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华的谦卑只装了一会儿便原形毕露，“淏天，我记得按天界的规矩，这天罚我是可以替他挡下的。”


    淏天也不在意她变脸如翻书，道，“确是如此。”


    按规矩，天罚确实可以由旁人为他挡下，只不过这样雷罚的力度会加倍。


    霜华伸手从鬓边勾下一缕发丝，绕于指间，在发尾打了个卷儿，语气懒散，温和道，“今日事，便了结于此，往后我不希望有人再议论此事。”


    如扇的长睫缓缓掀起，她抬眸望向淏天，眉眼看起来温柔，目光却冷冽。


    “好”，淏天果断应下，他本就有此意，这件事说出去到底是不好听，有损天庭声威。


    霜华与淏天一副友好交流的样子，一旁的扶桑却面色苍白。


    他哀求道，“你走吧...”


    “你可以回妖界去，如果你想...”


    “我也跟你走”，他的责任已经尽到了，这偌大的天界，也没什么可在乎的了，就是叛出天界又如何，旁人几句闲言碎语又奈他何？


    霜华看着他固执的眼神，不想再与他争吵，霸道地再给他施了个傀儡术。


    你要活在光里，不是落荒而逃，躲躲藏藏。


    霜华向他走去，一双明眸含笑，将手递到他面前，扶桑不受控制地抬手搭在她的掌心，她拉起他的手，似用丝线牵着傀儡一般，与他一同走上弑神台。


    这一路石阶冰凉，花草稀疏，围观看热闹的神仙们却多得很，二人携手并肩，此刻盛况，仿佛前方不是刑场，倒有些像是昔日婚礼。


    弑神台其实是一座岛屿，烟云渺茫，有雷无雨，雾霭笼罩着天空，衬得夜色愈发深远，远处是无尽海，霜华与扶桑携手站在岸边，远望去，海水与天同色，漆黑不见底，也不知是淹没了多少神者的尸骨。


    待霜华与扶桑踏上台面，来时的石阶便缓缓沉没在海底。


    “扶桑...”


    霜华仰头向天空望去，天色昏暗无光映在她漆黑的眼眸中，但眼中有光，空中便似映出了星辰。


    三尺海浪在她脚下翻腾着，她偏过头，施了个法诀，解开了他的定身术。


    她问，“你怕吗？”


    扶桑目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神色惶然，“怕。”


    霜华灿然一笑，“来路已断，事成定局，今日之劫若是度不过，尸身浮沉无尽海，你我也算死生相守。”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道，“没什么可怕的。”


    霜华褪下华服珠翠，只着一件莹白色中衣，便是这昏暗天日间，格外显眼的一抹亮光。


    “这么好看的衣服脏了多可惜”，她把衣饰扔给无赦，为安他心，道，“收好，回时要穿的。”


    天色愈发暗沉，带来窒息般的压迫感。


    扶桑一身法力化作金光点点，一路向空中散去，吸附在云间，映得天色短暂亮了一瞬，随即便消散了。


    空中有黑云聚拢碰撞，灵气汇聚，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闷响，黑如泼墨的天际上，掠过一道浅紫色的疾光，后又分成数道，如箭雨般朝着扶桑劈下来。


    无赦既然同意霜华为扶桑挡天雷，自然是做足了准备的，他仔细研究过天罚十雷，悄悄向霜华传音，“殿下，前六道雷，你让他自己去受，千万别心软，那雷刑一道比一道重，后面四道你能挡下已是十分勉强，千万别心软，否则，两个人都得死。”


    第一道天雷劈下来，扶桑便倒在地上，随着一声轻咳，血气逸散开来，他艰难地爬起来，甫一直起身，第二道天雷便紧随其下，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扶桑复又重重地倒在地上，后背上的伤口深可见骨，一道道血痕中，那刺眼的鲜红落在霜华眼中，像火一样灼热，烧得她心痛无比。


    本在围观看热闹的众神仙都有些不忍心了，天道无情，雷罚一道接着一道，没有半分怜悯。


    扶桑的意识有些涣散，恍惚间又回到了从前，身边没有霜华的那段黑夜里的过去。


    他从出生起便一个人待在地牢里，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很想出去，直到有一天，他见到了羲和神君，神君教他道理，给他讲外面的故事，十余年后，他终于出了地牢，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阳光。


    可刚走出地牢的那一刻，他方才知晓羲和身陨，他即将面对的是一场审判，最终是淏天力排众议保下他。


    他心里十分清楚，淏天的怜悯不是因为他，他觉得昊天在他身上想看见的是另一个人，他应当像那个人一样，背负六界众生，矢志不渝，直至献出自己的生命。


    他知道淏天有自己的考量权衡，但他仍然很感激淏天。


    但他现在最感激淏天的不是救下他的性命，而是为他定下这桩婚事。


    眼前景色变幻，他此刻站在悬崖边，下方是无尽深渊，他向下望去，崖底流淌着的并不是水，而是滚烫飞溅的岩浆，原来这里是一处火山口。


    他似乎预感到什么，下一刻，霜华便从他眼前飞过，向深渊落去，他慌忙扑上前，跪伏在崖边，紧紧拉住她的手。


    他紧紧盯着她的面容，镌刻进心底，她的身躯渐渐变得沉重如山，火山下岩浆中爬出无数尸骸想将她拖入深渊。


    他的指尖狠狠嵌入岩层，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又怕泄了气息，拉不住她。


    他的法力使不出来，二人就这样僵持在悬崖边。


    “扶桑...”


    呼唤声从远处传来，面前人影越来越模糊。


    “扶桑。”


    是霜华在唤他。


    第六道天雷劈下，扶桑从幻梦中醒过来，周身伤痕累累，佝偻着伏在地上，目光却清晰，他强撑着站起身来，脊背挺直，面上满是决绝，笑得狂妄。


    他不想死，他舍不得霜华。


    这是他这一生仅有的，最美好的，绝不能放弃的真心所爱。


    他没错，不惧这天雷。


    紫黑色的天雷狰狞如骨爪，横在空中，狠狠抓住了在场众人的心，他们都在想，扶桑能不能撑过去。


    按三人组往日的作风，此刻定然要设一个赌局，大捞一笔，可他们此刻却白白放弃了这样好的一个机会。


    没人知晓扶桑心中所想，他硬接了六道天雷，此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霜华也无暇去瞧他，因为第七道天雷已经在云层间蠢蠢欲动了。


    陶阳冷眼旁观，眸中毫无波澜：扶桑用血肉之躯抗下这六道罚雷，只怕是要修为尽散了。


    但后面这四道雷的力度算起来更有两倍之强，霜华能不能挡下，全看她的运气了。


    无赦道，“殿下，扶桑作为受刑人，不能使用法力，但你是可以的，你拿着不祥，以剑气相抗，将这第七道雷尽数挡下。”


    霜华拔出长剑，尖锋从地上划过，落下一道刻痕，她心中默念法诀，剑气纷涌而起，发丝在风中凌乱扬起，眉眼间温情褪去，换上冷冽杀意。


    她的人，谁也不能动，天道也不例外。


    她举起手中剑，奋力一挥，剑光陡然变得明亮，一道剑意向空中刺去，径直对上那道天雷。


    霜华这一剑将紫黑色的天雷生生劈成两半，她周身被雷火环绕，吞噬，面上却带着肆意的笑。


    “美人...”


    她还有心思调戏扶桑。


    “你瞧，我是不是你的英雄。”


    扶桑意识有些模糊，无法回应她。


    眼看又一道天雷将要落下，无赦急道，“殿下，用七成法力去挡这一道。”


    她在不详的埋怨声中收起剑，手中蓄满法力，徒手去握住天雷，将它向远处抛去，雷电落入海中，激起千层浪。


    霜华抬首望着天，扶桑看不见她的脸，只见修长白皙的颈上蜿蜒流淌的血迹，白衣上开出一朵朵血红色的花，血渍顺着衣角，滴落在地面，一声声沉重，压在他心头。


    平日里红色最衬她。


    无赦道，“你还有多少法力全都用掉，这是第九道了。”


    扶桑只能看见霜华的背影，身形纤细单薄却韧如蒲苇，坚如磐石，风霜卷不动。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向她扔去，霜华闻声回头，扶桑无声道，你走吧，我死了，还会有下一个。


    “比翼鸟，永远只认一人”，雷声中，她加重了语气，“而且，我没打算和你做一对死鸳鸯，我是来救你的。”


    扶桑伏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然而眼前天旋地转，耳边雷声轰鸣，他跪在地上，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着一道紫黑色的天雷劈在她身上，他颤抖着伸出满是鲜血的手，却什么也拦不住。


    霜华移步站在扶桑身前，漆黑的影子将他全然笼罩。


    无赦捏紧了拳头，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殿下，这是最后一道，用你的原身去挡。”


    霜华化作一只青赤色的比翼鸟，展翅冲向云霄，翼如垂云，扶摇直上，用身躯接下那道天雷。


    风起云涌，簸却沧溟。


    惊雷过后，那道身影，如泛着青光的烈火，从空中坠落下来。


    霜华落在地面上只缓了口气，便强撑着坐起身来，一步步挪到扶桑身边，用指腹在他眼角抹过，指尖拂过鬓角，新生的几缕白发又染了血色。


    他样貌清俊，平日里不苟言笑看起来有些冷漠，如今虚弱地躺在这里，倒显出几分温润之气。


    但他不该是这副模样，他应该站在云间，如旭日耀眼，受苍生景仰。


    她用袖角擦掉他脸上的血迹，“我们都没死，这是个好结局吧。”


    陶阳是破坏气氛的好手，他可没心情在这旁观二人互诉衷肠，“起死咒术之内，有三样东西还需劳烦霜华殿下。”


    霜华不怪他煞风景，即刻应下，“好。”


    无赦知道陶阳想要什么，他转过身去，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我需要一颗仁者之心。”


    “但我不想像扶桑一样滥杀无辜，还请殿下再帮个忙吧。”


    霜华站起身，拿出一把匕首，赶在扶桑开口之前，在心口处划了一道，迅速伸手将自己的心脏扯了出来，又用法力将胸口处的伤口愈合。


    仍在跳动的心脏被她捏在手里，滚烫的血液从指缝间流出，苍白的手背上布满了红色的纹饰。


    霜华将这颗心化作一块血红色的圆珠，装在盒子里递给陶阳。


    她下手干脆利落，这一番动作不过两三个呼吸间便完成了，并没有感受到太多的痛苦。


    她面色苍白，气息不稳，道，“还需要什么？”


    陶阳道，“一颗神兽内丹。”


    扶桑躺在地上，一滴泪从眼角生出，滑入鬓间，散落的长发沾染了鲜血，在苍白的面颊上划出几道鲜红色的细痕。


    他该怎么选呢...


    天空中阴云密布，见不得光...


    见不得光...


    扶桑此刻只想不管不顾地说出真相，他挣扎着抬起头，用乞求的眼神望着淏天，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淏天只微微摇了摇头，扶桑的眼神瞬间暗了下去。


    他不能说，为了苍生，为了君子国，为了昊天，他谁都不欠，却唯独没有为他的妻子做些什么。


    他想：他真是个灾星，怎么就没有早点死掉呢...


    相比挖心，取内丹倒是容易得许多，只不过霜华的大部分修为也随着内丹被取出，她一时间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起死》被列为禁术，便是因为起阵需要的引子，其中最难收集的三种，一颗仁者之心，一颗神兽内丹，一根上仙的仙骨，说它难收集，不是这些东西多么稀有，而是因为滥杀无辜会沾染因果，天道不容，需得有人自愿献出。


    陶阳冷漠道，“殿下好人做到底，再送我一根仙骨吧。”


    霜华躺在地上，力气早已耗尽，她先看向无赦，无赦早已背过身去，想也知道他不可能动手的。


    霜华实在没办法，想要开口唤一声扶桑，嘴角却浸出鲜血。


    扶桑见她倒在地上，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瞬间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走到霜华身边，他想要伸手扶起她，却生怕牵动她身上的伤口，他只敢跪在地上，手指颤抖着轻轻整理她额角沾湿的碎发。


    霜华放缓了语气，笑着哄他，“你来帮我吧。”


    扶桑面上满是绝望。


    声线哽咽破碎，“不。”


    陶阳趁机说着风凉话，字字诛心，“扶桑，这有什么难的，你杀我族人的时候，千人万人，你应该很熟练吧，下手快些，这样，她的痛苦可以少一点啊。”


    霜华想要安慰他，满不在乎道，“一根骨头而已，我还有二百多根呢。”


    霜华确是真的不在意那些东西，和阑尾也差不多，只要她的手脚还在，提得起剑就行了。


    就算手脚不在也没什么关系，只要元神不灭，躯体可以重塑，甚至元神没了也无妨，只要魂魄不散，便可以轮回转世，也没甚要紧的。


    可惜，这安慰的话没起什么作用。


    扶桑向昔日好友乞求道，“陶阳，这本是我欠的债，我自己来还。”


    左司命实在忍不住了，哽咽道，“用我的。”


    月老也揩了一把眼泪，冒着鼻涕泡道，“我也有。”


    右司命也正张嘴准备发声，却不想被淏天一个恐怖的眼神吓退，用手掩住口，装作打哈欠的样子。


    陶阳没时间搭理三个好朋友，只想着看好戏，拒绝了扶桑的请求，“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你原本是一只妖，虽然现在算是神族，但我不想冒这个险。”


    “你快一点儿动手吧，别让我在这儿躺着，像猴子一样被人围观，早些了结此事，我也好早些回去医治。”


    霜华对着他笑，好像在撒娇。


    “地上凉。”


    扶桑泪如雨下，“你是我的妻子，我本该爱你护你，给你最好的一切...”


    霜华打断他的话，“你错了。”


    扶桑愧疚道，“你受我牵累，是我对不起你。”


    “不是。”


    “我是你的妻子，不是寄生在你身上吸血的鬼怪，而你是我的夫君，我也没有把你当做遮风挡雨的伞，你我当福祸相依，荣辱与共。”


    扶桑接过匕首，从霜华肋下取了一根骨。


    这一刀沉重无比，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染血的冷铁似卷了刃，掉在地上，随着清脆的一声，天上云开雾散，有光隐约洒下。


    他的手上沾满了挚爱之人的鲜血，好似浸了毒液的蚀骨之痛。


    此刻，扶桑只觉无比悔恨，当初用一族人命换六界众生，他认为理所当然。


    为掩埋真相，他一人担下所有罪责，甘愿赴死，他也觉得理所当然。


    可如今看霜华这样，他发现自己错了，人命不是用数字衡量的，这世上总有一个人的命比天下苍生还要珍重。


    在遇到她以前扶桑不惧身死，不思前路，现在，他想与她相伴走下去，直至时间的尽头。


    “无赦...”


    她唤无赦一声，他便走上前来挤开扶桑，将法力渡给霜华，扶着她站起身来，为她披上华服，戴上发冠，一如来时光彩照人。


    “扶桑，你回汤谷去吧。”


    “接下来这两百年，我要闭关修炼。”


    她没敢再瞧扶桑一眼，“望君珍重，后会有期。”


    三生树下，酆都大帝倒是很开心，他拿出自己的记事簿，划掉一项【挖心】。


    “很好，又完成一项。”


    但他看到已完成的一条条记录，以及未完成的一条条记录，忽然间变得烦躁，叹道，这无休无止的工作什么时候可以做完。


    霜华一把将雷电甩入海中，不一会，海面上浮起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鱼。


    左司命：晚上吃全鱼宴了


    鱼：你礼貌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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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死生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