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薄荷糖与笔记本

作品:《槐安未歇

    父亲葬礼后的那个春天,槐树抽了新芽,空气里浮动着某种蛰伏已久的东西破土而出的气息。


    我依旧沉默,但沉默的质地悄然变了。


    过去是冰封的死寂,如今更像是河面初融时底下涌动的暗流。林镜辞依旧是我同桌,依旧用他那些老掉牙的梗试图逗我,只是我不再仅仅是板着脸,偶尔会回一句:“林镜辞,你的幽默感是跟门口石狮子学的吗?” 他眼睛会瞬间亮起来,虎牙闪闪发光,像得到了全世界的奖赏。


    他开始往我的铁皮铅笔盒里塞薄荷糖。不是那种花哨的包装,就是最普通、透明塑料纸裹着的绿色小方块。第一次发现时,我捏着那颗糖,凉意透过指尖。


    抬头看他,他正埋头抄黑板上的化学方程式,侧脸专注,耳廓却可疑地泛着红。什么也没说,我剥开糖纸,清凉微甜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像夏日清晨掠过槐树梢的第一缕风,瞬间浇灭了心底隐约的烦躁。


    后来,这成了我们之间无声的约定。铅笔盒里总会出现那颗小小的绿色糖果,有时在考试前,有时在我看着窗外发呆时,有时在我因为一道难解的物理题眉头紧锁时。它像一枚小小的护身符,提醒我,这方寸之地,并非孤立无援。


    数学月考的成绩单发下来,鲜红的“72”像烙铁烫在纸上。函数图像在我眼前扭曲成嘲弄的鬼脸。我捏着卷子,指节泛白,沉默地把头埋进臂弯。下课铃响了又响,教室里的人声喧闹着褪去。直到一只温热的手掌,带着点犹豫,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顶。


    “喂,苏映棠,”林镜辞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惯有的轻松,却压得很低,“这题啊,老张头讲得跟天书似的,我琢磨半天了,要不要一起盘盘它?”


    我抬起头,撞进他含着笑意的眼睛里。没有同情,没有探究,只有一种坦然的“同仇敌忾”。他拖过椅子在我旁边坐下,摊开他那本干净得不像话的数学书,抽出一支笔,开始在草稿纸上刷刷地写。“你看啊,这题的关键点在这儿……” 他讲题的声音不高,条理却异常清晰,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啃食桑叶,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思路一点点被理清,那道狰狞的鬼脸逐渐显出清晰的轮廓。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目光滑过他讲解时微微开合的嘴唇,滑过他随着思路起伏而轻轻点着桌面的指尖,心口莫名地快跳了一拍,像那颗薄荷糖在口袋里不小心撞上了钥匙。


    接下来的几天,我发现林镜辞的状态有点不对。那个下课铃一响就蹿出去打球的少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仿佛被强力胶黏在座位上的瞌睡虫。


    上午第二节课的课间,他直接趴在摊开的物理书上,脸埋进臂弯,呼吸逐渐均匀。阳光落在他乱糟糟的短发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下午的自习课,更是直接“阵亡”,连笔都滚到了地上。后桌的男生用笔帽戳他后背,他只是不耐烦地咕哝一声,换了个方向继续睡。黑眼圈在他眼下晕开淡淡的青影,像两片小小的乌云。


    我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刺了一下。是因为昨晚给我讲那道复杂的力学综合题讲到太晚?还是……?


    答案在那个周五的放学时分揭晓。


    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夕阳的余晖把桌椅染成温暖的橙红色。我慢吞吞地收拾书包,眼角余光瞥见林镜辞在座位上磨蹭。他几次把手伸进桌肚,又缩回来,抓了抓头发,眼神飘忽不定,耳根又开始泛红,像个第一次准备恶作剧却临阵退缩的小学生。


    “喂。”他终于出声,声音有点干涩,带着点刻意装出来的随意,把一个厚厚的、用黑色软皮笔记本塞到我手里,“拿着。”


    我低头。


    笔记本是新的,封皮是柔软的哑光黑,没有任何花纹。触手微沉。


    “这什么?” 我疑惑地翻开。


    里面的内容瞬间攫住了我的呼吸。不是潦草的涂鸦,也不是随意的摘抄。是字迹清晰、排版工整的数学笔记!密密麻麻,却条理分明。每个单元的重点概念、公式推导、易错点分析,都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得清清楚楚。旁边甚至还画了形象易懂的示意图,有些地方还用便利贴补充了更详细的解题思路和技巧。从函数到立体几何,从三角变换到导数应用……几乎涵盖了这次月考所有让我抓狂的知识点。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深夜伏案的侧影,台灯的光晕笼罩着他,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胀,一股暖流不受控制地涌上来,直冲眼眶。指尖拂过那些工整的字迹,仿佛能触摸到他深夜里耗费的心血和那份小心翼翼的关切。


    “你……” 我抬起头,声音有些发哽,定定地看着他眼底那片明显的青黑,“整理了很久吧?”


    林镜辞立刻别开脸,抬手揉了揉鼻子,语气轻松得近乎浮夸:“啊?没多久!随便弄弄,我略微出手,就知有没有!主要是老张头讲得太烂,我怕你被他带沟里……” 他故作潇洒地甩了甩头发,想摆出一个“这都不是事儿”的表情,可那微微泛红的耳廓和躲闪的眼神却彻底出卖了他。


    那点强撑的潇洒和他眼下疲惫的青黑形成鲜明对比,像一把温柔的小锤,不轻不重地敲在我心口最柔软的地方。一种从未有过的、滚烫的悸动在胸腔里蔓延开来,盖过了那点酸涩。我紧紧攥着那本沉甸甸的笔记,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软皮封面的纹理和纸张的厚实感。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户,落在他略显凌乱的发梢和故作轻松扬起的嘴角上,空气里仿佛弥漫着薄荷糖的清甜气息。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清晰而有力地撞击着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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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的篮球场,喧嚣得像沸腾的油锅。我攥着那本黑色笔记本,站在场边树荫下,第一次不是为了躲避人群,而是带着一种近乎隐秘的期待。目光轻易地在奔跑跳跃的人影中锁定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林镜辞穿着火红的7号球衣,在阳光下像一簇跳动的火焰。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有几缕黏在光洁的额角,随着他迅疾的跑动而甩动。他运球的动作干净利落,篮球在他手下仿佛有了生命,听话地左右弹跳。一个漂亮的假动作晃开防守队员,他猛地跃起,身体在空中拉出一道充满力量的弧线,手腕一压——


    “唰!” 篮球空心入网,发出清脆的声响。


    “好球!” 场边爆发出喝彩。


    他落地,抬手抹了一把下巴的汗,咧开嘴笑了,那颗小小的虎牙在阳光下闪着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和纯粹的热烈。他转身回防,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场边,与我视线相撞。


    隔着喧嚣的人群和飞扬的尘土,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入了两颗星星。他飞快地冲我眨了眨眼,嘴角咧开的弧度更大,笑容里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和毫不掩饰的欣喜。随即又立刻投入到激烈的拼抢中去,像一头矫健的豹子。


    我的心跳在他那个眨眼间漏跳了一拍。场上的他,和那个深夜里伏案疾书、眼下带着青黑的少年,还有那个笨拙地往我铅笔盒里塞薄荷糖的同桌,奇妙地重叠在一起。阳光落在他奔跑的身影上,跳跃着,流淌着,仿佛他本身就是一团温暖而耀眼的光源。


    我低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柔软的封皮,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和他熬夜后的疲惫气息。


    场上的喧嚣似乎远去了,只剩下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和他偶尔传来的、带着喘息的呼喊指挥队友的声音。一种陌生的、温热的、饱胀的情绪,像春天里涨潮的溪水,无声无息地漫过心田的每一寸角落。


    原来,心动的感觉,是像一颗薄荷糖在舌尖化开,清凉之后,留下绵长的、回甘的甜。是像看着他跃起投篮的瞬间,阳光勾勒出的那道金色弧线,短暂却足以烙□□底。是像攥着这本沉甸甸的笔记,知道有一个人,愿意用他的光芒,笨拙而坚定地,照亮你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