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当槐花遇见光

作品:《槐安未歇

    父亲砸碎的酒瓶溅起玻璃渣时,我张开手臂护住身后的母亲。


    “再碰她一下,我就让你牢底坐穿。”


    门缝里突然探进一束光,少年举着果篮笑盈盈:“阿姨,新邻居来借个扳手?”


    他弯腰捡玻璃片的手指修长干净,虎牙在阴影里一闪——  那是我沉溺前抓住的第一根浮木。


    玻璃碎裂的声音像除夕夜的鞭炮,只不过炸开的不是喜庆,是父亲扭曲的脸。


    又一个输掉工资的夜晚,劣质白酒的气味混着他粗重的喘息塞满屋子。


    “钱呢?藏哪儿了!”


    他揪住母亲的头发往墙上撞,像甩一袋发霉的粮食。我扑过去,瘦小的身体死死箍住母亲的腰,后背撞上桌角,闷痛直冲脑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我,抬手要挥下。


    “报警!”我仰着头,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这次我一定让你进去,再也出不来!”


    门就是在这时被敲响的。


    不紧不慢的三下,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


    父亲的手僵在半空,粗喘着回头。门开了一条缝,楼道的光涌进来,切割开屋内浓稠的黑暗。一个少年站在光晕里,身形挺拔,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手里还拎着个略显笨拙的果篮。他目光扫过一地狼藉和父亲悬在半空的手,最后落在我紧绷的脸上,没有丝毫惊惶,反而绽开一个明亮得过分的笑容,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


    “叔叔阿姨好,”他声音清朗,像夏天冰镇过的汽水,“刚搬来对门,家里水管好像有点问题,想借个扳手,方便吗?”


    父亲脸上的戾气卡在一种尴尬的凝固状态。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带着与屋内气氛格格不入的鲜活生气,像一盆冷水浇在烧红的烙铁上,滋啦作响。他悻悻地放下手,含糊地骂了句什么,踢开脚边的碎玻璃,转身进了里屋。母亲瘫软下去,压抑的抽泣终于从指缝里漏出来。


    少年走了进来,仿佛没看到地上碎裂的茶杯、翻倒的椅子。他蹲下身,开始一块一块捡拾那些尖锐的玻璃碎片,动作专注又小心。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和我被碎瓷片划破、指甲缝里总是带着洗不干净污渍的手完全不同。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


    “我叫林镜辞,”他抬起头,把捡好的碎片小心拢在掌心,目光坦然地看向我,“刚转学过来,就住对门。” 他的眼睛很亮,像藏着星星,没有一丝怜悯,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好奇和友好。


    我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刚才那股护住母亲的孤勇,在陌生人平静的注视下迅速褪去,只剩下难堪和狼狈。我别开脸,胡乱抹掉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渍。


    “苏映棠。” 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他点点头,像是记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把玻璃碎片放在桌上,又从果篮里拿出一个红彤彤的苹果,递向我身后的母亲:“阿姨,这个给您,压压惊。”


    母亲瑟缩了一下,茫然地看着那个苹果,又看看我。我没接,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笑了笑:“扳手我明天再还。你们…早点休息。” 他退出去,轻轻带上了门,隔绝了楼道的光,也隔绝了那个带着虎牙笑容的少年。但屋子里的黑暗,似乎因为那短暂闯入的光亮,而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了。那是我沉溺前,抓住的第一根浮木。


    林镜辞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漾开的涟漪缓慢却固执地扩散开来。他借口借东西、问路、甚至“不小心”多买了早点,笨拙又执着地往我家门口凑。父亲摔门而出的次数越来越多,家里那令人窒息的紧绷感,因为一个外人的频繁出现,竟奇异地松动了一点点。


    上学路上,他总能“恰巧”在巷口等我。起初我沉默地快步走,把他甩在身后。他也不急,不远不近地跟着,书包带子松垮垮地搭在肩上,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阳光穿过老槐树浓密的枝叶,在他白T恤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喂,苏映棠,”他快走两步,和我并肩,递过来一个还温热的包子,“豆沙的,吃不吃?我买多了。”


    我摇头,目不斜视。


    “真不吃?那我不客气了。” 他作势要咬,眼睛却瞟着我,“听说三班那个转学生昨天把粉笔灰撒教导主任头上了?啧,勇士啊。”


    我脚步顿了一下。这八卦我也听到了。林镜辞敏锐地捕捉到这点微小的停顿,立刻眉飞色舞地开始添油加醋地描绘,语气夸张得离谱。我抿了抿唇,终究没压住嘴角一丝极细微的抽动。


    他看见了,虎牙得意地一闪,像偷到了糖果。


    高中开学,命运那只看不见的手,把我们推成了同桌。我的抗拒在他日复一日的“噪音污染”下节节败退。他会在老师转身写板书时,用胳膊肘轻轻碰我,递来一张小纸条,上面画着讲台上口沫横飞的老班的Q版漫画,头顶寥寥几根毛被画得格外传神。我板着脸,把纸条揉成一团,却在桌下用指尖悄悄抚平那滑稽的褶皱。


    他热衷于用各种老掉牙的“魔术”试图逗我。比如把一块橡皮变“没”,其实只是笨拙地藏在袖口,结果橡皮“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到我脚边。


    “咳咳,意外,纯属意外!”他耳根微红,弯腰去捡。


    “林镜辞,” 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无奈,“你的梗,比我爸藏私房钱的地方还老套。”


    他捡橡皮的动作僵住,猛地抬头看我,眼睛瞪得溜圆,像发现了新大陆。


    随即,那明亮的笑意瞬间炸开,虎牙闪亮:“苏映棠!你吐槽我!你终于吐槽我了!” 他兴奋得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引来周围一片侧目和老班警告的咳嗽。


    我慌忙低下头,假装看书,脸颊却不受控制地发起烫来。


    原来,发出自己的声音,是这样的感觉。


    他从不刻意触碰我的伤口,却用他的方式,一点点撬开我封闭的世界。


    他会在体育课自由活动时,不由分说把我从操场角落的树荫下拉出来,塞给我一个崭新的羽毛球拍:“老坐着发霉啊?动一动,出出汗,脑子才清醒!” 他不由分说地发球,羽毛球的轨迹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道明亮的弧线。


    我笨拙地挥拍,球总接不到,他却笑得比阳光还灿烂:“再来!苏映棠,你行的!”


    高二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父亲在一个宿醉的清晨,倒在冰冷的街头,再也没起来。医生的结论是突发心梗。葬礼上,母亲哭得撕心裂肺,几乎晕厥,亲戚们围着她,说着“节哀”、“保重”之类的套话。


    我穿着一身不合身的黑色衣服,站在角落,看着黑白相框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里一片麻木的荒芜。


    没有悲伤,没有解脱,只有一种沉重的、黏腻的疲惫,像陷在冰冷的泥沼里。


    这个家从未给过我温暖,它的坍塌,也只留下空洞的回响。


    人群散去,母亲被亲戚扶去休息。我一个人坐在灵堂外冰冷的长椅上,冬日的阳光苍白无力,空气里残留着香烛和廉价纸钱燃烧后的呛人味道。我抱着膝盖,把脸埋进臂弯,只想把自己缩进一个没有光也没有声音的壳里。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清冽的、带着点微甜的草木气息忽然钻入鼻腔,驱散了那令人作呕的香烛味。我茫然地抬起头。


    一束洁白的花递到了我眼前。


    是槐花。


    细碎的小花攒成穗,洁白如雪,在阴冷的冬日里显得格外纯净,它们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


    我顺着那手向上看,撞进林镜辞盛满担忧的眼底。他蹲在我面前,校服外套随意敞着,额发被风吹得有点乱,鼻尖冻得微红。


    “喏,”他把花又往前送了送,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路过花店,看着开得挺好。冬天里的槐花,稀罕吧?”


    我没有接,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束花。


    黑白的世界里,这抹突兀的洁白,像一道裂缝,透进了外面真实的光。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这种毫无防备的、不合时宜的“生机”所带来的巨大冲击。我死死咬住下唇,把哽咽憋回去,垂下了眼帘。


    他也没再坚持,把那束槐花轻轻放在我并拢的膝盖上。冰凉的花梗贴着我的腿,那清冽的香气却固执地萦绕在鼻端。他挨着我,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没有靠得很近,留着一个礼貌又安全的距离。


    沉默在冬日的空气里蔓延,却奇异地没有尴尬,只有一种沉静的陪伴。


    “……谢谢。”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哑干涩。


    “谢什么,”他望着远处光秃秃的枝桠,语气平常得像在讨论天气,“花而已。倒是你,”他顿了顿,侧过头看我,眼神认真,“还好吗?”


    “好?” 我扯了扯嘴角,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朵小小的槐花,花瓣柔软冰凉,“有什么不好?他走了,家里……清净了。” 我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甚至带着点解脱,尾音却控制不住地发颤。


    林镜辞没有立刻说话。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像一片羽毛落在心上。


    “苏映棠,”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你不必非得‘好’给任何人看,包括我。难受,或者不难受,都没关系。那是你自己的感觉,不是错。”


    我捻着花瓣的手指猛地顿住。


    长久以来,我习惯了压抑、习惯了麻木、习惯了用坚硬的外壳包裹住所有脆弱。习惯了告诉自己要坚强,习惯了连悲伤都觉得是一种矫情和奢侈。从未有人告诉我,我的感受本身,就是被允许的,就是“没关系”的。


    眼泪终于冲破了堤坝,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膝头洁白的槐花上。不是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汹涌地流淌,仿佛要把这些年积压在心底的冰碴都冲刷出来。


    林镜辞没有递纸巾,没有说“别哭”,只是安静地坐着,像一个沉默的港湾。等我汹涌的泪意稍稍平复,只剩下肩膀偶尔的抽动时,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暖意:


    “你看这槐花,”他指了指我膝头的花束,“冬天开花,不合时宜吧?可它还是开了。管他天寒地冻,管他有没有人看,它想开就开了。” 他转过头,目光温和地落在我泪痕未干的脸上,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很小的、带着鼓励的弧度,“苏映棠,你也可以是那棵冬天开花的树。不是为了谁,就为了你自己。”


    为了我自己?


    这几个字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陌生的涟漪。过去十几年的人生里,我的目标清晰而沉重:保护母亲,逃离父亲,挣扎着活下去。从未有人把“为了自己”这样奢侈的概念,如此郑重地放在我面前。


    冬日的寒风掠过光秃秃的枝头,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膝上的槐花在风里轻轻摇曳,细碎洁白的花瓣拂过我的手背,留下冰凉柔软的触感。我低头看着它们,又看看身边少年被风吹乱的额发下,那双盛满真诚和暖意的眼睛。


    心底那片冻土,似乎被这束不合时宜的花,和这些更不合时宜的话,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艰难地探了进来。


    灵堂里传来母亲断断续续的哭声,遥远而模糊。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却带来一种奇异的清明。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近乎珍重地,握住了那束冬日里的槐花。花梗冰凉,那清冽的香气却固执地缠绕上来,带着一种倔强的、属于生命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