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作品:《琼珠碎又圆》 清晨,韩溯取出一点淡褐色的粉料,和了水,调制均匀,细细抹到脸上,又用女儿家用的眉笔将眉毛加粗加重。然后从另一小盒中取出一点粉膏,将双耳上的耳痕遮盖仔细。做完这些,他对镜细查,确保无懈可击后,才将所有粉膏材料并镜子一起装进一个匣子,用一把特制的锁锁上,放进柜子,再套上鲁班锁。然后,她坐在床头穿靴,这皂靴也是内有乾坤,穿上后身长能高出两寸许。
卯时,他照常出门去秦王府应差,却见一个姑娘在自家门口徘徊。那姑娘见他出来疾步上前就拜:“公子,我是采荇啊。”
韩溯想起是那日在街上买的侍女,领她进屋交给韩母,嘱咐她只需照顾老太太,自己的东西一概不用管。
到了秦王府,照例去到他的那间单独的庑房,整理抄录奏疏。公务并不繁重,算着时辰出府回家。
回到家就见满院子晾晒的衣被,韩母大赞采荇做事爽利勤快,做饭浆洗,样样拿手。韩溯心里也颇为安慰,老人家添了帮手也可少些操劳了。
回屋换衣服时,发现房门内的灰末有被动过的痕迹。韩溯向来有个习惯,不在家的时候都会在卧房和书房做些小布置,正因为足够谨慎,才能长久保住自己的秘密。他蹲下身,循着灰末的痕迹检查,床、箱笼恐怕都已被翻过,柜子上了鲁班锁,非专精此道的人不能打开,他开了柜子,那化妆匣仍在原处,原封未动。他仿若无事地换了衣服,陪韩母用了饭,还赞了采荇几句,才不慌不忙地去了书房,门缝上和书案上的头发丝果然也不见了。
翌日,韩溯行迹如常,只是在入夜后将采荇叫进了书房。
韩溯开门见山:“采荇,你接近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采荇一惊,挤出掩饰的笑容,“公子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公子给我银子安葬了父亲,我自然要结草衔环报答公子。若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好,公子告诉我,我一定改。”
韩溯微微一笑,“你来我家第一日,我便嘱咐你只管伺候老太太,不要动我的东西,你没有听从。我便在书房和卧室的门上抹了点药粉,碰到后三日洗不净,你敢不敢让我看看你的手?”
采荇犹豫着缓缓将手摊开,果然有黑迹。
就在韩溯看她如何辩解时,采荇却突然跪下磕头,“求公子为我爹伸冤!”
“伸冤?”
“我爹其实已经去世五年了。我爹是豫州河道主官,一辈子治理黄河兢兢业业,不想却因为筑坝不利导致黄河决堤被问罪处死。我爹曾说,州里拨发的物资根本不够修固堤坝,修的堤坝比他测算的还差一尺多高,他多次上书给刺史大人,每每石沉大海不了了之。我爹心系百姓,日夜苦思防洪的良策,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到了汛期黄河还是决堤了。”说到这里,采荇已哭成泪人,韩溯也生出恻隐之心,让她起身慢慢讲。
“我爹曾与管物资登记的韦东山大人交厚,韦大人透露过上头让他造的物料损耗册子与实际数目相差甚远,他私下里按照实情造了另一本册子。这本册子便可证明我爹没有偷工减料,更不曾贪墨。”
“这本册子现在何处?”
采荇摇了摇头,“我爹本想与韦大人一起联名上奏,可是韦大人拒绝了,事发后他也失踪了,不知还在不在世,那本账册也不知所踪……不过,我爹曾多次称赞韦大人做的账目清晰,而且凡他经手的东西都会加个特别的标记。”
“标记?什么样的标记? ”
采荇又摇了摇头。
韩溯思索了片刻,问道:“采荇,我初到京城,人微言轻,毫无根基,你和你背后之人为什么找我?”
采荇又惊得抬头,连连否认,“公子为何这样说?采荇句句是真,没有什么背后之人。我只是打探到,公子是秦王殿下请出山的大才,又是各位贵人的座上宾,采荇相信公子一定能还我爹清名。”
韩溯冷笑,“就算你所言非虚,州里贪墨了修建河坝的工程款,酿成损失惨重的水患祸事,那么你要我为你爹翻案就是要我豁出身家性命去,而你对我并无坦诚,我为何要这么做?你说你没有背后之人,却借卖身葬父的由头偏巧进入我家,你倒有些本事!”
采荇被迫人的气势震住,不敢直视韩溯追究的目光,垂下睫,然而脖颈依然梗着,抿着嘴一言不发。
韩溯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淡淡说道:“你若是愿意留下继续服侍老太太,我就当什么也没发过;若是要离开,今晚就走!”
采荇神色凄惨而怨毒,“什么鹿鸣才子?不过又一个沽名钓誉之徒而已!”
韩溯无奈道:“采荇,你没有道理恨我,我的血不为阴谋而流。”
采荇夺门而出,忽然惊呼道:“老太太!”原来韩母正立在门外。
韩溯忙将她迎进来,见她满脸是泪,心下已了然,她定是全听到了。韩溯看了一眼采荇,她呆了一下,一瞬间改了主意,“我去给老太太打盆热水。”
韩溯扶韩母坐下。韩母拽着韩溯的手,就像拽着救命稻草一样,颤巍巍地说:“如果不是天灾……溯儿他就不会……”
韩溯听懂了她的意思,反握住她的手道:“娘放心,我一定尽力。”
翌日清晨,采荇出门买菜,韩溯悄然尾随。昨夜之事她必定会向背后之人禀报,若能摸清背后势力,便能改变敌暗我明的不利境地,也好定夺如何行事。可计划赶不上变化,采荇一入市集,便如鱼入江湖,韩溯不好跟太紧,只几个路人穿插遮掩,人已完全从视线中消失了。韩溯环顾四周,茫然无获。
“公子在找什么?”韩溯回头,采荇赫然立在他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韩溯看她的神情便明白她已经传递出了情报,自嘲一笑,“哦,方才忘了交代你,买只芦花鸡回去,给老太太炖汤。”
“公子有心了。”韩溯装作没听出她的一语双关,转身离去。
虽不知道背后之人是谁,但其用心不难猜度。自己不过一介布衣,有什么可图的,他们这样兴师动众,目标无非是秦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自己既然是“挡箭牌”,便不能把他卷进来。
他先去秦王府告了假,然后去了同文馆。在衙前等了些时,一个三十出头的身着绿色官服的男子走出来,韩溯立即笑容可掬地上前行礼,“陆师兄!”
“你就是韩溯?京城里可到处都在传你,没想到这么年轻,真是后生可畏啊。”陆少游与韩溯并不相识,韩溯进鹿鸣书院时,陆少游早已进入仕途。韩溯也是在誊录《鹿鸣英才集》的时候,记住这个名字的。
“师兄见笑,都是以讹传讹罢了。早该来拜会师兄,只是小可布衣之身又不通世故,实在无颜见师兄。”
陆少游冷眼看他虽身负盛名仍举止谦卑,毫无轻佻骄矜之色,在这个年纪已属难得,微微点头,请他进去说话。
一盏茶后,陆少游笑道:“师弟今日应该不是专程来看我的吧?说吧,有什么事是愚兄可以帮忙的?”
韩溯带着一丝被点破的羞赧,起身作了一揖,道:“小可想作一篇《治水策》,望师兄行个方便,让我入架阁库内查阅历年治水得失经验。”
治水?陆少游心道,到底是年轻人,逃不过功名利禄的诱惑,好歹提点他几句,也算是全了同门之谊。“治水关乎社稷民生,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实话与你说,今上最讨厌华而不实的读书人,你若是想一鸣惊人,倒不如作些锦绣文章稳妥些。”
“多谢师兄提点。小可也知河防险要不可儿戏,这《治水策》能作出自然是好,作不出也是增益见闻,望师兄通融。”
“也罢。”
陆少游领他进架阁库,六开间通阔无比,一排排木架俨然,高达房梁,蔚为壮观,旧纸宿墨散发出岁月尘封的味道。陆少游走到一排木架边,指点了几处,对韩溯道:“河工防务都在这里,按照年月次序分置不同格层。”
然后,他用异常严肃的神情语气道:“另外,有两件需得交待你:一则,档案重地,严禁油灯火烛。你可去那窗边光亮处看。再则,你只可在这里看,片纸不得出此门。”韩溯重重点头。
待陆少游离开,他取出泰安十四年关于黄河防务的实录及公文,细细翻阅起来,当看到河道官员何清因玩忽职守、偷工减料、贪墨公款等罪被处斩的诏书,心跳猛然加速。然而除此一条,再无关于何清的记录。他又查阅了十三年、十二年,亦无所获。韩溯明白,何清官阶只在六品,没有专折之权,生前种种也没有资格进这架阁库,唯有其死“罪大恶极”,倒能留下一点印迹。忽然灵光一闪,河道隶属工部,何清可以给工部上书,工部的档案里会不会有所发现呢?果然不负所望,韩溯找到了何清于泰安十三年上呈工部的《河防急务疏》,上面详陈了豫州境内河堤危如累卵、悬若游丝,急需整修,并且精确计算了所需的工、材、钱物事宜。奏疏上有朱批“如拟”二字,说明朝廷已同意拨款。谨慎起见,韩溯又找到了工部拨款的行文。何清确实汇报过河防险要之事,朝廷也确实拨过专用款,然而豫州河道收到多少却不得而知。看来那本账册是关键。
“要锁库了。”突然的声音将沉浸在思索中的韩溯吓了一跳,他这才发现自窗牖透进来的光亮已显得暗弱。
“师兄稍等。”他扬声应了一声,将铺陈开的档案文书收拾好一一放回原位。西沉的日光斜斜地切进来,在架阁上投射出薄薄的淡金色的浮尘,他下意识地将周边未翻阅过的格层内的档案也抽出来再放回去。
走到门口,夕阳刺得人睁不开眼,韩溯抬手遮挡,酸涩的眼睛里还是流下泪来。
陆少游看他苍白的脸,叹道:“用功也要注意身体啊。饿了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韩溯这才感觉饥肠辘辘,“谢过师兄。今日已经劳烦师兄,我看得慢,明日还得再来……”
“东西可以明日再看,饭却是此刻就要吃的。别客气,你看我衣服都换好了。”韩溯才发现他已换下官服,一身银鼠灰色圆领袍,显得儒雅可亲。
陆少游拉着韩溯到同文馆对街的一间小馆子,叫小二要了两碗汤饼。“别看这店小,他们家的汤饼正宗,和鹿鸣书院的一个味道!在书院的时候,伙房天天做汤饼,直吃得我火大,没想到到了京城,倒时常念起这一口。”
书院像是二人共同的精神故乡,韩溯顿起惺惺之情,“陆师兄,这些年你在京城快意吗?”
陆少游哈哈大笑起来,“仕途经济罢了,何谈快意不快意?你当人人是你,一入京城便是诸王座上宾,一日看尽长安花?”
“我……”韩溯张了张口,不知如何说。
陆少游温和地说:“贤弟必定前程似锦。不过听愚兄一句劝,做事不要急。做官不同于读书……”
小二长长吆喝一声,两碗汤饼摆上桌。陆少游食指大动,麻溜地从箸桶里抽出两双,分给韩溯一双,“快趁热吃,是不是那个味儿?”
第二日,韩溯又埋首在浩繁卷帙中寻起韦东山的踪迹,终是找不到一丝记录。韩溯抑制住烦躁,起身踱步,韦东山品级不够,又不像何清是工部派往地方的官员,他是豫州本地的吏员,或许只能在豫州找到些蛛丝马迹。这件事,只能求助秦王了,可是真要把他卷进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