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春风漫撩

作品:《斯文锁链[京圈]

    秦鹤封住鼻息,乌眸垂着光落在她脸上。


    少女仰着头,清凌凌的目光第一次如此坦然直白地望着他。


    她太崭新,像一支整肃好的新锐队伍,准备向世界的任何角落进发。又太娇嫩,仿佛池上刚盛放的莲,每瓣花都洁白无暇,尚未沾染一丁点泥污。


    他秉着实事求是,承认地点头:“是。”


    说出口的那刻,秦鹤心里仿佛有种引诱的犯罪感,像是开了个明知有隐患的口子。


    他春山化雪地淡笑了下:“你动作倒快得很,喝酒,半夜乱逛。”


    沈妍没注意到回字纹地砖上的一块凹陷,踩空后身子一闪,被他眼疾手快地捞了一把。


    少女柔软而微熟,将半青不青的姣好天真地蹭在他臂弯上。


    秦鹤眼神转暗,双手有力地把着她的肩,将她扶正。


    酒劲反反复复地涌上来,催得她脸色像水蜜桃一样粉红。沈妍顶着胸腔里跃动的心跳,一鼓作气地站直,深吸一口气。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你说。”


    “我之前见过的周小姐,和您是什么关系?”


    秦鹤温煦的脸色沁出凉意,目光中没有异样,却耐人寻味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剖开读透。


    尽管他明明什么都了如指掌。


    吹风久了,沈妍的骨头缝里都发着酥,全凭意志撑着身子,不知是在跟谁死磕,倔强地昂着脑袋。


    她心里清楚这问题太私人。


    身边亲近人都不一定清楚的事,他要真不想答,完全没必要跟她多费口舌。


    可她就是想赌。


    赌他会像往常那样耐心。赌他对她或许会有一丝不同。


    又起了阵风,卷着她的乌发飘起来,他们离得太近,她的发尖擦上了他的咽喉,撩拨得他喉咙涩痒。


    小姑娘是长了胆子,但到底还没那么莽,问得分寸有余。


    她喝了酒,他也一样。但她是个不懂收敛的新手,而他早已能掌控约束酒精的游走。


    秦鹤抬起骨骼分明的手,替她将吹乱在脸上的头发拨开,指尖凉丝丝的温度碰上她发烧似的皮肤,仿佛在帮她降温。


    他看着她,云淡风轻的声音在寂静街道上分外清晰:“周敏怡,我家里安排的未婚妻。”


    沈妍脑海里的那根弦啪地断开。


    连她自己都意识到的时候,她整个人已经失去重心,天旋地转地要往下坠。


    男人强势地托着她的肘,近在咫尺也没多碰她分毫。


    沈妍甩开他,自己跌跌撞撞地扶上路边的树,胃里像快拧断的麻花一样天翻地覆。


    她没忍住干呕,又因为晚上没吃太多东西,什么都吐不出来。


    眼泪倒是快要兜不住,她用尽全身力气往回压。


    秦鹤在后面一下又一下替她拍着背。


    沈妍耸着身子,像始终保持警惕的猫,很想离他远一点,又没力气挪动。


    这种时候,他还不如袖手旁观,何必要来当好心人对她施舍怜悯。


    车从远处开来,缓缓停住,司机从车上拿了温水和纸巾下来。


    秦鹤不由分说地将水杯递给她。


    他拧着眉看她涨红的脸,水蒙蒙的眼里袒露着难受,忍不住沉声问:“到底喝了多少?刚才看着还好好的。”


    沈妍说不出话来,司机替她说:“刚才问了那个男孩子,说是五个人喝了不到两件啤酒,但后面又混了点威士忌。”


    秦鹤抽了张纸巾,给她擦了擦嘴角,被她偏着头躲开。


    他顿了下,没再惯她,冷白修长的手指扳过她的下巴尖,将她唇边的残液一点一滴擦干净。


    沈妍恼着脸瞪他,被他轻描淡写地堵回去。


    “半夜跑出来乱喝酒,你还有理了?”


    他擒着她的手腕往车里带。沈妍一上车便缩在角落里,看也不看他,靠在椅背上休息。


    哪怕刚才已经缓了一阵,她还是觉得头晕目眩得恶心,索性闭眼。


    还刚好能避开他。


    世界暗下来时,很多事情反而能想得更清楚。


    脑海里像转着个嘀嗒嘀嗒走不停的钟表齿轮,将她丝丝缕缕的心潮都碾平。


    少女对爱情都有过或多或少的想象。


    但对沈妍而言,这更多是种模糊的泡影,甜蜜欣喜后面跟着的就是破碎,以及一个乱糟糟无法收场的残局。


    她就在这场残局里长大。


    沈妍迅速冷静下来。


    家里安排的未婚妻。


    她没那么不懂事,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十八岁的第一次尝试,不声不响地告败了。


    她固然还可以再任性些,但又觉得毫无意义。


    毛孔被空调暖风吹得一缩,让她身上软绵绵的。车快到京艺剧院门前时,她悄悄往另一侧望去。


    秦鹤同样阖着眼,小臂撑在旁边,食指关节在太阳穴上缓慢打圈。


    她是在这个时候才嗅到他身上的酒气。


    更浓烈,更危险,闻几秒就让她涣散了不少。


    但他刚刚却驾驭得极好,始终冷静地和她保持着距离。


    沈妍眼眶有些肿胀的酸意。她不知该为他的分寸感鼓掌,还是为某场悄无声息的溃败而气馁。


    她伸手去按安全带卡扣,准备下车,被他挡了一下。


    秦鹤仔细端详她,“能行么?要不今晚不要回去住了,我给你找个地方。”


    小姑娘第一次喝成这样,他知道她住单间,怕半夜出事。


    沈妍低头看他挡住自己的手,松松搭在卡扣上。只要她混淆下语气,几乎能骗自己这是他在挽留。


    她屏住呼吸,理智出窍,问:“找哪里?”


    秦鹤:“酒店或我别处的房子,我找人照顾你一夜。”


    沈妍干脆利落地按下卡扣,扯开安全带,从车里跳下来。


    她正要将车门甩上,忽然被男人从里面伸出手臂牢牢撑住。


    秦鹤探出张俊逸四方的脸,耐心容忍地交代:“不舒服不要硬扛,给我打电话。”


    沈妍嘴唇动了动,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


    他总会这样,拿好心哄她,让她平白生出错觉,后来才知道他或许只是将她当个小姑娘骄纵。


    她忍下。


    在他闲散温和的眉眼里,她很难竖起刺来,说到底都是她毫无道理。


    路灯用久了就没那么亮,像蒙了层不干不净的阴翳,光线晦暗难明。


    关门前,她背对着那簇光,飞舞在半空的发丝闪闪发亮。


    她低声对男人说:“我十八了。”


    “您能不把我当小孩儿了么?”


    秦鹤注视着她走进门,步子还算稳。


    他坐回去,长腿伸展开,姿势随意了许多,又伸手扯开颗扣子,胸膛起伏的幅度也更肆意了些。


    刚刚她坐在半米不到的距离内。


    姣好的曲线陷在真皮座椅里,嫩芽似的骨肉触手可及。


    他但凡伸手去握,几乎毫无失算的可能。


    她明明清白单纯的模样,却不自觉散发着馥郁惑人的味道。


    她胃痛,一路藏在引擎声下微弱的呻吟传过来,沿着他耳廓萦绕,逼得他阖眼冥想。


    即使她下了车,狭小空间里仍残存着她的气息。


    秦鹤下了车窗透气。


    他点了支烟,徐徐缓缓地抽,将一切疯长凌乱的杂念当作酒精作用的产物。


    车掠过燕城重重叠叠的飞檐屋角,红砖碧瓦混作一团光影,尽数被秦鹤眼里翻滚的浓墨吞噬干净。


    她问他能不能不把她当小孩儿。


    秦鹤将烟拧了,喉结滚动了几下,颌骨线条凌厉分明。


    她只能是个小姑娘。


    他只能当她是个小姑娘。


    -


    剧组对演员管得严,特别是中学艺校选上来的学生,比正经学校里规矩还多。


    沈妍过了门禁才回来,却被当做没发生过似的,一路畅通无阻,后面几天连个问她的人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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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惟有陈姝姝注意到她脸色有些疲惫,排练间隙悄悄问她最近是不是没睡好。


    沈妍挤出丝笑,说没事。


    她难免会想起秦鹤,甚至有些怨他。


    在他出现以前,那晚还算是圆满快乐。


    她更怨自己。


    如若不是借着酒劲儿试探,她至今都可以揣着那份隐隐绰绰的心思,像守着盏明灭不定的琉璃灯。


    不像如今,明晃晃一地碎片,她往哪儿迈步都会被扎得鲜血淋漓。


    沈依曼的短信依旧不准时,这次足足晚了快一周。


    “妍妍宝贝,生日快乐!妈妈最近在忙其他事,有空了去学校看你。”


    她这才想起来,沈依曼甚至不知道她年后一直在京艺剧院。


    沈妍将手机收起来。


    等晚上再看时,沈依曼的头像已经被淹没在消息列表中。


    她没回复,也没说自己进组的事。


    大约也是无用功。


    过了十八,沈依曼已经不再是她的法定监护人。以后的路,和以前没多大区别,仍是她孤身跋涉。


    《南乔》的走戏很顺,再过几天就要第一次联排。


    乔宛星是绝对的女主角,戏份最重,从头至尾都不能停。沈妍回过头看,发现自己竟也一点点啃下来,不禁涌上淡淡的成就感。


    她这阵子读了岑炀送的书,对戏剧文学渐渐有了兴致,时而还会与他聊几句想法。岑炀夸她许多思考比自己更深,还说要给她多带几本书。


    但一旦上了舞台,沈妍又觉得岑炀对她的判断并不准确。


    她还是享受着舞台的。


    或许是提前做了功课的缘故,沈妍对导演的指示总能迅速心领神会。其他人往往需要导演磨碎了讲戏,她不用,提点一两句就能找对状态,有时还能即兴发挥出自己的理解。


    郑导当众褒赞过她:“这是把剧本和原著都吃透了,本身技术又好,多少年没见过这么有灵性的小姑娘了。”


    抽离与沉浸,她切换自如。


    无论怎么选,研究些戏剧文学都算是有裨益。


    这天收工后,沈妍被门口的快递员东张西望地喊着名字。


    “沈妍是哪位?有快件需要你当面签收。”


    她戏服都没来得及脱,裙摆翩翩地跑下台。


    快递是个包裹严实的硬盒子,不算太重。沈妍将盒子翻过来,看清寄件人的姓名:秦鹤。


    她盯着这两个字看了一会儿,目光像朵花枯萎下来。


    惶惑恼怒了片刻后,沈妍咬了咬牙将盒子塞回去拒收。


    快递员等了她有一阵,见她拒收,白忙活一场似的气馁。


    “邮费不便宜,应该是什么珠宝。”他不甘心提醒说,“真要拒收?”


    沈妍喉咙里哽了哽,挤出声音:“对。”


    快递员扫兴走了。


    回宿舍没过多会儿,秦鹤一个电话打过来。


    他嗓音仿佛有倦意,话也简短:“怎么了?”


    沈妍性子倔而直,但他认识她以来,绝大多数时候,她在他面前都是乖巧的。


    极少这么态度明确地不听话。


    很淡的几个字,却平白有分量,沈妍下意识绷紧了浑身的神经来对抗他。


    她不和他装傻,反问了句:“这算什么?”


    秦鹤从鼻腔里喷出气息,“生日礼物。”


    沈妍攒着股气,狠着些坚定的口气,冷静提醒:“早过了。”


    她故意不解人情至此,不料秦鹤仍陪着耐心:“算我补的。”


    沈妍走到窗边,推开玻璃,一弯月牙挂在雾蓝色的天际。


    春天快过完了,她胸腔里却有条晦涩崎岖的河,再不疏通,就要将自己闷溺死在里面。


    她合上眼,又睁开,对着话筒那头将字字句句都说得清晰。


    “秦先生。”


    她不卑不亢地这样叫他,声音像泾渭分明的河。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收一个有未婚妻的男人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