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何以报德
作品:《声声渡》 晚霞绚丽自由,山峦若隐若现,江上风浪渐小,楼船也适时减小马力。山河秀丽,傍晚的江面上笼着白茫茫的薄雾,宛若一层灵动的轻纱。揭开轻纱,或许就是寻觅多年的真相,施南溟有强烈的预感,答案已经近在眼前。
找到魏伯的时候他正和卖货郎对饮美酒。五大三粗的魏伯看起来竟也雅兴大发,他和卖货郎时而远眺江景,时而谈笑风生,脚下随意放着一支鱼竿却无垂钓的意向。按照律例,正月至七月是禁渔期,官府近几年对违法捕捞严惩不贷。魏伯乃正义之士,应该不会知法犯法,再者他们既没有鱼饵更没有合适的垂钓环境,这支鱼竿在这里莫不是偶然?桌板上整齐放着四个酒杯,仿佛他二人就是在守株待兔。
不待施王这两只“兔子”上前打招呼,魏伯和卖货郎先转过头来:“老魏我正和卖货郎遥想从前呢,小王兄弟和小公子有没有兴趣来听一耳朵?”
“故事要从哪里说起呢?不如从这支鱼竿说起吧。
“在魏伯还是小魏的时候,最喜爱垂钓,常常在池塘边的芦苇荡里一坐就是半天。我和施家大公子就是在池塘边认识的。那时的施家大公子也不过是个整日只知弹琴奏曲的不羁少年,逃课出来鼓琴弄乐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那时的他超尘脱俗,从不卷入世俗的蝇营狗苟。
“后来随着年岁增长,我们和其他同窗一起参加科举。乡试结束后禁渔期也结束了,瘸子说要带我们一起去钓鱼,哦那时的瘸子还不是瘸子,只是走得较旁人慢些,小孩子给他起了个狎昵的绰号叫‘瘸子’。瘸子是渔人码头的船家之子,别看他走路慢,凫水可是一把好手,‘浪里小白龙’说的也是他。只要是和水相关的事情,他定然拿手。那个仲秋我们三人钓鱼奏琴烤鱼,玩得相当快活。
“再后来瘸子成了举人,免除徭役;施家大公子接手家里的酒庄,贩酒生意经营得蒸蒸日上;我也能够继续垂钓。在当时看来,我们三人都有美好的未来。
“变故来得太快了,我们察觉科举场下考官打着禁渔的幌子赌博、受贿的秘辛,于是施大公子、房土土神医、卖货郎、瘸子举人和我等七人搜集证据、联名上书。就在这区区两页薄纸上呈官府的前夜,大公子、房神医、张同窗溺亡,秋水小姐落下腿疾。再后来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秋水小姐力排众议接手家里的生意,我也来到施家帮衬一二。而瘸子也不知什么时候真成了瘸子,还染上了赌瘾。看不出来吧,今天日间和剧团演员、小王兄弟有所交锋的红眼睛瘸子曾是我们故友。命运何其残忍!何其残忍!”
魏伯说到这里,众人皆是喟然长叹。
魏伯一口闷下酒杯里的陈酿,拿起脚边的鱼竿,并不讲解这渔具为什么还同琴具一般被刻上雅名,也不分享这支简陋的竹制工具承载了什么样叫人不舍的回忆。他稍稍用劲把鱼竿折断,竹子又老又脆,碎屑随风飘进江水里,魏伯取出折叠其中的两页薄纸。说是薄纸,实则恰是那份七人的联名上书。故人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粗糙的手指慢慢拂过落款,终于还是释怀笑道:“当年我们笑谈‘鱼传尺素’是如何天马行空,‘大楚兴,陈胜王’的典故又是如何投机取巧,没想到多年后居然也异曲同工地靠相似的手段把这两张纸藏了这么久。”
“这便是大公子真正的死因。是我五年来不再垂钓的秘密。可能也是瘸子沉沦至此的缘由。”
施南溟小心接过信物,和王凌筠脑袋挨在一起,一面展开细读,一面听得卖货郎故作轻松的调侃:“诶呀,施小公子正值弱冠之年的生辰,老魏你看你不给礼物就算了,还搞得这么沉重。小公子莫怪莫怪。”卖货郎脸上的油彩遮盖了明显的面部特征,眼神中却难掩对施南溟的关切。他是早知内情,蛰伏许久的相关人士,薄纸上同样有他的联名落款。五年前,联名上书还没到官府,实名揭发人就几次三番身处险境,乃至命丧黄泉。如今,他自然最明白这份举报信若是再现于世,受牵连的就不止当年那些对科举舞弊案和禁渔赌博案义愤填膺的七位志士了。
卖货郎没有主动介绍自己的真实身份,而是理性分析:“小公子这些年你追寻的真相就是如此。不过我们两个老东西告诉你们这些并不是将伸张正义的重担压在你们身上,只是给你一个答案罢了。我们是旧时代的残党,而你们该去吹新港口的春风。”
“对了,施大哥的琵琶‘赶月’几经辗转被我得到,年前想找机会还给秋水小姐。又道听途说秋水小姐心仪的赵乐师同别人跑了;去年施大哥祭日,新来的琵琶乐师演奏到一半还被人上门讨债。如此一波三折,竟然都离不开琵琶此物。秋水小姐也是个可怜人,我怕她看见这些乐器就触霉头,迟迟不敢开口。谁想这一犹豫,再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将旧物归还了。”卖货郎还不知道“赶月”已经到了施南溟手里,只旁若无人地继续补充道,“今日我把琵琶放到明德剧团那里了,五年前我受过他们的恩义,知晓他们的行事作风确实不负‘明德’二字。为了隐姓埋名不横生枝节,我并未与他们打照面,还得麻烦小公子早些去阐明原委,取回旧物。”
听到这里,“赶月”身上的谜团就尽数解开。王凌筠、施南溟二人恭敬地将联名上书还给魏伯,又向两位长辈深深地行了鞠躬礼拜别,一边整理思绪,一边往施秋水的所在地走去。
另一方面,阿莫、郑莘明尚未和金吉仁会面,红眼睛瘸子突然造访。
阿莫条件反射认为他来报复,立刻把郑莘明护在身后。上下打量眼前这位不速之客,发现他竟然换上了一身老旧体面的长衫,看起来斯斯文文,活脱脱一副彬彬有礼的书生模样,这是何意?这人还是甲板上欺凌阿桂的赌贼吗?现在他是失心疯还是鬼附身了?
“方才多有冒犯,实在抱歉了。不知另一位兄弟还好吗?我是特地来赔礼道歉的。”
红眼睛瘸子一脸真诚,但阿莫很难不把他看作是阴阳怪气的挑衅:“我兄弟现在重伤,你以为是你轻飘飘一句抱歉就能翻篇的吗?你少黄鼠狼给鸡拜年了。你到底来干嘛的?”
“听闻明德剧团下月受邀为知县演出,以此挣个引荐进京的机会。在下与知县曾为同僚,愿意为明德剧团周旋。”
“哪个知县的同僚是赌狗啊,你可别诓我们,傻子才上你的当。”听听多可笑,和这种鸟人为伍同沾上狗屎有甚区别?
“小兄弟,我无意向你说明我的苦衷,只是不知道你能不能……”
“你若真如你所言是个读书人,那一定听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的道理,更别说你人前人后两副虚伪面孔,说的话能有多少可信度?你能是好人?”
不等红眼睛瘸子说完,阿莫就拉着郑莘明走了。
和金吉仁会面的时候,小甜夫人恰好来观察阿桂的伤情。伤势说重也不重,不需要服药不会留下后遗症,说轻却也不轻,实实在在需要静养一段时日。众人总算稍稍放下心来。郑莘明给小甜夫人端上茶点作招待,也约好了在楼船靠岸后到码头驿站靠北的“个亭”演奏琵琶聊以报恩。阿莫迫不及待地把“追风”“赶月”的坎坷事迹一一道来,不待金吉仁作出反应,又大倒苦水——
“师父,我还是头一次碰上这种神经病。那红眼睛瘸子要是对我们剧团有所求,他们同伙何必将十六妹妹的琵琶窃走,这也不是请人帮忙的做派哇。我练习的剧目里的角色都知道要‘先礼后兵’,他这般‘先兵后礼’真不知道怎么想的,可见是把脑子赌坏了。”
金吉仁看他还是一副怒发冲冠又委屈无语的模样,一下就联想到了阿莫儿时练功太过带入情节,把自己气得吃不下饭的场景,赶紧顺毛安慰道:“你既然严辞拒绝了他,气性也别这么大。世人千面,就当是给你长长见识。”
小甜夫人听得新鲜,又警觉地捕捉到了熟人的蛛丝马迹:“阿莫小哥,据你所言,‘红眼睛瘸子’说他与知县曾共事过?”
“是啊,他定是胡言乱语没边了。小甜医女当个笑话听听。”
“不瞒你说,还真是巧,我房师兄,也就是回春堂的房土土医生,曾当过一段时间的官,当时他也有个同僚绰号‘瘸子’,也有个同僚如今任职为知县。听我师兄透露,这‘瘸子’祖上以渔业为生,后考上举人,在金匮县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曾与他们一起舍命调查什么科考案,他机缘之下手握科考官禁渔期私自捕捞赌博的重要证据,几次涉险死里逃生。假若房师兄的这位同僚与你们遇见的赌贼是同一人,倒真是令人唏嘘。”
“啊,还有这些曲折?他好像确实说过有什么苦衷。”阿莫喃喃,思索着小甜夫人的话,怀疑道,“听你描述,这瘸子举人应是高风亮节的好官,这和甲板上欺侮阿桂的能是同一人吗?”
“我也觉得其中矛盾,但又狐疑世上真会有身形特征、社交背景如此雷同的两个人吗?万一瘸子举人和红眼睛瘸子真是同一个人,说不准他真有苦衷。”小甜夫人见阿莫眉头紧蹙,似乎是在考虑其中的合理性。她接着说:“我本不该多言的,听起来像是我在为歹人辩白。但是郑姑娘在此,我愿意将我所了解的一切和盘托出。”
这下换成郑莘明一头雾水了,几人目光在两人身上游移之间,小甜夫人轻柔地拉住郑莘明的手,解释道:“五年前在渔人码头,我师兄和瘸子举人因结伴调查科考案而被追杀。郑姑娘的父亲正巧在金匮县经商贩茶,收留二人在商船上躲了几日,后来不慎被发现,刀光剑影中,郑大哥的右手被伤到了筋脉。郑大哥一行人帮过我们,我们回春堂衔草结环也无以为报。郑姑娘和您的父亲眉眼实在相似,方才阿莫小哥又提到郑姑娘的琵琶名为‘追风’,我就更确定了,这是恩人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