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作品:《琼珠碎又圆

    郑纾领着韩溯来到了一个叫“芦雪轩”的所在,檐角流丹,檐下悬着竹帘半卷,轩前曲水环抱,青石驳岸间丛生着密匝匝的芦苇,到秋天芦花飞雪时想必极美。


    郑纾道了声“请”字,二人走进“芦雪轩”,正堂挂着一幅立轴,是“维摩诘不二图”。高古游丝描法已臻化境,尤其是衣纹流转若流风回雪。维摩诘端坐榻上,眉宇间含着笑意;对坐的文殊菩萨则面露激赏之意,正是维摩诘以无言辩论“不二”玄机的瞬间。通幅只用白描,不着丹青,更显禅意空灵。


    韩溯道:“想不到楚王未及弱冠竟深谙佛理。”


    郑纾笑道:“他自小跟着皇后娘娘礼佛,经卷倒是读过一些的,只是红尘障目,哪里参悟得了佛理?”


    “小可倒是有些愚见。昔日李翱问道药山惟俨禅师,禅师不发一言,只是随手指了青天和水瓶,李翱顿悟‘云在青天水在瓶’,可见佛法便在红尘中。一流的画师讲求‘度其象而取其真’,若透过事物的表象而探寻本真,天地虽生万物,万物皆‘不二’也。譬如‘云在青天水在瓶’,天上的云看似自在,瓶中的水看似受囿,云水却都是掌握不住的,因此亦是‘不二’。楚王纵情啸歌,也自有禅机在。”


    郑纾拊掌,“妙啊,子由若是听到此言,定是要背下来标榜自己。韩兄方才说不懂清谈,原来是骗那些庸人的。”


    “不敢,不敢,小可不善辞令,只是与郑兄投缘,说了些肺腑之言。若是遇到玄学家口若悬河,小可必定一句嘴都插不上。”


    “若是言之无物,一味诡辩,玄之又玄,不谈也罢。子由这还有些不错的山水,韩兄这边请。”郑纾领着韩溯来到一张黄花梨书案前,随手从旁边的越窑青瓷卷缸取出一卷,展开不到三寸,就要收起来。


    韩溯作势要拦,“咦?郑兄莫不是舍不得?”郑纾苦笑。


    手卷徐徐展开,首先出现一片水域,氤氲水汽似要漫出纸面,前景芦苇菖蒲丛中露出一角扁舟,头戴蓑笠的渔人坐在船头垂钓,悬丝垂纶似随风浮动。渐渐显露远处山峦的轮廓,连绵起伏,山上树木蓊郁,云气缭绕,山脚有几排房屋,几个农夫扛着锄具或牵着黄牛过桥。整幅画烟锁雾迷又透着清新怡人。卷尾有一行小楷,韩溯看到“泰安十六年荥阳郑纾写意”几个字,叩案赞道:“原来是郑兄的手笔!”


    郑纾拱拱手道:“献丑!”


    “这画中景色宛如仙境,只是山石纹理不似北方风貌,郑兄是何处得来的巧思?”


    “我年少时曾四处游历,这便是撷取的江南西塞山的景致。”


    “原来如此。人道江南秀润,小可虽未到过江南,也可在这卷山水中一饱眼福。”


    “过奖。还未问及韩兄籍贯?”


    “小可兖州邹县人氏。”


    “亚圣故里,果然人杰地灵。”


    二人相谈甚是投缘。说到渴了,郑纾也不叫人服侍,坐在蒲团上亲自烹茶。他的手指细长而骨节分明,用力匀适,不疾不徐,茶团在青玉茶碾中渐成松花般的粉末。待茶水汩汩沸腾,满室生香,郑纾用茶勺舀起,忽道:“听闻高人会用茶烟和汤水卜吉凶祸福,韩兄可曾听过吗?”


    韩溯捧起越窑茶盏,触手如握久了的暖玉一样温润,青翠的茶汤兀自回旋,更衬托越瓷的泠泠玉色。“家师擅此道,小可愚钝,辨不清刹那气象,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不看也罢。”


    “韩兄真是难得,身怀锦绣却深藏不露。我郑纾自视甚高,今日与韩兄一见如故。”


    “小可也有相见恨晚之感。”


    二人对视一笑,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日色相薄,宾客陆续告辞。韩溯也辞别了郑纾和赵旻,登车而去。直到马车放下帘子,韩溯才放松了端了一天的笑容,顿觉疲惫不堪。赴宴不是件容易的事,今日所说的话比他过去五年加起来都多。


    回到秦王府,小圆迫不及待地问:“公子见到楚王殿下了吗?”


    “见了。还有郑六公子。”


    “哇——郑六公子,他是不是很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是,神仙似的人物。”韩溯边说边将小圆推出房去,换了身家常的衣服,回到书案前温习今日发生的一切。


    隔天便是皇家家宴。宫里一旬一次家宴,原则上在京的皇子公主都要参加。泰安帝如今年长些的子女有嫡长子即太子、次子晋王赵昇、长女安平公主赵景、三子秦王赵昱、四子楚王赵旻、次女赵昙、三女赵晨,其他还是稚子之龄。太子夫妇一向作为楷模,总会早早到场,照看宴席是否妥当。楚王来得不早不晚,除了帝后和秦王,人几乎齐了。


    “子由,听说你前日宴请了韩溯啊。”太子温和地问道。


    “不错,哥哥您知道的,臣弟一向爱好风雅,那韩溯芝兰玉树,谈吐不俗,果然名不虚传……”楚王赵旻兴奋道。


    “我怎么听说那韩溯恃才傲物,孤介狂狷啊。”晋王赵昇用指尖叩击着食案,漫不经心地飘了一句。


    “非也!二哥你不常和读书人打交道,读书人清高,目下无尘,很正常,只是……”赵旻忙解释。


    “只是什么?”赵昇和三公主赵晨同时出口,闲着也是闲着,无聊等待中的众人都被勾起了兴趣。


    赵旻却是慢条斯理道:“我原想韩溯初来乍到,说不定怯场不自在,就请了几个他的同乡故旧作陪,可他对那些兖州同乡生疏得很,只是寻常礼仪来往,那几人也是进了翰林院的,很下面子呢。”


    “哦?这倒新鲜!”赵昇颇带玩味。


    赵晨道:“这还不算恃才傲物啊?眼睛都顶到天上去了吧。”


    “许是几年不见,生疏了也是有的。”太子圆了一句。


    “殿下就是宅心仁厚,妾身许久不见家中姑姨,见面还能忘了称呼不成?”太子妃一句话,众人都跟着笑了。


    “你们在讲什么笑话呢?”皇帝、皇后和秦王一并过来了。秦王走到自己的位置,与众皇子公主一并向帝后行礼。皇帝心情不错,他最喜欢看到这样一家子和乐融融的样子了。


    入夜,看守城门的老张望着出城的几骑快马渐行渐远,慢悠悠关上了城门。今儿晚上有点邪门,秦王府和晋王府的人前后脚夤夜出城,且都往一个方向去了。出什么事儿这么急啊?老张只就这么一寻思,立马打住,我在这儿操什么闲心呢?


    几日后,韩溯受邀去晋王府上赴宴。一回生二回熟,韩溯更为从容了。


    晋王赵昇排行第二,生母是恭妃。他也生得好相貌,只是面庞略窄,眼角吊梢太凌厉,虽笑着,仍显得有点刻薄寡恩。


    酒过三巡,赵昇状似聊家常,“本王虽不似四弟风雅,却也爱才,与先生一见如故。听说先生家中尚有一老母,怎么不接了来,让老人家享享天伦之乐呀?”


    韩溯作了一揖,“多谢殿下关心,只是小可初到京城,尚未安身立命,不敢劳动母亲奔波。”


    “咦?三弟将先生请下山,竟不曾许以官职吗?无妨,先生且说说有何要求,本王来安排,本王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韩溯笑着微微欠身,“殿下美意,小可却之不恭,但受之有愧,若是殿下为小可开了这口子,岂不叫天下读书人议论?”


    “也罢,本王知道你们读书人清高爱面子,就不掺和了。不过,本王倒是有份薄礼,请先生笑纳。”赵昇一振衣袖,击了两下掌。两个侍女搀扶着一位老妇人缓缓走来,赵昇笑意更盛,伸手一指,“你看,那是谁?”


    韩溯细辨之下顿时如坠冰窖,脊背绷如满弓,似有玄冰顺着他的经脉游走,将四肢百骸渐渐上霜冰封。他艰难起身,看着她一步一步靠近,似一寸一寸封住他的呼吸。她应该只有四十来岁,却白发丛生,比五年前老多了,只是那两只灰浊的眼睛灼灼地盯着韩溯,盯得他体无完肤,仿佛要透过皮囊审视他的灵魂。韩溯此时方知这是个鸿门宴,自己的形容举止都会落在赵昇眼里,不能露出破绽,他艰难地张了张口,像被捞出水面的鱼。


    那老妇人却是先开口了:“你、你……这些年过得好吗?我的儿……”语未落,泪先流。


    韩溯赶紧上前扶住老妇人,大哭道:“娘……儿不孝,让您受苦了……”


    二人抱头痛哭了好一阵子。赵昇疑惑地瞅来瞅去,忍着不耐烦,强颜欢笑地说着“母子团聚,可喜可贺”。


    韩溯似是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抹去眼泪,对赵昇千恩万谢,“晋王美意,小可感恩戴德,小可与家母阔别多年相见,多有失态,万望晋王海涵!家母年事已高,又经车马劳顿,小可想带她回去好生安歇。就此告辞,还请晋王见谅!”


    赵昇自不好强留。待韩溯和韩母离去,赵昇气急败坏地把酒盏碗碟扫落在地,大骂道:“废物!不是说是冒牌货吗?!”


    幕僚噤若寒蝉,苦着脸劝慰道,“那韩溯认不出同乡,确是可疑,额或许是五年不曾回乡的缘故,殿下也不算无用功,就当日行一善,那韩溯也会承殿下的情……”


    “哼!我让你日行一善!”赵昇随手抓起个酒杯砸去。


    幕僚不敢闪开,只是尽量缩着身子堪堪躲过,他碎步上前,煞有介事地说:“那韩溯和秦王有些交情,殿下兴许用得上他。”


    赵昇这才结束了暴躁模式,“那你赶紧给本王想个好主意。”


    韩母目光灼灼像钉在韩溯身上一般,在外人看来还以为是慈母许久不见孩子难舍难分。韩溯搀扶母亲上马车的体贴细致也浑似孝子。直到马车启动,韩母才冷声问道:“我的溯儿在哪里?”


    相逢的泪水是真,然而他们却不是真母子。韩溯不忍直视她的眼睛,垂下睫,任是再轻柔的声音再委婉的措辞也无法修饰冰冷的真相:“五年前,黄河发大水,韩兄在豫州不幸罹难。”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韩母喃喃着,身子一歪晕厥过去。韩溯赶紧将韩母靠在自己身上,掐人中、喂水、顺气,老妇人才幽幽醒转,似比方才又老了几岁。


    泪水爬满了她脸上的沟壑,“他同窗回来与我说,大水后就没见到他了,怕是凶多吉少……可是我不愿意相信……我一直在等我的溯儿回来,溯儿呀……”


    看着悲痛欲绝的韩母,韩溯既不忍又惭愧,他抚着她的背,“老人家,韩兄已逝,以后我会像对待亲生父母一样奉养您。”


    韩母揩了揩眼泪,转过身审视着韩溯问道:“你是谁?为什么冒用我儿的名字?”


    韩溯露出痛苦的神色,“老人家,我有难言的苦衷,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的身份,只是请你相信,我没有恶意,也没有借韩兄的名讳作恶事。我所求,只是做一个像韩兄这样的读书人。若是您想住在京城,我便在京城奉养您;若是您想回兖州,我就回乡奉养您。只求您不要拆穿我。”


    韩母定定地看着他,“这些年给我寄钱寄物的都是你吗?”


    韩溯点点头。


    韩母沉默半晌,幽幽道:“你知道刚才我为什么要认下你吗?前几日有人打听到我家,给我看了你的画像,说如果有人让我认子,一定要认下你,这样才能知道我儿子的下落。果然不多时,就有人来接我到京城见儿子,所以我才演了这场戏。我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想来假扮溯儿也是情非得已,现在又遭人怀疑,兴许还用得着老身,老身便留在京城陪你一段时日。”


    韩溯不可置信,“老人家?”


    “老身一向教导溯儿,纵是萍水相逢,能帮忙的就不要推辞。溯儿他,也会助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