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像一块厚重的幕布，将整个庭院彻底包裹。


    风停了。


    尘埃落定。


    只有瓦伦离去时卷起的刺骨寒气，还在丝丝缕缕地侵蚀着空气，钻入人的骨缝。


    莉亚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灵魂的精致雕像，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


    她全部的意识，所有的感知，似乎都凝聚在了掌心那枚冰冷的金属徽记上。


    那上面残留的，是她血亲的温度，冰冷得像一块万年玄冰。


    艾伦没有说话。


    他只是沉默地走过去，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壁炉透出的些许光芒，在她身前投下一片阴影。


    他能听到她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或许只是一瞬。


    他伸出手，动作缓慢却坚定，试图拿走那枚徽记。


    “别碰！”


    莉亚娜猛地一颤，像是被最毒的蝎子蜇了一样，瞬间从那种死寂的状态中惊醒。


    她用一种近乎疯狂的力道，将那枚徽记死死地攥进怀里，仿佛那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她的动作如此剧烈，尖锐的指甲在坚硬的金属上划出了一道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艾伦的手停在半空。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恐惧，一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惊惶。


    那不是对他的恐惧。


    而是对失去这枚徽记的恐惧。


    这是她与那个破碎不堪的过去唯一的、刚刚建立的、却又无比痛苦的联系。


    是毒药，也是唯一的线索。


    “它很冷。”


    艾伦收回手，声音低沉，陈述着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


    莉亚娜不回答。


    她只是更用力地抱紧自己的双臂，整个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发抖，仿佛那股寒气并非来自徽记，而是从她自己的骨髓深处冒出来的。


    “你体内的力量在冲突。”


    艾伦的目光锐利，他能感觉到她周围空气中两种截然不同能量的微弱躁动。


    “他说的没错。”


    “再这样下去，你会死。”


    莉亚娜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她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一连串轻微的、绝望的咯咯声。


    艾伦放弃了拿走徽记的打算。


    他向前一步，直接抓住了她的手腕。


    刺骨的冰冷顺着皮肤接触的地方传来。


    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在那冰冷之下，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微弱却高频的震动。


    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正在她的经脉里互相拉扯，互相冲撞。


    “跟我来。”


    他没有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半拖半拽地拉着她穿过寂静的庭院，走进领主府温暖的室内。


    壁炉里的火焰烧得正旺，橘红色的光芒跳跃着，发出噼啪的轻响。


    温暖的气流瞬间包裹了上来，驱散了她身上的部分寒意。


    艾伦松开手。


    莉亚娜立刻像一只受了惊的林中野兽，踉跄着缩到离壁炉最远的那个阴暗角落里。


    她背靠着冰冷的石墙，警惕地、充满敌意地看着他。


    艾伦没有靠近。


    他走到桌边，倒了两杯温水，转身将其中一杯递向她。


    她没有接，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艾伦也不在意。


    他把水杯轻轻放在她旁边的地板上。


    “瓦伦说你母亲是叛徒。”


    莉亚娜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


    “他说她背叛了整个族群。”


    艾伦继续说，他的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进她混乱的心湖。


    “他说，你知道真相后会恨她。”


    “住口……”


    莉亚娜的声音终于从喉咙里挤了出来，沙哑得像是两张揉碎的砂纸在摩擦。


    “为什么要住口？”


    艾伦反问，一步步向她走近，毫不退让。


    “他说的是真的吗？”


    “你相信他了？”


    “我不知道！”


    莉亚娜终于彻底崩溃了。


    她抱着头，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哭喊，身体顺着墙壁滑落在地。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的记忆，我的一切……全都是假的吗？我母亲她……她……”


    她的声音被痛苦撕扯得支离破碎。


    “那你打算怎么办？”


    艾伦打断了她无济于事的自我折磨。


    莉亚娜愕然抬头，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就在这里哭？”


    艾伦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哭到你体内的光明和暗影把你撕成碎片？”


    “还是捏碎那个徽记，跑回那个该死的森林，去向那个管你叫‘杂种’的舅舅摇尾乞怜？”


    “求他大发慈悲，赏你一条活路？”


    “你！”


    莉亚娜的嘴唇剧烈翕动，屈辱与愤怒让她浑身颤抖。


    “你根本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我是不懂。”


    艾伦坦然承认。


    “我不懂你的族人，不懂你的母亲，更不懂你们那些所谓的血脉与荣耀。”


    “但我懂一件事。”


    他走到莉亚娜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


    “你的命，现在在你手上。”


    “也在我手上。”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巨石一样沉重，充满了不容抗拒的分量。


    “你想死，还是想活？”


    “活？”


    莉亚娜发出一声凄厉而惨然的笑，那笑声比哭声更让人心碎。


    “我这样……还怎么活？”


    “我是一个……怪物！”


    “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怪物！”


    “怪物？”


    艾伦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莉亚娜胸前的衣领，将她整个人从地上硬生生拽了起来。


    动作粗暴，毫不温柔。


    “你再说一遍？”


    “我……”


    莉亚娜被他眼中瞬间爆发的凛冽气势震慑住了。


    “我告诉你什么是背叛。”


    艾伦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与火的味道。


    “我的曾曾祖父，艾德蒙·冯·诺斯，曾经是帝国镇北军团的军团长。”


    “他驻守银霜领，向帝国皇帝宣誓效忠，承诺世代守卫北境。”


    莉亚娜忘记了挣扎，呆呆地听着。


    “但是，帝国腐朽了。”


    “他们不断加税，疯狂征兵，要把银霜领的最后一粒麦子、最后一个能拿起武器的男人都榨干。”


    “那个冬天，大雪封山，人们开始成片成片地饿死。”


    “我的曾曾祖父向帝都求援，得到的回复只有四个字——‘克服困难’。”


    艾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他的眼睛里却像是有风暴在酝酿。


    “于是，他撕毁了那份写在黄金卷轴上的效忠誓言。”


    “他竖起了北境的苍狼旗帜。”


    “他带着一群快要饿死的农夫和一支疲惫到极点的残兵，反了。”


    “在帝国厚重的史书里，他是背信弃义的叛徒，是窃取北境领土的国贼。”


    “在我们北狼王国的史书里，他是解放者，是伟大的开国英雄。”


    艾伦松开了手。


    莉亚娜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墙上。


    “现在，你告诉我。”


    艾伦盯着她的眼睛，目光如刀。


    “他，是叛徒，还是英雄？”


    英雄？


    叛徒？


    这两个词像两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莉亚娜的心脏，来回撕扯。


    她的脑子里一片轰鸣。


    艾伦的话，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却又组合成她无法理解的逻辑。


    对帝国，艾德蒙是叛徒。


    对北境，艾德蒙是英雄。


    那么，她的母亲呢？


    对夜族，她是叛徒。


    对她……对自己这个女儿呢？


    莉亚娜的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个问题太沉重了，压得她喘不过气。


    “回答不出来？”


    艾伦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那不是嘲笑，而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


    “因为答案根本不重要。”


    他向前逼近一步，压迫感几乎让空气凝固。


    “重要的是，我曾曾祖父的选择，创造了现在的北狼王国。”


    “而你母亲的选择，创造了你。”


    “一个活生生的，站在这里的你。”


    “叛徒的定义，由胜利者书写。”


    “历史的真相，由活下来的人诉说。”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战鼓轰鸣，震得莉亚娜耳膜嗡嗡作响。


    “你现在连活下去都做不到，凭什么谈论真相？”


    “凭什么定义对错？”


    “凭什么去审判你的母亲？”


    莉亚娜的身体剧烈地一颤。


    她猛地咳了起来，一股腥甜的味道涌上喉咙。


    她低下头，看到一滴暗红的血珠，从唇角滴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那血珠之中，竟然隐隐闪过一丝微弱的金芒。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从她身体最深处炸开。


    仿佛有两头互相憎恨的野兽，在她的血管与骨髓里疯狂撕咬。


    一边是圣洁的光，灼烧着她的脏腑。


    一边是幽深的影，冻结着她的灵魂。


    “呃啊……”


    莉亚娜痛苦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地抠进自己的手臂，试图用一种疼痛压制另一种更深的痛苦。


    她的皮肤表面，开始浮现出诡异的景象。


    左半边身体的皮肤下，有淡淡的金色光纹在游走，神圣而温暖。


    右半边身体的皮肤下，却有丝丝缕缕的黑色雾气在窜动，阴冷而诡谲。


    两种力量在她体内达到了一个恐怖的临界点。


    艾伦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预料到情况会恶化，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猛烈。


    “没时间了。”


    他不再废话，一把抓住莉亚na的肩膀，强迫她抬起头。


    那张原本清丽的脸庞，此刻被痛苦扭曲得不成样子，一半圣洁，一半妖异。


    “看着我！”


    艾伦低吼道。


    “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


    “第一，捏碎那个徽记，爬回森林里去。”


    他的手指着她怀里那枚罪魁祸首。


    “去求那个叫瓦伦的杂碎，求他看在你们那点可悲的血缘上，发发慈悲，给你一条生路。去亲眼看看，他所谓的‘真相’，会不会让你死得好看一点！”


    “第二。”


    艾伦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铁水浇筑而成。


    “把你的命，交给我。”


    莉亚娜涣散的瞳孔猛地聚焦，死死地盯着他。


    “我不管你是什么夜族，也不管你身体里藏着什么光明或者暗影。”


    “在我这里，在这座银霜城，你只有一个身份。”


    “我的人。”


    这几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像烙印一样烫进莉亚娜混乱的意识里。


    这不是请求。


    这是宣告。


    “我能让你活下去。”


    艾伦一字一顿，声音里透着绝对的自信。


    “活下去，你才有资格去寻找你的真相，才有机会去审判你的母亲，才有力量去向瓦伦复仇。”


    他凑近她，呼吸几乎喷在她的脸上，声音压成了恶魔般的低语。


    “死了，你就什么都不是。”


    “你只是一个笑话。”


    “一个被舅舅三言两语就吓死的、可怜的……”


    艾伦顿了顿，然后用瓦伦那种高高在上的、充满蔑视的语调，清晰地吐出了那个词。


    “杂种。”


    轰！


    这个词，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劈开了莉亚娜脑中的所有混沌与痛苦。


    屈辱。


    愤怒。


    像火山一样，从她灵魂的最深处喷发出来，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悲伤与迷茫。


    “不准……”


    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尖锐。


    “不准你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