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作品:《阿娘是我死对头?》 司马丹听到动静,转头望向山门,一眼看进一双乌沉沉的眼睛。
那对眼睛黑得出奇,仿佛漏不出一丝光来,直叫人心里打怵。再一看,却是个裹在虎皮披风里几乎看不清头脸的半大女娃。
这位太子虽身份尊贵,却向来不务正业,加上年纪也不大,很少出席各类正式场合,因此郭氏竟不认得。
荀郁当然认得,但她不该认得。不小心跟司马丹对上视线,她立刻垂眼,只当自个儿是个不谙世事的小童,老实站在郭氏身边儿。
郭氏又何尝想到自己甫一上山就能看见有人在道观“行凶”,定睛一看,发现是个神采飞扬,金玉其质的小小少年。
只不过形容虽好,这做派却不好说。
她是虔心奉道的,见这小少年对神仙太子无礼,心下有些不满。却也知道此时能在这观中的,皆是非富即贵大家子弟,恐怕不差似她严家郭家门第。
到底不欲相交,便只遥遥点头算打了招呼,就要随相迎的道士去客院。
司马丹却突然开口:“夫人留步。”
郭氏停住,牵着荀郁的手回过身来,以眼神询问:郎君有事?
司马丹正经了一句,第二句就不耐烦,上前两步,看着荀郁笑道:“你这小娃,知道孤在山上打老虎,还敢穿一身老虎皮上山,不怕孤把你当小老虎给打了?”
郭氏反应很快,当下大惊,连忙行礼:“见过太子!”
“免了免了。”司马丹摆摆手,“你们……是哪家的?”
郭氏低头:“妾乃都水台都水使者严庆之妻,这位是……丹阳郡君。”
“原来是大姑姑家的丹阳妹妹。姑姑也真是,带回来都不办个认亲宴,害得亲戚在外见面不识。”
别说认亲,姓都没给改呢,她当不当得上这个“亲戚”还是两说。
她且不提,为国征战的长公主班师回朝时,这位太子正在江南游山玩水,便是真办了这认亲宴,恐怕他也是不能来的。
郭氏自然不好对皇室行事加以置喙,只道:“在此相见,足见两位殿下自有缘分……”
荀郁大有要将嘴巴缝起来的架势,只跟着行礼。
司马丹却不依不饶:“有缘有缘。不过阿妹怎么不说话?”
荀郁不开口,郭氏只好道:“郡君从北地回来不久,怕是……还不太熟悉官话罢。”
这丹阳郡君并非长公主的亲生女,官面上的说法,是长公主出征时,于边关城池收养的孩子,然而耳朵长些的都知道,她是长公主杀进草原腹地,从鲜卑人的营帐里捡来的。
比起汉话,这丹阳郡君大约更熟悉鲜卑话。
一缕粘腻带腥的香气萦绕在鼻尖,荀郁嗅着这异样香气,目光始终放在脚尖。
她没认真听郭氏跟太子如何介绍她,而是在思考此刻的局面。
长公主是个从不做多余之事的性子,一石不能三鸟都嫌浪费。
此番叫她前来,自然也不止陪伴郭氏那样简单。
荀郁想起长公主给她熏香之前懒懒的一句:“太子也是时候出事了。”
又见那几日朝中消息如雪花般纷飞,就知长公主是要借太子之事整顿某些人了。
那么想必最开始的老虎吃人也非巧合。
因荀郁道行尚浅,长公主并未与她细说,只特特给她熏了香,叫她记得去拜见太子,且莫要让侍卫离身。
这次她已清楚明白长公主为何要她走这一遭,想想并不影响她,便仍如前世一般,按长公主的吩咐老老实实过来了。
上一世,十岁的她心地尚未黑透,行事颇为天真,因担心自己会祸及观中一干无辜人等,入观后打听到太子恰巧正在山中,便也离了道观,亲自进了山林。
因为长公主的目的便是要太子出事,结果当然很不好看。
太子司马丹在这次虎祸中受了重伤,从此陷入了长久的昏睡。但他的身份并未浪费,就这样被长公主和荀郁一直利用,直到荀郁死去。
荀郁抿了抿嘴。
这次若有机会,她想顺便救下太子。
——重新睁眼时,荀郁反思过往,觉得想要救下荀煦,她自己得先当个好人。
荀煦一生行得端坐得正,却没落得个好下场,指不定就是替她的亲生女儿遭了报应。这冥冥之中的事,谁说得好呢?
只是时间过了太久,她都毫无印象,这太子原本竟是这个德性。
司马丹丝毫不见外地揪起她虎皮披风的一角,打量几眼道:“品相倒是不错,可大姑姑为何给你穿这个?”
虎皮对小娘子来说不是好打扮,可旁边大家子的贵妇见面都说这是公主厚爱,他一个太子怎么另有见解非凡?
郭氏苦笑:“这天寒地冻的,怕是公主担心郡君受凉,一片慈心,便捡了最暖和的给郡君罢了。”
荀郁很配合地拢紧领口,顺便拂掉司马丹的手。
“好好,装备齐全。”司马丹点头,“是了,孤兄弟姊妹极少,一个巴掌数得过来。难得相见,不如阿妹随孤一道上山逛逛?”
逛逛?这北邙山近日最出名的景观便是那吃人的老虎。
郭氏面有难色。郭严两家皆是望族,郡君更有长公主庇护,她想拒绝太子倒也拒得,只是说出去实在不好听。
这提议却正中荀郁下怀。
“你要、上山打老虎?”
荀郁的官话语调有些奇怪,司马丹挑眉,将荀郁上下看了两眼,才道:“今日不打老虎,只是看看风光。你去吗?”
荀郁点头:“去。”
“郡君……!”
“甚好甚好。孤会看好阿妹,严夫人就请自便罢!”
司马丹展颜一笑,从郭氏手中抢过荀郁的手,拉着她就往后山的山门行去。
他也不要人带路,这上清宫到后山的路,对他来说比洛阳宫城还熟悉。
只是转身时,司马丹的视线从荀郁身后的荀二身上扫过。
荀二眉峰一动,抬眼望去时,太子殿下已经牵着荀郁高高兴兴走远了。
上山路上,荀郁不怎么说话,司马丹兴致却很高,一个人也能滔滔不绝,时而“哈哈”两声。
司马丹沉睡之时确实是美男子一个,纵然长期昏迷导致气色不佳,也能看出神清骨秀,人模人样。
荀郁上辈子嫁给他,以太子妃的身份作威作福,看惯了他十几年的睡脸。
听着眼下活灵活现的少年司马丹在耳旁喋喋不休,荀郁心想他还是躺着的好。
如此这般到了岔路,荀郁看向那条向西的小路。若她记得不错,上次的司马丹就在那条路尽头。
果然司马丹道:“昨日在西山发现了那老虎的踪迹,现下恐怕还在那附近。”
荀郁点头。司马丹却脚下一转,踏上了向东的山道。
见荀郁抬头望来,司马丹嘿嘿一笑:“说了今日不打老虎,带阿妹去看个好东西。”
荀郁无可无不可,反正她身有恶香,只要在这山中,不管老虎在哪儿都会找来。
她已想好,这一世,只待司马丹挂点彩,便叫荀二将老虎杀了了事。
只要能放出太子出事的消息,就不会妨碍长公主,事后也不会罚她罚得太厉害。
所以她上山前特地将原本的侍卫换了武艺超群的荀二荀五,然后只是静待老虎现身罢了。
然而正听着司马丹自顾自地叽叽呱呱,荀郁突然发现……荀二不见了。
长公主给她的六个侍卫个个是好手,荀二是当中的佼佼者,自然不能是因为司马丹走太快被甩下了。
擅自行事的可能性也不大。
曾经她确实并不信任这几个侍卫,然而经过一世,她也能确信他们是真的可用。
两厢排除,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荀二出事了。
上一世有公主府和东宫的侍卫在,才得以对付那只老虎,太子却仍不免重伤。眼下只有他们二人,岂不是给老虎打牙祭来了?
荀郁一直安安静静的,此时脚步放慢,司马丹察觉,便道:“怎么了?”
“你身边、没有人?”
“你不是人?”
“……侍卫。”
司马丹眼神闪了闪:“本来是有的,有点活叫他们去干。”
“几个?”
司马丹天神下凡似的听懂了荀郁是问他有几个侍卫,答道:“也就两个。”
两个,对付荀二或许刚刚好。
荀郁屏住呼吸。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对司马丹十分陌生。
她在洛阳叱咤风云十几年,凡有名有姓的人物都打过不少交道。她还道这京师没有她无法掌握之人,却不想漏掉一个至关重要的——上一世在病榻上沉眠了一辈子的她的丈夫,晋太子司马丹。
司马丹是察觉了长公主要对他下手,还是本来就对她们不怀好意?
可据她所知,此时的司马丹该是对朝中斗争毫无兴趣,自觉躲得远远的,恨不得不做这个太子才对。
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只是一瞬。荀郁猜不透司马丹意欲何为,索性仗着自己天真小娘子的外表,直接道:“荀二、也不见了。”
“荀二……是你的侍卫?”
荀郁点头。
“阿兄知道一个好地方,想跟阿妹两人去玩,他走了正好。”
“山上有老虎,危险。”
“没事,老虎在另一座山头呢——阿妹身上是什么?好香。”
什么话?
“可这香并不好闻呢,阿妹年纪这样小,何必弄这些?”
司马丹话头转得十分之快,快到荀郁来不及回应,又听司马丹道:“到了。”
荀郁抬眼。
原来说话间,二人已寻到一座山中小屋。
兴许是平日猎户进山用作歇脚的地方,屋檐上的冬雀听到动静,扑棱棱飞起。
屋后一株梅树开得正好,再往前便是悬崖,谷中白雾翻腾翻腾,小屋如坠云中,竟别有一番趣味。
“阿兄没骗你罢?”
荀郁张了张嘴又闭上。
虽然照外人看来,她的身份与长公主的女儿没有两样,但她毕竟不是,也从未这样自居,这一声声阿兄怎么听怎么别扭。
司马丹松开荀郁,推门进屋巡视一圈,才退出来,复将她牵了进去。
小屋内设施简朴,用具倒是齐全,生火做饭睡觉的东西一概不缺,瞧着倒有几分温馨。
司马丹兴致勃勃,正要拉着荀郁转转,却听见门口的木板发出嘎吱一声惨叫,门外飘来的空气里夹着一丝熟悉的腥气。
荀郁的耳朵还算灵光,鼻子却没有司马丹那样尖,她先以为是荀二追上来了,然而很快发觉司马丹的反应不对。
司马丹拉着她的手紧了紧,盯着门口并不回头。
荀郁却感到他身上气息明显发生变化,宛如白刃藏锋,隐隐的竟有几分凛冽之气。
正不知如何,心下兀自紧张,却又听司马丹呵呵笑了一声:“果然不该叫你穿这身上山,这大老虎来找小老虎亲近了。”
不必揣摩这话是什么意思,荀郁已经看见一只毛色斑斓的爪子踏进了木屋。
这头老虎看起来正值壮年,一只前爪就有荀郁两条大腿粗,鼻子里咻咻地呼出白气,叫这冬日显得越发寒冷了。
司马丹见老虎果然一进来便盯着荀郁,不由得道:“阿妹……要不将你那披风解下来?”
“不是因为衣服。”
“那是——”
“铿——!”
司马丹话没说完,老虎已朝荀郁扑了过来,他拦在中间迅速抬手,用方才悄悄拾起的一把柴刀阻了一阻。
刀面与虎牙相接,竟击出金石之声。
十来岁的少年拼力气自然勉强,他使了个巧劲,翻个跟头一勾一带,将老虎的势头引向一边,远离了荀郁。
一般老虎并不喜与猎物拼杀,讲究一击即中,但这只老虎眼睛瞪得极大,眼周毛发倒竖,显见得不太正常。
司马丹不敢大意,做好防御准备,却不想老虎一扭头,又看向荀郁。
荀郁正悄悄往门口挪去,见老虎望过来,立刻钉在原地不敢动弹。
以现在的方位,司马丹很难再阻拦,未加思索,他主动出击,跃到老虎背上,一刀扎进老虎的右肩。
他本想抹脖子,可惜老虎反应太快,一爪子拍过来死死地挡住了柴刀。
正要再接再厉,却发现柴刀被老虎的骨头卡住,一时拔不出来。
老虎吃痛,暴吼一声,终于将注意力放在司马丹身上。
荀郁心都快从嗓子里跳出来,快跑几步冲出了小屋。
但她又能往哪里跑?
向林子深处望了一眼,荀郁想想,深吸一口气,转脚往悬崖边走去。
没走几步,老虎也紧跟着跳出小屋,一瘸一拐向荀郁走来。
荀郁发现老虎身上又多了几处口子,数其中一只爪上最为可怖:中央一道巨大豁口,爪子几乎被劈成两半。
它肩上柴刀不知被甩到哪里,小屋中的司马丹也没了动静。
荀郁站在悬崖边,紧紧盯着老虎,呼吸紧张急促。
“吼——”
几乎是老虎发力的前一刻,荀郁以两辈子最快的速度向一旁扑去。
老虎收势不住,半个身体冲出悬崖,扭过身子拼命扒住,但重伤的爪子使不上力,一张血盆大口对着荀郁的脸嘶嘶喷气,却不能更前一步。
一人一虎大眼瞪小眼,老虎挣扎几番,终于还是掉了下去。
荀郁耳朵里嗡嗡直响,趴在地上狠狠喘息一刻钟,咚咚的心跳声还未缓下来,她觉着这一遭恐怕要叫自己少活十年。
勉强爬起来,荀郁才想到太子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连忙进了小屋。
小屋里已是一片狼藉,飞溅的血液和虎毛遍布四壁。
司马丹靠坐墙边,浑身血淋淋的,面前一把柴刀深深插进地板,刀身上沾满了不知是人是虎的血。
荀郁无法靠近司马丹,只好先将那把拦路柴刀拔起,费了好大劲,还差点划伤手。
司马丹尚未昏死,听得动静微微抬眼,发现荀郁除了衣服又脏又乱外并无受伤的模样,松了口气:“你还……挺、能干的……”
荀郁低声道:“……多谢。”
不是谢他夸奖,而是谢他救了自己的命。
要不是司马丹缠住老虎又使其重伤,早在那第一扑下,荀郁就结束了这短短的第二趟人生。
司马丹喘着气:“我本来……想、把它钉住……”
荀郁打量了一下柴刀的位置:“钉在这里,叫它吃你吗?”
“可惜它、更愿意去……吃你……”
司马丹看着荀郁的虎皮披风,苦笑道:“我恐怕……这辈子都、都不会再想穿这种……”
血腥气里,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司马丹想到方才荀郁那句斩钉截铁的“不是因为衣服”,一时顿住。
神色几番变幻,终于问道:“阿妹,你、你身上的……到底是、什么香?”
荀郁两只漆黑的眼睛正打量手中的滴血柴刀,闻听此问,视线从柴刀转到司马丹身上,幽幽的叫他一阵发毛。
然后他听到那个可以为他解惑,却又种下更大疑惑的答案——
“引虎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