转的余地?”
“在你这里我确实没吃过什么苦。你爸你妈人也还行,有时候也烦人,但不是亲爸亲妈,有这样我也知足了。”
“前两年,认识新朋友的时候,人家都不相信我已经结婚好几年了。这有你的功劳,我是没怎么吃结婚的苦头。”
“但是那都过去了,你明白吗?过去了。”
她说得口干舌燥。
张闻宇沉默着,突然伸出手,把桌上的番茄酱在薯条边上挤好。
然后他才开口:“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我明白,但是未来呢?”
张闻宇捏着吸管搅拌,冰块和气泡碰撞:“这段时间我也想过,是不是,真的一点可能性都没有了。”
“未来,我没有想过,没有你的生活,”他的眼眶变红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刘慧莹的手搭在桌上,掌心朝上。
张闻宇伸出手,慢慢地、慢慢地捏住了她的一根手指尖。
“慧莹,”他前倾着,真诚几乎要从眼睛里满溢出来,“我好后悔。”
“我好后悔。”第二句,他哽咽了。
刘慧莹坐在那里,并没有撤回手。
她的视线定在张闻宇身上的一点,又变得空茫,望向别的时空、平行的世界。
他还穿着她买的衣服。
沉默在两个人中间生长了很久,久到枝叶足以包裹他们,久到路过的顾客对着姿势奇怪的二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指尖轻颤了一下,刘慧莹看向那根空荡荡的手指,眼神变得柔软。
她说:“你不在眼前的时候,我想到你,会想起,我读研的时候,你去京市看我,出租屋里,我们一起煮火锅,你把所有的虾滑都让给我。”
她说着,头颅微动,嘴角抿出一条细微的笑纹。
“会想起,度蜜月的时候,我们在沙滩上堆了一个好大的城堡,然后等到天黑潮汐涌上来,我们一起抢救沙堆,两个忙来忙去,弄得一团糟。”
张闻宇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指尖。
这是他们唯一相触的地方,也是这一段时间以来,两人唯一一次心平气和地交流。
由一点而延伸出去的世界。
他的世界好像重新降临了生的痕迹。
“可是当你在眼前的时候,我看着你,只能想到去民政局的那个早上。”
张闻宇的表情凝固。
“我起得很早,或者说根本没有怎么睡着,难得地画了一个全妆,画到一半又开始哭,最后重新洗脸,重新上粉底。”
那些被辜负的期待,那些夜里的眼泪,那些在民政局门口转身时的决绝,一股脑地涌上来。
刘慧莹喉咙口堵着一块石头,声音都在飘:“我真的觉得你很残忍。”
“你好像理所当然地觉得,得到原谅是应该的,或许你会付出代价,但是最终你会获得想要的。”
“很天真的想法,但可能这就是你的人生经历告诉你的结论,没什么是不能达成的。”
“这里面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她自嘲地咧了下唇,“是这样吗?”
“可你怎么能这么理所当然呢……”刘慧莹低下头,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眼泪砸在手臂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你觉得我没有受多大影响?是觉得我过得很好是吗?是觉得我已经准备好原谅你了吗?”她哽咽着,抬起头。
“你觉得我好吗?你觉得我走出去了吗?你让我不能再那样相信一个人,你撕裂了我的理想主义、我的生活,我遇到一个比你更好的人,我*却不敢相信他会一直和我在一起。”
“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我只能拒绝他,我拒绝了我喜欢的人。我所有的勇气,当年用来和你在一起,后来在离开你这件事上花光了,现在我遇到我想在一起的人了,他很好,但是我已经没有勇气再赌一次。”
刘慧莹抽回手,捂着嘴,抽噎一声,肩膀抖动。
她哭了。不停地掉眼泪,视线都模糊。
刘慧莹拽过桌上的纸按在脸上。周围的人有没有在看,她都不在意。
沉默淹没了张闻宇。
他呆呆地坐在那,直到餐台的播报声响起,他才突然惊醒。
“对不起。”
“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他什么也做不了。
张闻宇或许是明白了,他的眼神中终于带上了一些货真价实的痛,恍惚的,但是是真切的。
“对不起,慧莹。”
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最终收回。
“我明白了,”他说,“我明白了。”
刘慧莹还没有平静下来。她心里明白,自己或许有迁怒的意思,她不能将所有事都归咎于张闻宇。然而情绪如闸门倾泻,再想收回去很难。
麦当劳的冷气开得很足,和外面三十多度的高温形成两个世界。透过落地窗照入的阳光没有温度,似乎是虚假的。
她终于放下纸巾的时候,推门的叮当声响起,进来的人身上带着外界粗糙直白的热浪。
刘慧莹的脸上显出惊讶的表情,瞳孔震动,第一反应是要转过身去。
她知道饶懿是在等她。
等一个可能会遇见的机会。
在街上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就明白。
否则他来这里还能是做什么呢。
店面不大,人也不多。
他进门,脚步锁定了这靠窗一桌的位置,径直往里走。
刘慧莹半张着唇,没有反应过来,他会回来。
她以为,街上遇见的时候,他看见她和张闻宇在一起的时候,他就该离开了。
汽车尾气那么浑浊,正合炎炎午后的天气,是离开、画上句号的好时候。
“刘慧莹。”他的声音像淬了冰,格外刺耳。
饶懿盯着她看,而刘慧莹想移开视线却没有做到。
“你……”她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怎么在这?
为什么要问自己知道答案的问题呢?
张闻宇或许从刘慧莹的反映中感知到了什么。
他一定有想过,那个比他更好的、想在一起却没有勇气的人是谁。
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你干什么?”
饶懿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个圈,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他突然出声:“你怎么了?”
问的是刘慧莹。
刘慧莹不知道该怎么说。
适才的倾泻之后,她的嗓子含着粗粝的沙子。
她知道饶懿不会听到那段话,但她依旧感到羞赧。
其中又夹杂着一丝悲哀。
“跟我走。”
没得到答案,饶懿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刘慧莹没动,她也不可能动。
张闻宇皱眉:“我们之间的事,轮不到外人插嘴。”
“外人?”饶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垂眼看人的时候将外表的冷漠桀骜发挥到了极致,“对,我是外人。”
刘慧莹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手心的纸巾,握出深深的褶皱:“我没事,只是和他聊一聊,说明白。”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固执的抵抗。
饶懿终于正视了张闻宇,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你们还有什么好聊的?”
两人没回答。刘慧莹知道自己不会说,而张闻宇陷入了某种更深的情绪。
这不约而同的沉默落在饶懿眼里,像一种默契。
他轻轻地从鼻子里挤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哼,拉过刘慧莹的手:“你还没跟他说吗?让他把戒指摘掉。”
张闻宇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一拳挥了过去。
饶懿躲得很快,但仍后退了半步,颊边一道红痕。他抬头,干净利落的一个反击,将张闻宇打得踉跄后退。
薯条撒了一地,可乐杯滚到刘慧莹脚边。周围的惊呼声、店员的劝阻声混在一起,像场失控的闹剧。
刘慧莹的眼眶还红着,刚才没擦干的泪痕在脸颊上留下浅浅的印子。
巨大的荒谬和无语席卷了她。
起身,赶在店员之前站在了两个人中间。
“都别动。”
第47章
刘慧莹先朝向张闻宇:“你回去吧。”
张闻宇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喘着气,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看着刘慧莹通红的眼睛,看着她脸上残留着眼泪的神情,他所有的情绪慢慢冷却,只剩下一阵尖锐的难堪,和漫无边际的空茫。
随后,眼圈渐渐变红。
脚下的土地是虚的,他终于失去了一直以来的倚仗。
这一刻他不在乎周遭的所有人,刘慧莹背后的那个男人也被他忽略。
刘慧莹背对着饶懿。
两个人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
然而看着那枚小小的发旋,饶懿却突地被安抚了。
张闻宇低头笑了一下,有一些委屈,又有一种终于长大了的茫然。他站在侧翻的桌子和倒塌的椅子中间,说:“我走了,慧莹。”
这句话之后,他的嘴唇轻轻蠕动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叮铃一声,他离开了。
店员走过来,想靠近又踟躇。
刘慧莹注意到,她半侧过身,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不好意思。”
头没转回去,手却拉过了身后的人的袖子,把他往前带:“去问问要不要赔。”
饶懿从没被人像这样拽过,一时愣住,手顺着力道扬在半空。
刘慧莹说完,却没有跟他一起的意思,也没有回身给他哪怕是一个眼神。
然而小小的怔愣之后,饶懿的半边脸不着痕迹地闪过一丝笑意。
他上前,和店员交流。
刘慧莹扶起了倒在地上的桌子,又一手提起歪斜的椅子。
番茄酱在地上划过一道红色的痕迹,幸好可乐喝得差不多了,散乱的只有剩余的冰块。
她蹲下来,去捡飞到旁边桌椅区边的可乐杯盖。
抬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乱飞的隔桌女孩,正巧撞上她的视线。
眨巴眨巴。
女孩瞳孔震动,立刻低下头看手机,连切了几个APP,上滑下滑,又噼里啪啦地打字。
蹲在地上的刘慧莹沉思了一下,默默别过脸。
十分钟后,地上的狼藉收拾干净了,店员又回到了吧台后,饶懿端过来一个草莓新地一个奥利奥圣代,问她要吃哪一个。
刘慧莹拿了奥利奥圣代。
她其实没有偏好,不过她有点想看饶懿挖草莓酱吃的样子。
老位置。
刘慧莹都不用扭头,就知道还在店里的顾客们一定悄咪咪地往这看。
看就看吧。
刘慧莹舀一勺冰淇淋塞嘴里,一时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
该说的话,上次都已经说过了。
方才被指使的轻松淡去,饶懿的目光沉沉,落在刘慧莹身上,只能见到她拒绝交流的表情,和低垂着的眼睑。
甚至不肯抬头看他。
先前透过麦当劳的落地窗看到她红眼落泪的样子,饶懿很想问,你为什么和他见面,又为了什么而哭。
那股喷涌上头的愤怒已经消失了,如今只剩下密密麻麻的焦灼,和酥痒。
冷气顺着空调口往下吹,拂过刘慧莹裸露的小臂,她手臂上方还残留着刚刚洗完手的水珠。
指尖下意识地轻颤了一下。
她在看自己的手,饶懿也在看她的手。
搭在起雾的透明器皿边的手指,捏着塑料勺子的手指。
远处的窗户如同画框般圈起了刘慧莹和她的前夫。后者只有一个侧影,两人在桌上相触的手却很清晰,笔触细腻,缱绻留情。
饶懿的喉结悄悄滚了滚,像在吞咽什么滚烫的东西。
她眼角的红还没有褪下去。
饶懿端坐着,凝视着那一抹红色,几乎要把勺子捏变形。
他长久地注视她,心中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爱怜和愉悦,那感觉沉积在身体各处,恒久不散。
那是被三天驯养出的条件反射。
那三天里,某一次的事后,她伏在饶懿的腹上,头发散在身后,滑过他的腰侧落在床单上,散成一团云雾。那时她的眼睛也如现在这样,红色氤氲着水汽,久久不散。
她是活生生的,她若即若离,她承载着喜怒哀乐,迫使他循着一种不可预料的节奏往前走。
动心、占有。爱、喜欢。
迟迟不复现的条件反射会消退。
有一些被遗忘,另一些变成深入骨髓的瘾,在遇到刺激源却得不到结果的时候,生出被抛弃的愤怒。
“他跟你说什么了?”饶懿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的天气。
刘慧莹的睫毛颤了颤:“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轻笑。
他突然往前倾了倾身,距离瞬间拉近,气息几乎扑在她脸上,“确实不关我的事,我是外人,你们是藕断丝连。”
草莓酱是酸的。
刘慧莹轻抬下巴,掩饰般侧了下脑袋,从发圈溜出来的几缕碎发扫过锁骨。
她不知如何应对饶懿的情绪,那股从他的呼吸流到她的呼吸的暗流。
撰写我们之间故事的编剧真是个门外汉。
饶懿搭在桌上的手松了又紧,动作间青筋浮现,刘慧莹忽然有种凭空被他捏了一下的感觉。
下一秒那感觉就成真,猝不及防,饶懿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指腹的薄茧蹭过温热的皮肤,像羽毛扫过,带着点惩罚的意味,力道却轻得不像话。
“刘慧莹,”他的声音沉得发黏,“你说话。”
她想拍开他的手,却被他顺势握住。他的掌心很热,裹着她的手腕往回带,直到两人的手臂贴在一起,能感觉到彼此皮肤下的心跳。
刘慧莹挣了挣没挣开,抬头瞪他时,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那里有火,有气,还有她熟悉的东西。
“说什么?”她的声音有点发飘。
“说你现在离不开我,说你要和我走。”
刘慧莹的脸腾地红了,又气又恼:“饶懿你有病!”
“嗯,”他低笑起来,胸腔的震动透过耳垂传过来,“我是有病,你嫌弃我病得还不够重。”
刘慧莹石头做的心软了。
但仅限于此刻她没有立即起身离开。
掌心的温度、呼吸的频率,刘慧莹没被限制住的手挖了一大口冰淇淋,塞到自己嘴里,降温。
他的脸近在咫尺。眼神在相触中一层层地湿润。
成年人熟悉的信号。
刘慧莹趁其不备,猛地抽手,却没想到饶懿早有防备,手上的巧劲轻轻一带,她也只能往前倾。
幸好还有桌子。
沉默的角力,傻得可爱。
“别走,”声音闷得像在撒娇,“再待一会儿。”
谁知道下次逮到你是什么时候,你又是和谁在一起。
外面的蝉鸣聒噪得很,还有不时响起的喇叭声。炎热让人心浮气躁。
草莓新地化了,融成黏糊的一团。
刘慧莹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她悄悄放松了紧绷的脊背,暗恨自己可耻的屈服。
不,这不是投降,这是战术性迂回。
他看出来了。
刘慧莹的小心思,她的闪躲和避让,她只肯和他分享一时的欢愉,不肯去正视更多的东西。
饶懿叹道:“刘慧莹,你对我,未免太不公平。”
“哪怕你设置什么标准考核?或者给我一些证明的方向。”他轻笑一下,按着她的小臂,“你就这样不由分说地判我死刑。”
恋爱作风老派的人很无奈。
刘慧莹哑口无言。
她回家时不算晚。
电视里放到了一场过于草率的婚礼,卓晴正在煲电话粥。
她盘坐在沙发上抱着自己的膝盖,扭过头和刘慧莹打招呼。
一顿,刚转回过去的头,又返了回来,狐疑:“你做什么去了?这么久。张闻宇走了吗?”
“吃了点东西,耽误时间了。”
卓晴脸上浮现出暧昧的神色,她支起下巴,手指意有所指地在唇上抚了抚:“吃了什么?”
她揶揄的表情让刘慧莹心生疑窦。刚进门的人脱掉防晒衣挂在门后,顺势往全身镜中一瞧。
“……要死了。”
镜中人素面朝天,眉目清淡,嘴唇却红润润地肿了起来。
刘慧莹转身给自己倒水喝,卓晴趴在沙发上,眼神跟着她的动线走。
“你别告诉我,吃了下前夫哥啊。”
刘慧莹边喝水,边翻了个相当标准的白眼给她看。
“哦,”卓晴点头,“没事,不是前夫哥就行。”
比起和出轨离婚的前夫藕断丝连,还是和野男人纠缠不清听上去更健康养生一点。
刘慧莹坐下来没一会儿,又起身去冰箱翻了根小布丁出来。
冰冰凉凉的雪糕往嘴里塞。
她脑子里又回荡起某人的声音:“你要相信我能克服惯性。”
刘慧莹没给他答复。
惯性?什么叫惯性。在运动的车厢里保持平衡是在对抗惯性,从一万英尺的高空下坠时试图飞起来,是不是在对抗惯性?
茫然的时候,手机响一下。
下意识垂眸的时候,内容映入眼帘。
居然是冯资青,说,下周有个热门电影要去大学里路演,感兴趣的话,可以为她和朋友留票。
刘慧莹揉揉脑袋,把手机翻过去,问卓晴:“想好晚上吃什么了吗?”
“急什么?”
刘慧莹停顿一下,答非所问:“明天不想去上班了。”
见到他就烦。
不见也烦。
卓晴:“那不去。”
“不行啊,”刘慧莹用手掌拍拍额头,“收尾要搞搞干净。”
卓晴算是听出来了,刘慧莹只是发泄情绪,其实要做什么不做什么早就想好了。
“那就去,”她说,“你最近面试怎么样?””不怎么样。”刘慧莹嘬着小布丁,突然生出一些负罪感,今天吃太多甜品了。
“我大约都能想到那些工作的样子,总也逃不过老几套,想想这样的日子还要过上几十年,真是没意思。”
“挣钱嘛……”卓晴深有所感,“那你再看看。又不急。”
“最近缺钱吗?要买房缺钱找我借啊,”她嘴上说着,手里又开始回男友消息,“不过房地产行情也不好,投资还是算了。”
刘慧莹嗯哼一声,往沙发里一瘫,把脸埋在抱枕里。
……刘慧莹
刘慧莹……
别叫她了。
谁都能叫的三个字,偏偏被他弄出了紧箍咒的效果。
第48章
刚上班那几年,刘慧莹每次上班前都要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她不是一个善于直面冲突的人。更何况许多时候,冲突的背后还藏着她难以解决的利益纠葛、各人的小心思。
每次进入公司的时候,手表总会嘟嘟地报压力过载。
这种情况在她工作的第三个年头有了好转。那时她学会了把情绪和事情剥离开来看。
当事情出现,她的第一反应会是:噢,那就解决吧。
刘慧莹没想到,在自己即将离开公司的关口,上班又变成了一件需要做心理建设的难事。
只不过,那股提起的气在一整天的琐碎工作后瘪掉了。
临近下班的时候,刘慧莹已经能感受到,在空中飘了半天的自己,脚尖将将碰到地面。
砰。
地面消失。
她靠在楼梯间的窗户旁吹风时,后颈被冰凉的触感一激。
刘慧莹是在回头见到小曲的脸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心里原来有别的预设。
小曲把刚从贩卖机里拿出的乌龙茶递给她:“姐,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
“好啊。”
这段时间,和同事们总有不同的饭吃。不只是组里的小朋友们。她要走的消息传出去,往日协作的同伴、支持的业务,或多或少都有问候。
刘慧莹来者不拒。
这顿饭小曲没有叫上别人,相当于是她们二人的1v1。作为后辈和下属,小曲问了刘慧莹很多有关职业生涯和生活重心的问题。
小曲并非本地人,家里条件一般,在这里工作,总是觉得看不到未来的方向。
刘慧莹其实并不能给到她很多建议,但很认真地听她倾诉,分享她自己的感触。
“……但归根结底,不要放弃自立更生,年轻的时候觉得迷茫再正常不过了。不过呢,自己挣钱自己花,总归是踏实的。至于别的,真的急不来啊。”
临分别时,小曲挽着她的手,对刘慧莹说:“姐,感觉得到最近你的状态很好。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你整个人都更轻松了,总之,希望你离开这里之后,一切都好。”
小曲刚进公司的时候有一些学生气的腼腆,刘慧莹和她的交流并不多。
还是被自来熟的小吴带着,小曲才越来越活跃。
此时刘慧莹看着年轻女孩的脸庞,莫名想到了当年的自己。
也是一样的青涩,拥有莫名其妙的责任心,被周雪婷骂过好多次又教过好多次。
小曲离开之后,刘慧莹站在路口等车,吹着夜风,点开聊天软件。
冯资青发来了周末聚会的地址,在江边的一个互动剧院,是组织者自己的店。
她最后拒绝了冯资青的电影路演邀约。
虽然说是当朋友,但白拿人情总不太好。
冯资青并没有在意,也不觉得被拒绝一次意味着他这个人被否决了。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平心而论,冯资青确实是个不错的人,在刘慧莹坦诚的拒绝过后,他也依旧秉持着不温不火的节奏,像朋友一样,和她聊天。
他们毕竟是有共同点的。
刘慧莹并不讨厌他。
也是因此,在冯资青说这周他会去一个为了一位丁克老教授组织的退休小聚,并问她要不要有没有兴趣一起时,刘慧莹没有拒绝。
除此之外,没有新的消息。
随着年岁增长,朋友圈里各类转发公司新闻喜讯的任务比例越来越高,刘慧莹随意刷了几下,就无趣地退了出来。
11111111:[周二见。]
刘慧莹一怔。
御景嘉园的早晨之后,饶懿没有给她发过消息。
当然,他也不需要,他神出鬼没地直接蹲人,专搞些突然袭击。
刘慧莹一手将肩上的包提了提,撩了下被夜风吹得四散的头发。
周二,明天。
是周雪婷请她到家里聚餐的日子。
婷姐交友广泛,刘慧莹从前也去她家吃过一两次饭,比起家常招待,更像是社交场合,周雪婷会直接叫酒店的下午茶和自助餐上门,比起吃些什么,也永远是认识人和交换信息更要紧。
好吧,早该想到的。
屏幕上的三个字像个作案预告,又像是在知会她,要逃还来得及。
刘慧莹没回消息,直接把手机塞回了包里。
不知怎的,她的心情很平静,甚至有一点想笑。
穿过周雪婷家弥漫着白茶香气的玄关,米色的布艺沙发上堆着几个抱枕,长条茶几上摆着三层塔盘,错落着不同的中西糕点。旁边是拼盘形状的大型果碟,陈列时兴水果。
夕阳的余晖透过落地窗在地板上切出明暗交错的人影。
“可算来了,就等你。”周雪婷举着香槟杯,来玄关迎她。
刘慧莹笑了笑:“临时有点事,来晚了。”
她指了指周雪婷手中的杯子:“这就喝上了?”
“茶水,”周雪婷嗔道,“更年期吃药呢,医生不让喝酒。”
刘慧莹低头轻笑,嘴上问候着周雪婷的近况,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
饶懿正下楼。
其实没看到脸,只是一种感觉。
刘慧莹和周雪婷在一楼,刚走到拐角。
上方传来脚步声。
黑色皮鞋踩在台阶上,发出沉稳的笃笃声,鞋尖处的漆皮在动作的光影下闪了闪。紧接着,一截深灰色的西装裤腿映入眼帘,裤线挺括,随着脚步轻轻晃动。
周雪婷正跟刘慧莹低语,告诉她外面阳台上交谈的是谁。
而她的注意力全在上方,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那截裤腿的主人慢慢走了下来。他站在楼梯半中,脸还被楼板的装饰遮挡着。
刘慧莹忽然看向周雪婷的脸,一派认真。
但下行的人顿住,转身。
刘慧莹听到他的声音,与从前不同的声音。
话音中透着熟稔和亲近:“……倒不是因为这个,现在还不能说,但到时候我一定邀请你们……”
“饶老师。”周雪婷眼睛一亮,朝那个方向,热情地打招呼。
刘慧莹心中默念,一二三。
转身。
当饶懿的整张脸出现在视野里时,刘慧莹才发现他身边还站着个女人。
穿米白色连衣裙,长发挽成优雅的发髻,笑意盈盈,落落大方。
“徐小姐,”周雪婷点头,给刘慧莹做介绍,“这是我从前的下属,刘慧莹。”
“这是徐思佳,现在在华盛顿工作,她去京大做过访问学者,也算是你的师姐了,难得回国一趟。”
徐思佳。
熟悉的名字。
饶懿的前未婚妻。他说过,他会去她的婚礼上做伴郎。
“刘小姐,你好。”徐思佳伸出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裸粉色的指甲油,手上的钻戒很显眼。
刘慧莹的目光落在她和饶懿靠得很近的肩膀,一飞而过。
她伸手回握:“您好。”
饶懿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像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泛起的涟漪并不足以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刘慧莹。”
这三个字中藏着隐隐的笑意,他心情很好。
刘慧莹不知道这是哪一段情感的延续。
三个字后没了下文,他的话没能说完。
徐思佳拽了一下他的袖子:“诶,饶老师,那是张琦?”
饶懿顺着徐思佳指的方向看过去:“嗯。”
他朝向周雪婷二人:“我们去打个招呼。”
他们一起离开,动作自然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体面。
刘慧莹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周雪婷作为主人翁,没有空闲的时间。很快刘慧莹只能一个人行动,和几个公司同事打了招呼、在与一些数面之交寒暄问好。
然后,她彻底变成了一个人。
人影幢幢。
夜色深深。
周雪婷的大房子里充满了衣冠楚楚的人,刘慧莹身在其中,完美地融入。她一眼望过去,婷姐和她的丈夫挽着手,正在茶几前同人交谈,不知说到了什么,笑声传了出来。
她别过眼,漫无目的地走。
二楼,一边是露台上几人的窃窃私语,一边是安静的走廊。
书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刘慧莹只是路过,并没想进去。门却从里面打开,一个穿着灰色连帽衫的男生差点撞上来,看见她时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往回躲。
是周雪婷的儿子,刚上大一,眉眼间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
刘慧莹记得他叫晓帆。
“打扰你了,”她说,“在忙吗?”
晓帆点点头,手还抓着门把手,一副不太想打招呼的样子,耳朵尖微微泛红。“刘……刘阿姨。”
按辈分来说是该叫阿姨了。
他的声音有点闷,大概是被打断学习不太高兴。
书房里的台灯亮着,照亮桌面上摊开的雅思阅读题,旁边堆着几本厚厚的词汇书,封面上写着“出国留学必备”。刘慧莹的目光在那些书上停了停,心里轻轻动了一下。
“这么早就准备出国了?”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随意些,不要太像一个爱打听的阿姨,“我记得你刚上大学呢。”
晓帆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把手:“下学期去交换,也要看英语成绩。”
“那很好啊。”刘慧莹一笑。
他书房桌上井井有条,一侧是放网课的平板,中间的单词书,摊开的卷子一眼望去标注得密密麻麻。
刘慧莹总是忍不住对努力认真的小孩心生喜欢。
“不打扰你了。”刘慧莹指指身后的方向,“我先过去了,祝你一切顺利。”
笃笃声响在走廊上。
刘慧莹回头。
假如是不知情的人来看,这是多么登对的一双璧人。
徐思佳和饶懿几乎是同时望见她,前者眼睛一亮,后者几不可见地弯了眼角,眼神中带上柔软。
刘慧莹没能和他们说上话,周雪婷先一步截胡:“慧莹,来来来,我有事找你呢。”
话音亲切。
周雪婷携着她的手,一路到了走廊尽头。目光落在刘慧莹脸上时,周雪婷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你要辞职?”
“……嗯。”
周雪婷:“下家找好了吗?”
走廊的吊灯光线柔和,映得周雪婷面目如画,所有岁月的痕迹都被暖黄灯光掩盖。
刘慧莹笑了一下:“没有。”
周雪婷神色不显,沉默一会儿,说:“因为这次没晋升吗?”
“不完全是这个原因,我自己也觉得,在创享易购待够了。”
“慧莹,”周雪婷的手搭上了刘慧莹的肩膀,“我知道你有能力,公司的水很深,你是知道的。再熬两年,你想要的都会有,这样离开,有些可惜。”
“你要好好考虑自己的职业生涯和未来发展,不要一时意气用事。我这些年的提拔,你说走就走……我不希望你一下子全部放弃。”
“婷姐,”刘慧莹打断她,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不是在赌气。”
想想也有些好笑,三十岁出头的人了,被说意气用事。
刘慧莹当然很感激周雪婷。刚进公司时,是她手把手教她做数据看板,在她被业务刁难时替她解围。
刘慧莹轻声说:“我没有义务回应任何人的期待。”
她抬起头,迎上周雪婷的目光,“包括您。”
周雪婷的脸色僵了一下。
那些恩情,刘慧莹用自己的优秀和努力回报过了。
她弯了下眼睛,垂下眼睑,心情颇有些复杂。
“随你,”却听见周雪婷叹了口气,“要跳槽也得往高了跳,你知道饶部长要走吗?”
怎么说起了他。
刘慧莹点头。
“小道消息是说呢,他可能要去噪点。不过我没和别的老板聊过,说不准陈董那边怎么什么态度,是不是和平分手。”
噪点是国内首屈一指的互联网企业,旗下的内容创作平台和货架电商都做得如火如荼。
那,他的路是越走越好了。
刘慧莹:“这样啊。”
“你要是还没想好去哪,”周雪婷谆谆教诲,“就找个机会旁敲侧击一下,老板带着上任,总比你重新适应环境好。”
刘慧莹沉默不语。
“你的工作能力肯定没问题的,我也不知道你这段时间和他处的怎么样,他认不认你的贡献。老板嘛,做生不如做熟,趁着离职前这几天,想想吧。”
“诶呀。”刘慧莹靠在墙边,嘟囔一声,带上了无奈。
不成的。
无论另一桩事成与不成,再做他的下级,都是不成的。
可是,她总不能告诉周雪婷,真实的原因。
刘慧莹只能先应下:“好,好,我想想。”
周雪婷拍了拍刘慧莹的肩膀,下楼了。
刘慧莹站在那,仰着脑袋沉思。
他居然要去噪点。
人往高处走。
噪点的总部倒是也在滨江,工作地点都不用换,早一个路口拐弯的事。
他们这类人的工作变动,和她这样的打工人,本就是不一样的。
本来的事。
刘慧莹扯了下嘴角。
走廊前方,书房的门开了,晓帆从里面走出来,端着空了一半的果碟。
小孩儿是不是没吃饭。
刘慧莹空出了一小块脑容量思考这个问题。
晓帆很懂礼貌,对她点头。
刘慧莹的心轻轻动了一下,问:“你学英语有报班吗?我听说有些机构挺不错的。”
晓帆的眼神亮了亮,之前的疏离感淡了些:“报了个线上班,老师讲得还行。”
他顿了顿,大概是觉得自己说的太简单,补充道,“我同学好多都在那学,口语模拟陪练还不错。”
“能把机构联系方式发给我吗?”刘慧莹拿出手机,“说不定我也用得上。”
晓帆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先加我吧,我把咨询老师的名片推你。学员带新的话说不定能打折。”
他说完,又低下头,像是怕她揪着人多聊:“那我先下去了。”
长袖善舞的周雪婷,生的小孩却这样腼腆。基因和养育真是有意思。
“好,你忙。”
刘慧莹迈出脚步,低头,一边走,一边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敲敲,添加那个账号。
直到视野的上方,出现一双黑色皮鞋。
第49章
一切都是瞬间发生的事情。
刘慧莹半推半就。
走廊后的拐角,房门和墙壁的交汇处。
她的后背和墙壁之间插进了一只手掌,热度惊人。来人的另一只手摩挲着她的手腕,用身体把她笼罩。
看不见顶上的灯。
刘慧莹空闲的那一只手搭在他胸口,微微用力,说不清是推是扶。
食肉动物。
凶猛不驯的食肉动物,这里有两只。
交换的呼吸里有甜白葡萄酒的气息,清新甜美得不像话。
他身上还有股深深的木质香,味道发苦,有些像中药。
她否认不了契合和吸引力。*刘慧莹在心里喟叹一声。
手心的心跳。
唇齿相依。
饶懿的吻落下来时,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刘慧莹的唇瓣被他狠狠含住,柔软的唇肉在他齿间被反复碾磨,先是轻微的麻,随即泛起尖锐的疼,像被猫爪反复挠过的嫩皮。
她能感觉到他齿尖的形状,不算锋利,却带着某种宣告主权的意味,像一个预告。
他的呼吸粗重地喷在她的鼻尖,甜和苦从味觉嗅觉入侵,混着他身上独有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饶懿?”几步之外的走廊上,徐思佳提起裙摆,左右张望,“人呢?”
刘慧莹的牙关被他的舌尖撬开。他会绅士地扣门,完成所有礼数后强势侵入,蛮横地、带着掠夺的姿态反复纠缠。
她舌根发麻,却听得分明,找他的人还在呼唤。
手指用力,身前的人却纹丝不动。饶懿松开刘慧莹的手腕,一抬手,捂住她的眼。
视觉被暂时屏蔽。触觉、嗅觉、听觉,不可思议地灵敏。
唾液在唇齿间交换,带着彼此的温度,黏腻得像融化的蜜糖。刘慧莹的舌根被他勾得发麻,喉咙里溢出细碎的呜咽,自己咽下去。
饶懿突然加重了力道。牙齿轻轻啃咬着她的下唇,几乎要尝到淡淡的血腥味。他顿一下,再次覆上时带着某种近乎虔诚的温柔,用舌尖小心翼翼地舔舐。
刘慧莹按在他胸口的手逐渐收紧。
衬衫变皱了。
徐思佳抬手看了眼表,不再寻找,对身后的周雪婷说:“不知道去哪儿了,接我的人来了,我先走了,你遇见了和他说一声吧。咱们下次再聚,让饶懿请客。”
周雪婷爽朗地笑。
交谈的声音远去了。
刘慧莹能感觉到他的唇线,她去咬他的舌尖,迎上去,倔强地不肯退缩,厮磨,争夺着主导权。
不能再亲了。
刘慧莹的喘气声变得急促。
前车之鉴。
再亲下去,要被看出来的。
再亲下去……要出事了。
刘慧莹的头颅后仰,本意是撤退,却正如献祭般把自己奉了上去,助长疯狂的蔓延。
她要喘不过气了。
按在他胸前的手用力推,然后拍,然后掐。
索性理智还没有被焚烧殆尽。
饶懿微微抬起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眼底翻涌着情绪:“……她回国筹备婚礼。我们有一些共同的朋友今晚在这里。我得做一个合格的东道主。”
重获空气,刘慧莹的唇还在发颤,齿间残留的痛感和他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蛊惑。
她平复呼吸,回:“谁问你了?”
阴影拢下来,啄吻,像是安抚又像是惩罚。
“明天我要去京市。”他落在刘慧莹脸侧的手将她黏在耳边颈边的头发拂开,“周五的婚礼。下周才能回来。”
这一回是唇珠,啾的一声。
“和我一起去,嗯?”
好明显的蛊惑。
“有谁去做伴郎会带下属的?我去干什么?给你提包?”
吮一口。
刘慧莹不耐烦地别开脸。
为了防止他再来,她侧过脑袋,压在他肩上。
“不是以下属的身份。”
刘慧莹一个字都没回。
回什么?回什么他都有的说,不如不回。
饶懿的呼吸落在她耳后,热气烫得她脊椎发麻。
刘慧莹这会儿其实在思考别的,比如,两个人能不能就做friendswithbenifit,没有情感上的牵扯,各取所需,不是也很好吗?
谁需要承诺和誓言了?
但她没敢说出来。
她怕饶懿发疯,真的把旁边客房的门拉开,不管不顾地把她扯进去。
最关键的是,她不觉得自己会拒绝。
真是疯了。
闭了下眼,刘慧莹拍了拍他的肩膀:“该出去了,待会儿要发动所有人找你了。”
要是被堵在这,可就真的出名了。
刘慧莹可不想以这种方式给周雪婷惊喜。
饶懿的脚步挪动一下,让开了窄小的空间。他喘息着,喉结滚动:“你先出去吧。”
他需要时间。
刘慧莹抬眼,忽地笑了一声,接着抿嘴,不让自己的幸灾乐祸过于明显。
微黄的灯下,眼波流转。
趁饶懿没捉到她,刘慧莹转身,脚步轻快。
她径直下楼,寻到窗边的周雪婷,简要道别。
一路走到街道上,晚风带着夏日的暖意拂过脸颊。方才轻盈的心绪一直持续,走着走着,手心震动一下,刘慧莹低头。
11111111:……
六个点。
刘慧莹在大街上笑出了声,忽然很想看他现在的表情。
发现她已经逃之夭夭的表情。
这心情让她为之一怔。
从第二天开始,工作软件上,饶懿的状态变成了请假。
他要走的消息终于摆在了明面上。越来越多的大小传闻,刘慧莹刷社交软件的时候,甚至看到了专门发大厂新闻的账号提到这件事。
议论纷纷,猜测也纷纷。
而于她而言,交接的节奏不疾不徐,有条不紊地展开着。
上级也要走,刘慧莹除了写一份详尽的交接文档外,还有一些需要人接替的工作。这些或是细碎拆分给了组员,或是整理好后留待部门的下一任老板决策。
还没有宣布,但饶懿走后,风控会被划出安全线,和社区合并管理。
正是人心浮动的时候,尽可以旁观的刘慧莹为了了解她走之后小孩儿们的生存环境,也没放过打听消息的机会。
新老板手底下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大约会在几个中心间重新划分人员和分工。
盘点人效,该裁的裁,该招的招。
改朝换代都是如此。
各人有各人的路,除此之外,刘慧莹也不能替他们多做些什么了。
周末。
江边的互动剧院藏在一排梧桐树后,玻璃幕墙映着落日熔金的江面,像块被打碎的琥珀。刘慧莹站在门口,对着反光的墙面,很难忍住照镜子、调整裙摆的欲望。
里面传来钢琴声,混着江水拍岸的轻响和远处的汽笛长鸣,有种奇异的安宁。
“慧莹,这边!”冯资青探出头,他穿着亮黄色T恤,看上去年轻许多。
刘慧莹跟着他穿过摆满绿植的回廊,木质地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剧院里没设固定座位,台上台下没有分界线。人群三三两两地聚在不同角落,空气中飘着蛋糕的甜香和淡淡的茶香。
“给你介绍下,这是周教授,今天的主角。”冯资青领着她走到一位白发老人面前,老人正和两个中年人说话,笑声洪亮得像耗牛哞哞。
“周老师今年退休,教了四十年基础数学。”
周教授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小冯的朋友?坐,不要客气啊,今天人太多了,好多我也认不全的,”她指了指身边的桌子,“尝尝这个,不知道谁带来的,现在的糕点是花样多的咧。”
刘慧莹一看,巧克力熔浆奶油麻薯泡芙。
这段时间的网红款,店里搞饥饿营销,黄牛排队排出了一条街。
没想到在这里吃到了。
和主人公打完招呼,冯资青温和地笑:“你可以随处转转,墙上的都是些老照片,是周教授的学生布置的。我得先去盯下场地,不能时时顾到你。”
刘慧莹摇头:“没关系。”
她转了一圈后在台阶上席地而坐,观察人类。一杯茶之后,冯资青来到她身边。
“怎么样?是不是还挺文艺的?”冯资青拎着瓶没喝完的矿泉水,坐下的样子朴实得不像话。
“有一点儿,”刘慧莹点头,“不过,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我还以为会有什么很夸张的节目。”她看到地址的时候,就觉得在这里办的小聚会,不时髦前卫都说不过去。
冯资青笑了一声:“这地方是周教授的一个学生开的,相当于免费用场地了。平时倒真像你说的那样,实验话剧之类的,反正我是看不懂。”
“我刚进教研室的时候,因为没结婚,好多人给我介绍对象,我一说我不打算生小孩的,就没下文了,然后呢,有人说,你可以和周老师交流一下。”
“嗯,”刘慧莹看向人群中央乐呵呵的老太太,“周老师没结婚?”
“结了,她老伴五年前去世的,差不多是我进大学的前一两年吧,那之后她就一个人生活。”
“这样。”刘慧莹说。
“嗯,她把我拉进的这个小社群,大家就会一起交流下现实压力啊、养老问题之类的。”
刘慧莹一听,来了精神:“有什么寿险推荐吗?内部项目有没有?”
冯资青乐了,一指:“这个你多跟他请教,就是做保险的。那边几位还有投资养老产业的,不过太高端啦,我没这个钱掺和。”
他们俩坐在人群背后的台阶上,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
刘慧莹托着下巴,转着杯子,看着来去的人:“你们经常聚?会一起出去玩儿吗?”
“不,”冯资青含笑摇头,“这回也是因为周教授退休,才来的人多。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
“这么多人,共同点也就是没孩子也不打算要孩子。但谁能天天聊这个,拿这个当交朋友的标准。我加了这个群的几年里,其实也就是偶尔会谈得多些。不过能感觉出来,有几位年纪大些的,应该是有自己的小群,是很多年的朋友了。”
刘慧莹欲言又止。
冯资青注意到了,说:“想问什么?”
刘慧莹压低了声音:“人员流动量呢?”
第50章
“这个啊,”冯资青拧开瓶盖喝了一口,“说来话长了。”
“你想问的是有没有改了主意的吧?”
他轻笑:“那可太多了。”
“喏,前面穿花裙子的姐姐,她老公就是因为想要小孩了跟她离婚的。去年还有一对夫妻,在一起很多年了,突然发现男方在外面有私生子,闹得很大,不过最后好像和好了。”
冯资青一一细数。
“这样一想,我这些年见过的离合也不少。”他忽而觉得有些好笑。
“是,”刘慧莹说,“见怪不怪了。”
“不止这些。也有上了年岁之后,两夫妻一起改主意的,去国外做代孕了。”
他说着,突然问:“你知道吗?其实当时教研室别的老师让我和周老师聊聊,是想用她的例子来劝我。”
“周老师的老伴是车祸去世的,很突然,”冯资青捏着矿泉水瓶子,“人到晚年,骤然变成了一个人,父母亲人也都离世了,朋友都有自己的家庭事业。那之后就只有学生同事,会固定去探望她。”
冯资青笑了一下:“说周老师可怜,但我完全不觉得。”
“在自己喜欢的事业上奋斗终生,和爱人共度了几十年光阴,临老临了,一个人来这世上,一个人回去,利落得很。”
刘慧莹转头看了他一眼,颇有些意外。
“我倒能理解别人的想法,”刘慧莹侧过脑袋,靠在膝盖上,“经历过融洽的亲密关系之后再回到一个人,是很难戒断的。”
“如果是相伴多年骤然离世的话,”刘慧莹看向前方,“恐怕,心里的洞永远也填不满了。”
说悄悄话的二人凑得挺近。
冯资青点头:“你说得对。不过,难道有个孩子就能让人起死回生?”
人生的议题太多了,分不出轻重缓急,命运也往往不给人分清的空间。
“走,我们去前面看看。”刘慧莹起身。
他们穿过人群。
方才被冯资青指给刘慧莹看的花裙子女人,正和身边数人说笑着:“诶呀不要提嘞,我现在么是有一天算一天好了咯,个年轻小伙子真的要跟你结婚,你吃得消的啊?你肯答应的啊?一大把年纪了么,开心下好了咯。”
束状灯打在墙壁上,照片从黑白到彩色。也简单概括了一个人的半生。
求学、工作、结婚,讲座上方的身影,出国访学时候的照片,在毕业典礼上讲话时穿着学士服的样子。
冯资青被人叫走,离开前说道:“抱歉,有人叫我,我过去打个招呼。”
刘慧莹点点头,裙摆轻动。
走过两盏束状灯后,她身边站了个不高的影子,微眯着眼,手指抬着眼镜:“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我才三十岁,那时候可真俊啊。”
周教授身高不显,刘慧莹得低头,才能看到她被细纹簇拥的眼睛。她到了退休年龄后又返聘工作了十五年,如今已经头发霜白。
“你是小冯的女朋友?”
刘慧莹:“不是,普通朋友。”
周教授点点头,噢了一声。
她很平静地接受这个答案。不像很多人,眼里写着“你说是就是吧”,揶揄的表情却挡也挡不住。
墙上的照片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有些年份没有单人照,选的是三两合照或是集体合影,刘慧莹看见有一张的背景,居然是双子塔。
看她的视线停留在那里,周教授微微一笑:“这张照片拍摄的一个月后,我回国,没过两天,就发生了911。”
“天哪,”身边站着的人和历史事件联系起来,给刘慧莹一种时空交错的纵深感,“您去交流吗?”
周教授摇摇头:“拍照的前一年,我作为访问学者去纽约,同时在攻读一个同校的哲学硕士课程,那个时候应该是在忙论文。”
哲学。
“您的兴趣吗?”她是教数学的。
周教授点点头:“不过我没什么悟性,也不喜欢啃大部头文章,读出来也是要了老命了。”
看着那张照片上大笑的数人,刘慧莹不由跟着翘起嘴角。
沉默之后,她说:“其实,我最近在考虑重回校园。”
“那很好啊,”周教授像每个劝学的老师一样,“读书总不会有错的。”
刘慧莹羞赧低头:“没您说得那样崇高。我不想很快进入下一份工作,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哪怕有点儿想重新做个学生,也没有确切的目标,没想好呢。”
“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周教授理所当然地说,“人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那社会要乱套了。”
“只不过呢,想得太多做得太少,和想得太少做得太多,都不好。生活中太多不可控的意外,等一切都准备好了再上桌,可能就永远也上不了桌。”
刘慧莹仰头,自嘲道:“是啊,就是得冲动,直接做决定才好。我是年纪越大,胆子越小。”
读书对她而言,其实是舒适区。从小到大,刘慧莹在念书考试这件事上积累了数不清的安全感。
她犹豫,因为这是一个突破社会时钟的决定。在没听清自己心里声音的时候,她先听清的是可能会有的劝告——年纪大了、正是求升职加薪的时候、学这个有什么用、读完不是浪费了。
瞻前顾后。
刘慧莹有时候真是讨厌事事都要想清楚的自己,为什么不能冲动任性地随心所欲呢?
周教授看她一眼,笑着微微摇头:“你想读什么?我可以帮你参谋参谋,要是国内考研的话,你可以向小冯取取经。”
刘慧莹回过神:“我有些想学设计,但没有美术基础,也想看看新媒体传播这边有没有合适的项目。”
周教授点点头:“这我倒是不太熟,这样,你跟我过来,先搞个学校清单出来,再搜一搜项目,列一列预算。”
周教授的做事方式风风火火,一时间让刘慧莹有种熟悉感。像谁呢?对了,像她自己。
冯资青找到她们的时候,刘慧莹正和周教授一起坐在剧院靠江边的过道上。她手里捏着蛋糕小叉子,在空中挥舞:“……考研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而且不瞒您说,我觉得国内的硕士教学不太适合我这种回炉重造的……”
看到冯资青,刘慧莹顿住,朝他点点头。
周教授接着她的话说下去:“这倒是的,你要是不以就业为导向的话,去外面读个一年制两年制的授课制项目,体验下生活也是好的。我先发几个联系方式给你啊,最近记性越来越差了,这个是新闻学院办公室的行政,你打听看看这两年有没有新出来的交叉项目,一般申请门槛不会太高的……”
她们絮絮叨叨地聊,冯资青等啊等,终于不好意思地插话:“周老师,您真得出去看看了。”
“哦哟,我看他们聊得好好的嘛。”嘴上这么说,周教授还是站了起来,“有问题再找我啊,想做就做,人就活一辈子的喽,你知道过两天会发生什么啊?”
刘慧莹侧过身,头发散在风里,她点点头,也想到了些别的什么。
“你怎么样?”
冯资青问。
“我?”刘慧莹双手往后一撑,脚在空中晃荡,“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她喃喃。
“刘小姐。”冯资青双手环抱在胸前,忽然说,“我认识你的时间不长,但我觉得你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
刘慧莹点头,接下了这个评价。
“你看,在这里的人往往都有一个特点,就是自我。别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太在乎社会评价的人坚持不下来自己异于常人的观点。但是你就很有意思。”
“你很在乎,你其实很想要一个世俗意义上的美满。”
“你也很有意思。冯老师,”刘慧莹转头看他一眼,又望向江面。
“你把自己的尖锐包裹在温和里,但有时又冷不丁地跳出来刺人一下。而且你忍不住这样做,也不知道是在提醒别人,还是提醒自己,你其实是个什么样的人。”
沉默。
“啧,”冯资青笑了,“我们真是不合适。”
“没有啊,”刘慧莹心不在焉,“我们挺适合做朋友的。”
冯资青看了眼她的背影,点点头:“也是。”
回去后,夜晚灯光下,收集信息、报名雅思、列材料清单、清点全部身家。
刘慧莹穿着睡衣盘着腿,在沙发上整理自己学生时代的成绩单和奖状奖杯,又翻遍了手机上的银行软件。
好在她一直有储蓄的习惯,也有一个做得还行的副业。
如今看来没买房子是好事,手头的资金足够脱产五年。刘慧莹掰着手指头算,这几年里她在自媒体上努努力,肯定也不会断了收入来源。
但就算钱不是问题,她也还是焦虑。
未知。
刘慧莹在自己的租屋里思考人生,几个月前的自己绝想不到如今的境遇和面临的抉择。
命运跳跃着往前走,不知道哪里是前、哪里是后。
撇开年龄和职业经历不谈,刘慧莹最无法抉择的还是,她要出国几年的话,妈妈怎么办?
人毕竟不是活在真空中的。异国他乡,万一国内的人有个三灾六病,她赶也赶不回来。
或者考虑一些近的地方呢?港澳?新加坡?
毛线团越扯越乱。
嘟——
“喂。”
“刘慧莹。”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望向安静无人的房间。
接电话的时候没看屏幕,也没有想过会是他。
毕竟,饶懿没有给她打过电话。
如今这个年代,跳过社交软件,直接拨通号码的行为,已经被归类到了社交不当。
如果是老板这么干,更是罪上加罪。
“嗯,”她向后蜷缩了一下,在沙发上找到被包裹感,“有什么事吗?”
墙上的钟走到了十一点。
听筒传递过来的声音有些模糊,似嘈杂似喘息,磨着心尖。
他没说话。
刘慧莹揉了揉眼睛:“喝醉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