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怀璧其罪
作品:《声声渡》 原来是为了正义真理而受伤。
还以为伴随伤疤创痕而来的总是野蛮暴力的深渊,原来并不全是如此。这些年午夜梦回的后怕终于可以走进光明,此前不敢多问,怕勾起从前时空里的伤心事,下次再看见这些不可逆转的伤痕,除了感同身受的痛楚,亦知这是见义勇为的勋章。
知悉来龙去脉之后,郑莘明接受得很快,更远比自己想象中的淡定。反倒是金吉仁意外地难以自抑,他拳头紧攥,呼吸急促,看起来他才像劫后余生的那个人,一旦提起相关场景就恍若再经历一次刻骨伤痛。
大家倒茶的倒茶,顺气的顺气,轻声哄着,手忙脚乱地安慰着,小甜夫人差点就要上手搭脉。
夜幕降临,明月东升。王凌筠和施家姐弟赶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有几分滑稽的局面。
“方才我们聊到旧事,一时失了心神,让大家见笑了。”
“是我们没有提前知会就冒昧打扰,失礼了。”施秋水坐在轮椅上,膝上常年盖着毯子保暖护伤,关切道,“听闻有赌贼挑事,阿桂兄弟伤情如何?”
阿桂早在小甜夫人观察病情时就醒了,他对施家家主亲自前来感到诧异:“问题不是很大,养养就好了。”
“招待不周,请阿桂兄弟见谅。还要多谢阿莫兄弟和郑姑娘,若没有你们,我兄长生前爱物还不知何时得以回来。”
施秋水说得诚恳,又和阿莫一行人互相交换了各自掌握的信息。
不同立场的声音严丝合缝地对应上了,加之魏伯保管的请愿书加以佐证。五年后的此时此刻,这些人靠着各方蛛丝马迹竟也将事实原委拼凑出了七七八八。
“这么说来,为了这个科举舞弊案,联名上书的七人,施大哥、房土土神医、张秀才都在五年前溺亡,魏伯和卖货郎隐姓埋名,瘸子手握重要证据却性格大变,另外一人下落不明不知所踪。”王凌筠总结道,“困扰郑姑娘和南溟多年的疑窦已经得到了答案,那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我们还要不要继续调查下去,抑或是及早抽身点到即止。”
房间里陷入一阵寂寥,施南溟不假思索:“说什么呢王凌筠,现在点到即止岂不是半途而废?”
施秋水表示理解:“你就没想过,魏伯这些年没跟任何人说起旧案是为什么?要不是瞒不住了,他会主动跟你提起吗?换言之,卖货郎为什么不直接把大哥的琵琶给我们,还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你还真当他是顾及我的心情啊。你是热心肠,但人家要你帮忙吗?就算你上赶着鞍前马后,那我问你,我们能做什么?到时候白道□□一起找上门来,你有什么通天的本领能守住什么?”
施秋水把施南溟问得灰头土脸,他想反驳又很难作出保证。施南溟这几年来对施家旧案有过诸多猜测,也无非往意外、商战方面展开,何曾想过这背后会牵连出这样一出恨不得叫地方官场伤筋动骨的大洗牌。兄长在施南溟幼年时扮演着温和厚道的长者角色,说是传道授业解惑的良师益友也不为过。如今好像全世界所有人都建议他置身事外,去过所谓自己的人生。这样真的好吗?
无力感会心一击,心火却燃得更厉害:“我们总能做些什么的吧。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大哥教我‘剑胆琴心’,他自己从落榜后就开始经营酒庄,明明已经和官场仕途没有半点关系了,这科举舞弊案还不是说查就查。我们家的产业是大哥一手打拼下来的,我是大哥一手教出来的,我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施南溟越说越冷静,他蹲在施秋水脚边,抚摸着膝盖上的毯子:“姐姐,我懂得你付出一切、甚至抱着牺牲自己的死志,最后还是失去全部的心情。但人的知识、经验、视野总是有局限的,若是这一生什么事情都要准备万全了再动身,哪能做成几件事呢?更何况我们最宝贵的从来不是财富、性命、奇珍异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们的这块‘璧’不是身外之物,正是我们的剑胆琴心啊。只要一日坚守,就注定了在抉择时,我们不会作壁上观。”
他的字字句句都掷地有声,施秋水本就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听完后更是慷慨激昂,紧紧握住了施南溟的手。纵使有再多的伙伴、知己,在对生命真谛、哲理思辨的体悟这一点上,这对姐弟是彼此唯一的托付。
心火被点燃的何止施家姐弟?阿莫看着正在权衡思考的金吉仁,附议:“师父,我认为施公子所言极是。心中的真理不灭,何惧风雨?再者,我们明德剧团与科考案、赌博案本就没有直接联系,或许有时候也能派上用场,毕竟我们更安全也更方便行事。”
“阿莫,我明白你是要我表明立场,但你知道的,我需要对我们整个剧团负责,而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意愿。基于此,我给不出你想要的表态。”金吉仁摸了摸自家爱徒的头,又说,“其次,你说瘸子来找过你们,那时候我们还不知全貌,认定他们赌贼窃取莘明的财物,伤害阿桂的人格,也是因为这个你严辞拒绝了他的请求。现在情况有变,案子涉及的时间长范围广,若是顺利解决,得救的一定不止目前知晓的七位志士。我理解你想要挺身而出的意愿。但即便如此,在我们的角度而言,得要阿桂和莘明心无芥蒂,那出于正义感帮一帮人家,才是无可非议的。阿莫,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阿莫咀嚼着师父的教诲,礼貌征询:“阿桂、十六妹妹,你们怎么看?”
阿桂悠哉躺着,嘴角不自觉地咧开,心想:啊?我一觉醒来,先是施家家主给我赔礼道歉,这会儿我又成了影响决策的关键人物……我影响力这么大的吗?
阿桂应和道:“我啊,我也很有挺身而出做无名英雄的意愿啊。不过得要他诚心诚意给我道歉,这鸟人同伙下手倒不算狠绝,说的下三滥的话实在太难听了。”
“那就听阿桂哥的,如果那红眼睛瘸子再来找我们,我们不妨听一下他的苦衷和诉求。”郑莘明道。
说曹操,曹操到。
众人谈论间,瘸子和魏伯结伴来到了房间门口。明月高悬,月光映照下,二人神色自然熟稔,显露出几分年轻时深交的默契,看来已经沟通过。
瘸子一进来看到小甜医女,就是拱手行礼问好,十足十地摆出了对医家的尊重。而后便向阿桂走去:“小兄弟,今日多有冒犯,我万分愧疚。小兄弟今日受伤,确实由我引起。我观察到你护着的琵琶,错认为是我朋友旧物,不分青红皂白就盗窃是我太鲁莽;后来又纵容赌友拳脚相向,非常抱歉对你造成了伤害。我承诺,我来承担全部医疗费用,希望小兄弟能宽宏大量接受我的道歉,并给我改过的机会。”
“哼,你这赌狗怕是家底都输光了吧?还大言不惭地要承担医疗费用,谁要花你的赌资?我可只用干净钱!”阿桂颤颤巍巍地坐起身,头往上一点,有意作出趾高气昂的跋扈模样。
瘸子维持着鞠躬的姿态,闻言将腰塌得更深:“小兄弟有所不知,我原先在金匮县任职主簿,调查旧案时潜入地下赌场,获取了一些证据。但请神容易送神难,赌博这东西沾上了真难脱身。”瘸子扯扯嘴角,苦笑不已,“当年我挚友或死于非命或销声匿迹,混迹在赌场才让我忘记这些荒诞的现实。我不排除为自己开脱的嫌疑,但我确实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对小兄弟今日受伤甚是负疚。”
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但谁都必须承认当年察觉科举舞弊案和禁渔期赌博受贿案勾结串联的瘸子是如何明察秋毫,也无法质疑孤身入局在赌场取证的瘸子是如何胆识过人。时至今日,红眼睛瘸子从怀里掏出五年来保存完好的证据材料——那是有当年科举主考官、阅卷人签章的巨额赌债欠条、泄题实证,禁渔期非法捕捞的供述,行贿人的一手账簿凭证等物——众人依旧不能否认他的执着不弃。偏偏是这样一个赌徒。
阿桂道:“我如此轻而易举地原谅你,不是不在意我所受的欺侮,今天你们羞辱我,窃取我妹妹的琵琶,想必在昨天、前天已经羞辱过千千万万个‘我’,盗窃过不少金银财宝。我也不是故意为难你,阿桂考不上举人,做不来主簿,但也明些事理,你找到我们剧团,听说是有大事要办,希望在这件事情上你应该是可信的。”
阿桂说完就在郑莘明的搀扶下躺下假寐,故作高深的样子令房间里的人都忍俊不禁。
郑莘明背地里悄悄和阿桂说小话:“阿桂哥真看不出来你这么能说会道,真有文采!”阿桂笑嘻嘻道:“我小时候进剧团,性格脾气太软,金伯教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要轻易原谅欺负我的混蛋。瘸子举人读过点书骂人真让人生气,要是白天他也上手打我,我才不会原谅他呢。”
瘸子的眼睛本就布满血丝,被阿桂这么一说竟流下两行热泪。魏伯看着铺了一桌的证物,被反复翻阅的痕迹很明显,这五年来这些文书不见天日,但不见天日的又何止这些文书?那个誓要干出一番新天地的举人曾经的意气风发又去哪里了?想到这里魏伯也热泪盈眶,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一声:“跟大家说说吧,你的想法。”
瘸子朝众人叩拜,声泪俱下:“在五年前我们联名上书还没递交到中书门下,落款签章的七人就陷入生命危险。现在我们的陈情书非常完整,无论是事件推演过程环环相扣无懈可击,还是人证物证一应俱全有力有效。你们认识的卖货郎也是科举舞弊案的受害者,这些年他陆续联系了近八十位当事人计划组织再一次的联名上书。此案若能立案,必是大案、重案、要案。而今地方割据势力日益强大,按程序层层上报恐怕只会使往日悲剧重现。我们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只希望有机会能将这些文书往上递交,直达天听。”
“日间你在甲板上说‘官老爷不敢抓你们’,莫非此地官员对你掌握证据是知情且放纵的?”王凌筠灵光乍现。
“他们知道我们掌握科举舞弊案的证据,以为这些证据随着三位仁兄一起从世界上消失了。应该还未发现我发现禁渔期赌博受贿案的相关线索。”
“你看上去沉迷赌博,又伪装成瘸子,加之视力受损,足以迷惑过这些官员了。这些年苦苦坚守着,辛苦了,瘸子举人。”王凌筠观察到瘸子白天在甲板上言辞挑衅无礼但逻辑清晰,谈及赌博时神色晦暗,不像其他赌贼要么神情恍惚要么癫狂失智,猜想他或许从始至今只是蛰伏其中。不过事已至此,推翻一切也回不到从前,而在金匮县,这位瘸子举人哪怕再清白却也不得不是个赌徒了。
怀揣着至关重要的证物,即便深陷泥潭从未失守底线,瘸子举人也是一位为了正义真理而受伤的志士啊。五年光阴里抓住了什么呢?是赌桌上的筹码吗?还是虚虚握住了缥缈皎洁的月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