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若楠后来从祖老师的口中得知，医院联系了何家宝的亲戚，联系上了爷爷奶奶，可爷爷奶奶联系不上何若楠，便把电话打到了学校。


    何家宝的葬礼何若楠并没有经手，他们嫌她晦气，嫌她是个女孩儿，甚至送葬时让她排在了最后。


    又是悲伤的哀乐，又是点燃的鞭炮，送葬队伍缓缓前进。


    这是参加的第几个葬礼了？何若楠一时间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是个扫把星，靠近自己的人，一个个离开。


    可与前两个葬礼不同的是，她还没有哭，没有为何家宝流一滴眼泪，只是麻木地向天空抛洒着白色的碎屑，冷漠地看向队伍前面哭得昏天黑地的人。


    葬礼结束后，难得地，何若楠和他们一起吃了顿饭。


    原以为这些人会留些口德，可饭桌上，他们骂她冷血，骂她是畜生，连自己亲生父亲的死，都无动于衷。


    可转头，这些人就对着何家宝唯一留下的房子，打起了主意。


    饭桌上的每个人，都各怀鬼胎，何若楠看着他们为了个破房子争锋相对，突然觉得有些替何家宝不值。


    大口大口的白饭扒到嘴里，混着有些咸的泪水。


    她一点都不关心那个家最终会落到谁的手里，只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泪水就是不受控制滴落到了碗里。


    她真的是个没爹没娘的小孩了。


    中考成绩出来后，何若楠不负众望，考上了市一中。


    季凌希的成绩依旧排在她的前面，毫无悬念的全校第一。


    只是偌大的排行榜上，再也看不见谢小洁三个字。


    拿到成绩单那天，季凌希在教学楼楼下拦下了何若楠，“聊聊？”


    何若楠挤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学校里其他年级的学生都已经考完了，操场零星有几个和他们同届的在聊天，回忆初中三年的生活，再展望未来高中的三年。


    两人隔得有些远，慢慢向前走着。


    季凌希先开的口，“恭喜啊，考上了市一中。”


    何若楠笑了笑，学着他恭维道：“也恭喜你啊，考了个第一。”


    可季凌希似乎并不开心，他勾了勾嘴角，喃喃道：“又有什么用呢？”


    声音很小，何若楠茫然地看向他，“你刚说什么？”


    “没什么。学校宿舍过几天就要关门了，你……准备住哪？回家住吗？”


    何家宝去世的消息，季凌希从凌秀云那儿多少知道了些。


    那个房子，何若楠如今可以无所畏惧地住进去了，不用担心有人会突然冲出来打她，也不用担心自己哪句话哪个动作突然惹恼了何家宝。


    可没想到何若楠摇摇头，“不回去。”


    季凌希的眼睛亮了亮，“那来我外婆家吗？”


    何若楠却还是摇头，“不了。我已经打算好了，在市一中附近租个房子，这两年稿费挣了些钱，还够用。有精力的话再做个暑期工，给小学生当家教，也能挣些钱。”


    季凌希眼里的光似乎又慢慢黯淡了下去，“你在躲我吗？”


    何若楠一愣，转头看向他，“没有啊。”


    近距离看，何若楠才发现，不过一个月未见，季凌希似乎变了些。


    他的头发有些长了，眼下青黑，似乎没睡好觉。


    原本干干净净的嘴唇边，冒起了一些青色的胡渣。


    她想起了那些未接来电，和一条条没有等到自己回复的短信，有些愧疚。


    自从中考结束，他们已经有很久没有联系了。


    何若楠不是故意的，只是何家宝的死，以及随之而来的各种问题需要解决，每天都消耗着她的心神，根本无暇分出其他的精力。


    “对不起啊，这段时间，我爸的事情……”


    季凌希从凌秀云那儿听到这个消息的当天，就给她打了电话，可是电话那头只传来冷漠的“嘟嘟”声，却始终没有人接起来。


    何若楠不知道该如何与他解释，又或者说，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那样一种心情。


    明明她应该恨何家宝的，明明她应该为何家宝的死感到解脱的，可就是有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压在心上，让人透不过气。


    “你爸的死……我听我妈说了，你还好吗？”


    何若楠露出一个自嘲的表情，“不太好。不过没关系，我妈去世两年，都这么过来了，更别说我爸了。习惯了，很快就会过去的。”


    可是怎么可能过得去呢？


    妈妈的死成了她心里永远的痛。她总想着如果自己再关心她一点，是不是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无数个清醒的夜里，无数个沉睡的梦里，她都在一遍遍问自己。


    而何家宝的死呢？老死不相往来和真正的阴阳相隔不同。


    人活着，至少还有个人可以恨可以厌恶，人死了，连恨他，好像都变成了一种奢望。


    生活总是在某个不经意的时间点，打她个措手不及。


    想要找人倾诉，却不知道该和谁说。她不断告诫自己:何若楠，没有人喜欢当别人情绪的垃圾桶。你长大了，你要学会消化自己的情绪。很多事情，习惯就好了。


    可身边这个人却仿佛能猜透她的心思。


    季凌希停下脚步，朝何若楠说道:“何若楠，你如果想说，我随时都在的。”


    何若楠没有回答，她双手背在身后，继续慢慢往前走着，忽地在主席台前停下，转过身看向季凌希，“那你愿意当我的垃圾桶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个曾经承载着初中时点点滴滴的主席台，如今空无一人。


    他们在主席台边坐下，吹着有些燥热的晚风，晃着双腿。


    何若楠忽地轻笑了一声，“时间过得真快，我们都认识两年了。”


    说罢她指着远处那片绿油油的草坪，“两年前，我还记得我们三个……躺在那里，要是能回到那时候就好了。”


    “如今她不在了，就只剩下我们两个。”


    季凌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何若楠双手撑在身后，仰面看向了天空，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尽量平静，“有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个克星？初一那年，我妈走了，紧接着是小洁，再是我爸。”


    “你知道的，我爸这个人，我妈还在的时候打我妈，我妈死后开始变本加厉打我。”


    “按理说，他死了，我应该高兴，应该轻松才对，可还是觉得难过。”


    “知道他去世消息的时候我没有哭，送葬的时候也没有哭，他变成了一盒小小的骨灰我也没哭，可就是在所有一切都做完之后，我却哭了。我突然感到好难过，我真的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了。”


    何若楠笑着说，她没有注意到，身边有只手抬起，想要将她拥进怀里，却在半空中攥了攥，还是放下了。


    老天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应了这景，突然还好好的天气，打了几个惊雷，紧接着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主席台的屋檐遮住了打下来的雨点，何若楠却探出身子，伸出手，让雨滴落在自己的掌心。


    天色越来越暗沉，方才还三三两两在操场里走着的学生，用手掌遮着头顶，全都跑回了教室。


    有人经过主席台时，还不忘朝他们两个喊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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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下暴雨了，不走吗？”


    何若楠朝那人摆了摆手，抬眼看向前方的雨幕，“陪我再坐会儿吧。”


    雨点砸向操场的跑道，何若楠的声音夹杂着噼里啪啦的雨声，在耳边又缓缓响起。


    “其实我也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的，只是事情太多了。我爸死后，留给我难过的时间也不多，我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去思考为什么会难过这件事。你不是问我暑假要不要回家住吗？”何若楠说着，仰起的头微微垂下，看了眼季凌希，“那个房子是何家宝留下的唯一东西，爷爷奶奶要争，我大姑也要争。何家宝还活着的时候，我倒是没见他们有多想和我有关联，何家宝一死，三天两头来找我，试图打亲情牌，让我把我那份让渡出来。”


    “那种地方，我回去做什么？”


    “不过，这帮人只想着利益，却没有人愿意承担责任。”何若楠说到这，想了想，总结道：“倒是和何家宝一个模子出来的。”


    “居委会让确定监护人，他们都沉默了，没有人想让我这个拖油瓶赖上。”


    “我爷爷甚至想让他那个快五十还没有成家也没有工作的弟弟，来当我的监护人。”


    “他答应了吗？”季凌希问道。


    何若楠嗤笑一声，“他当然答应了。”


    继而脸色慢慢变冷，“但我不答应。我还记得很小的时候，为数不多去奶奶家那次，我发了烧。我躺在奶奶床上，迷迷糊糊间醒来，那个人就坐在我的床边，笑眯眯看向我，手却探进我的被子里。”


    她的声音颤抖，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淋了雨，变得冰凉。


    如果不是这一次，幼年时候尘封的记忆她几乎都要忘了。


    可当爷爷说出让叔公当自己监护人的时候，小时候令人恐惧的画面，和那一张近乎人畜无害的苍老的脸，便成了记忆里的噩梦，涌现出来。


    “那时候我告诉爸爸，他说我烧糊涂了，我告诉奶奶爷爷，他们说我小孩子乱说话。只有我妈信我，后来几乎很少很少带我去爷爷奶奶家。”


    长久的沉默，何若楠偏过头去看季凌希，却见他皱着眉抿着嘴。


    何若楠笑了，“季凌希，你干嘛？一幅苦大仇深的模样，好像受委屈的是你一样。”


    “如果那时候有个人在你身边，可以听你说这些，是不是能好一些？”季凌希忽然问道。


    何若楠愣了愣，看向灰暗的雨幕，“你现在不就在听我说这些？”


    “其实你不用替我难过的，我都习惯了。”


    “小时候被人无视，被人责备，长大了被人排挤，被打骂。再难过再难过，我都可以自己调节的，习惯了。”


    雨点声渐渐小了下来，大约是一场夏季突如其来的雷阵雨。


    何若楠看着眼前的雨幕渐渐消失，变得明亮起来。


    抬头看去，原来是遮住月亮的云层也在渐渐散去。


    何若楠忽然兴奋地指向天空中的明月，对季凌希说：“你看！月亮出来了。”


    月亮将他的脸照得亮堂堂的，何若楠仿佛从他的眼中看到了闪烁的光点，他就那么直直地看向何若楠的眼睛，嘴唇缓缓张开。


    他说，何若楠，月亮一直都在。你不用去习惯黑暗，月亮一直都在。


    是啊，月亮一直都在，就在天空中，就在我的身边。


    好像每一次，眼前的路一片黑暗时，你都能适时出现，照亮我。


    雨后的天空很澄澈，月明星稀，可那稀稀落落的星星，却也悬挂在天空中，借着月光发出自己微弱的光芒。


    我愿意做那颗星星，只要能远远看着你，只要能一直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