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作品:《琼珠碎又圆

    水路未起什么波澜。到京城渡口,韩溯身上的伤也好了大半。下船时,谢昱换了一身华服,更显丰神俊朗。早有一辆三驾马车候在岸边,朱轮青盖,庄重不失华丽。韩溯读过《舆服志》,心中暗惊,这位贵人还真是贵不可言。


    车驾进入市井,人声嘈杂,韩溯透过青帷,看行人络绎,商贩临街,好多年不曾见过这等热闹了。


    谢昱见他看得出神,当他喜欢热闹,便道:“往常觉得吵,今天听这市井喧闹倒觉得安心。等忙完正事,我让侍卫带你上街转转。”韩溯赧然,觉得他这话像是在哄小孩。


    谢昱又道,“阿瑗,一会儿我带你去见太子,太子为人宽和,你不用害怕。”本想嘱咐他不要多说不要多问不要多看,又觉得没有必要,这人规矩得像个老学究,根本不会多说一个字多行一步路。


    马车停在宫门口。经过长长的甬道,绕过空旷的广场,虽时而见到几个宫人,却感到比山里还寂静,这里的空气似乎都没有外面流动得快,韩溯不由得敛声静气。走了两刻钟光景,方才到了东宫。谢昱让韩溯在廊下候着,自己先行觐见。


    “子修,你近日做什么去了?父皇问起都亏孤帮你遮掩,也不跟孤通个气,真是越长越回去了。”太子迎出来,见面就是问罪。


    谢昱连忙讨饶,“行了行了兄长,都是我的不是。我去找答案了。”


    “什么答案?”太子疑惑道。


    谢昱拉太子坐下,收了玩笑之色,“兄长可听说,京里流传着一首童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呦呦鹿鸣,金鳞潜形。’?”


    太子皱了皱眉头,“这个孤略有耳闻。”


    “‘金鳞潜形’,颇有不详之意。鹿鸣者,除了鹿鸣书院我不知道还能指代什么,鹿鸣弟子闻名朝野,若是任流言蔓延,恐怕人心浮动,于是便去了一趟鹿鸣书院。书院院座镜清先生给我看了所有鹿鸣弟子的履历,一时也没有头绪。”


    “谣言止于智者。父皇圣明,怎会轻信这等没影儿的事?你呀,就是找个由头出去玩吧?”


    谢昱叹了口气,神色更加严肃也更加坦诚,“兄长,我少时也曾在鹿鸣书院求学,只怕有心之人做的是这个文章……”


    “你是说,这童谣是冲你来的?可是知道这事的人并不多呀!”太子惊道。


    “这世上哪来什么秘密啊……”谢昱苦笑。


    “孤不会信的。我们兄弟之间没有嫌隙。”太子神色坚定。


    “谢过兄长。”谢昱郑重行礼,又说,“我在书院见一个小师弟颇有才学,又心性纯良,想引荐给兄长。”


    韩溯在廊下突然没来由地一激灵。不多时,便有内侍传他入内。


    太子和谢昱分坐主客位,韩溯被安排坐在谢昱对面的客位。太子很面善,看着就像一位慈爱的兄长,和蔼地问了他年纪、读哪些书,夸奖了几句。


    谢昱和韩溯走后,太子长史走了进来,“殿下预备给那个韩溯什么差事呢?那童谣果真应在他身上吗?”


    太子摆摆手,“那不过是个读过点书的乖巧孩子,只是三弟怕孤猜忌,白白折腾带了个鹿鸣弟子来表忠。孤真是怀念小时候,没有猜忌,没有试探……”


    长史试探着问,“那殿下怀疑过秦王吗?”


    “三弟原本就比我强,这个位子本来就该是他的。”太子平静地就像阐述一个基本道理。


    “太子殿下宅心仁厚,实乃社稷之福。”长史拜了一拜,“只是这童谣未必是空穴来风,这‘潜形’的‘金鳞’可为鱼,可为龙,太子殿下不得不防啊!”


    太子抬起手制止道:“以后挑拨我兄弟感情的话不要再说。”


    从宫里出来,马车行到一处府邸停下,韩溯下得车来便看到“秦王府”三个篆书写就的古朴威严的大字。原来如此。


    谢昱笑道:“重新认识下吧,我姓赵,兄弟里行三。”


    韩溯虽早一步勘破天机,此时却也装作诧异的神色,他很早就懂得,只知道该知道的,聪明尽露同露财一样危险。“您是……秦王?”


    赵昱颔首,“我与太子一同长大,说是太子侍读也不算假话。”


    韩溯连忙行礼。


    管家早已带领一班小厮恭候在门前,将韩溯领到客房安置。


    一个圆圆脸蛋的丫头上前行礼,“韩公子,我叫陈圆,您叫我小圆就可以了。”


    多么似曾相识的自我介绍,多么似曾相识的笑脸。


    韩溯大胆一猜,“你是陈满的妹妹?”


    “公子怎么知道!”小圆笑得更灿烂,嘴边出现了两个小小的梨涡。“殿下说,要给您找个靠得住的丫鬟,我哥就让我来了。我什么都会做,端茶倒水,铺床垫被,洒扫除尘,红袖添香……”


    “小圆姑娘,”韩溯赶紧打住,“韩某一介布衣,不习惯人伺候。”


    “这怎么行?殿下特意吩咐的,回头我哥肯定要训我,怎么能这点差事都做不好……”小圆瘪着嘴,眼睛亮晶晶的,泫然欲泣。


    韩溯灵机一动,“小圆姑娘,韩某初来乍到,于京里的人情世故全然不知,还要劳烦你多跟我讲讲。”


    小圆一听重新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好呀,从哪里讲起呢?”


    “先讲讲秦王殿下吧。”


    “咱们殿下呀……”小圆绘声绘色,直讲到管家请韩溯前去用晚膳。


    席间,赵昱不失时机地揶揄:“几日前,你在山上宴请本王,今日本王便还席了,你看,本王是不是比你会招待人?”韩溯自是面红耳赤。


    赵昱收起玩笑,正色道:“阿瑗,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韩溯斟酌着说:“小可才疏学浅,不知为何得遇秦王殿下青眼,无功受禄,不甚惶恐。”


    赵昱看他老学究模样又觉好笑,“你是想问我为什么拽你下山吧?之前不与你说,是怕横生枝节。只因京中流传着一首童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呦呦鹿鸣,金鳞潜形’。流言最是可怕,虽无具体指向,却能勾起人心里的各种嫌猜。”


    “殿下认为童谣与鹿鸣弟子有关?为什么是我?”


    “《鹿鸣英才集》是你誊写吧?我看你的字不错,便向先生问起你,先生说你学识渊博又心性纯良,我便有意借你化解这场风波,揪出始作俑者。”


    答案竟是如此随意,就像孩童玩“点兵点将点到谁”,韩溯张了张口,不禁气笑了,“所以,我是替罪羊?”


    “不至于,算是挡箭牌吧!”赵昱笑得和煦。


    韩溯真要绷不住了,他就这样明火执仗地算计自己,自己却毫无办法。他咬咬牙问道:“那夜客栈里的刺杀就是冲着我这个挡箭牌来的?”


    赵昱看他破功的样子玩心顿起,“你猜?”


    坦白局之后,韩溯不仅成就一番事业的豪情灭了,就连门都不想出了。左右外头危险,他打定主意就躲在秦王府混吃等死。小圆是个特别健谈的姑娘,几天下来,皇家成员构成、大家族关系网、官宦权贵家的风流韵事他都有所了解了。而在外头,秦王亲自上山请出一位鹿鸣弟子并被太子召见的事情也很快传开了,加上那个童谣,一时间街头巷尾都在议论那童谣是不是就应在此子身上,说书先生甚至已经开始演说“鹿鸣演义”了。


    这天,小圆正说到江仙阁的瑶姿姑娘新出了斜痕妆引得满京追捧,上至命妇贵妇下到庶民商妇皆争相效仿。只是这斜痕妆画得好便叫人怜爱,画不好便丑如猖獠,弄得满京的夫君们每日回去时不知等待自己的是惊喜还是惊吓。


    韩溯被小圆惟妙惟肖的表演逗得笑到肚子痛,忽见刚才还前仰后合的小圆变得严肃起来,这才发现周管事立在门口。韩溯立刻整肃形容,请周管事进来,周管事笑眯眯地递给他一张名帖,是楚王相邀。早听小圆说过,楚王是今上第四子,与太子同胞,都是皇后所出,年方十八,却交游广泛,有“小信陵”之美誉,今上便许他早早封王开府,方便交际应酬。


    韩溯拿着名帖有些犹豫,周管事说:“殿下说了,去不去赴宴全由韩公子自己做主。若是打算去,吩咐老奴准备马车就行。”


    赵昱这般姿态倒是将他架起来了,唉,吃人嘴短,既是棋子,上了棋盘焉有不撕杀的道理?韩溯当下便拿定了主意,让周管事稍等,伏案写好了回帖托他转呈楚王府。


    待周管事离去,小圆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没想到周管事就像后脑有眼一样回过头来,小圆赶紧缩回脑袋,小声咕哝:“这老头要成精了。”


    韩溯笑道:“你才是鬼精灵!”


    小圆难得的正经起来,“韩公子,您去楚王府穿哪身衣服?我帮您熨平熏香。”


    韩溯想说不用,想想登王侯之门还是不要失了礼数为好,便寻了一件比较正式的衣袍交给小圆。然后凝神思索宴会上应对之策。


    翌日,韩溯轻车简从去了楚王府。韩溯刚下马车,一华服少年就满面春风地迎下台阶,向他拱手作揖,“韩先生大驾光临,旻蓬荜生辉啊。”


    韩溯见他翩翩少年,仪表不凡,又自称“旻”,心知是楚王,忙拜谢行礼。


    赵旻笑容可掬地握着他的手,引进门去。边走边说“听闻先生大才,旻早就想亲近,不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云云,韩溯腹诽自己在山上名不经传,哪有什么大才,只好跟着说“楚王礼贤下士,有贤王遗风”,赵旻则自谦“吾哪敢做什么贤王?不过是个‘闲王’罢了”。


    说话间来到了一处园子,溪流淙淙,修竹遍植,清凉旷达之感扑面而来,间有三两仙鹤昂首信步,如在无人之境,韩溯不由赞道:“这园子丝毫不见匠气,一竹一石相得益彰,颇得野趣。”


    赵旻自矜道,“今日幸得先生到访,小王另请了几位志趣相投的朋友作陪,就在这茂林修竹之间,仿七贤雅事,岂不快哉!”


    溪边几人正相谈甚欢,韩溯见到鹿鸣书院的同窗,不由惊喜,他平日里虽孤僻木讷,在此间倒有几分“他乡见故知”之感了。


    素衣侍女在竹林中穿梭,将茵褥、食案次第铺开。赵旻携韩溯至主位最近的位置落座,兽皮茵褥松软暖和,让人在这春日的竹林中不觉清寒。忽然他引颈长啸,溪边梳羽的仙鹤竟也屈颈应和,清唳穿云,带起阵阵松涛。众人皆拊掌称绝。韩溯暗赞不已,相传竹林七贤昔年常聚于山阳之麓,或抚琴长啸,或饮酒纵论,赵旻作派果有遗风。


    一番觥筹交错之后,公子甲(韩溯不擅交际,连认人都是件费劲的事)说:“听闻韩公子是秦王殿下亲自上山寻访的鹿鸣才子,不知精深于哪方面研究啊?”


    “阁下谬赞。小可愚钝,只爱读些医农杂览和精怪志异,且散漫废弛,离精深还远着呢。”


    一言既出,公子甲不屑地哼了声。


    公子乙道:“世人雅好玄学,据说鹿鸣书院的镜清先生正是清谈大师,想必韩公子应该得其真传,可否请教一二?”


    韩溯微微笑道,“小可不曾学过。”


    席间有窃窃私语,还有嗤笑声,依稀能听见“不过尔尔”“不务正业”等字眼。


    “哈哈,韩兄倒与我气味相投。”说话的是赵旻右手边的一位清贵公子,眉眼带笑,虽笑得清浅却让人如沐春风。


    赵旻笑道:“这位郑六公子出身荥阳郑氏,正经家学不去,偏学得各般杂学,旁人也说他不过。如今韩先生来了,倒可以切磋切磋了。”


    荥阳郑氏,百年大族,难怪这位郑六公子如此超凡脱俗,寻常行止已可见风流潇洒。且当今皇后也出自荥阳郑氏,这位郑六公子想必就是楚王赵旻的表兄郑纾了。韩溯快速地在脑海里温习小圆的科普,连道“久仰”。


    郑纾潇洒起身,对韩溯说:“话不投机半句多。韩兄何苦在这里消磨光阴?不如与我另寻个静处详谈。”


    韩溯没想到他如此直接,一时不知道如何招架,赵旻作恨声道,“予之,你又抢我的贵客!”看来楚王和郑六公子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好啊。


    韩溯便也没什么顾忌,起身道:“郑六公子是真名士,自风流,小可恭敬不如从命!”又对赵旻行了一礼,跟着郑纾离了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