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雪后初霁

作品:《斯文锁链[京圈]

    假期剩下的时间,沈妍全身心地扑在《南乔》的剧本里。


    按导演郑一鸣之前的说法,剧本还没完全定稿,等春节后才会发到演员手上。


    但新年第二天,沈妍接到了燕城送来的包裹,里面不仅有厚厚一沓装订好的剧本,还有一本《南乔》的原著。


    寄件人她不认识,但大约能猜到是谁的手笔。


    沈妍将东西在自己书桌上码整齐,拍了张照发给秦鹤,对面没有回。


    之前便有小道消息,说《南乔》剧组的小演员有保送或大幅度降分的机会。沈妍不敢太早下赌注,因而仍旧认认真真学习。


    好在她文化课成绩不错,几次模考都已远超燕城所有艺术类大学往年分数线,因此只给自己制定了个定期温习的计划,剩余的精力便统统投入到《南乔》里。


    第一遍,她边读剧本,便将所有难啃的技术点都圈了出来。但通篇看完又觉得少了点什么。


    她想了想,又去翻原著。


    这一翻就停不下来。


    《南乔》的女主角乔宛星是个极富魅力的人物。


    乔宛星原本是燕城的富家小姐,却因家道中落,一夜间走出象牙塔。


    为谋生,她不得不来到南方都市打拼,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成长为能在江湖中和别人掰手腕斗法的女老板。


    沈妍读得钻了进去。她太喜欢乔宛星身上那股怎么也打不垮的韧劲。


    她花了不到两天一口气看完,酣畅淋漓。


    合上最后一页时,她没忍住拉过来一面镜子,端详着自己的神态五官。


    沈妍很快懊恼地皱起眉尖。


    镜子里的人眉黛婉约,眼里衔着未脱的稚气,比乔宛星的端方大气还差得远。


    沈妍将镜子扣过去,窝进小沙发左思右想,给自己在朗辰的隔壁班同学发消息。


    “晓东,朗辰上届有个考进央艺院的学长,戏剧文学方向的,我记得你们很熟?我有些问题挺想请教的,方便帮忙介绍一下吗?”


    齐晓东回得很快:“没问题。”


    过了会儿又回了个搞定的手势,“我和他说了,不过他晚点才有空。是和《南乔》相关的问题吗?”


    沈妍没有瞒他:“嗯嗯。”


    齐晓东是音乐班的,一手中提琴如梦如幻。沈妍刚来朗辰那天,齐晓东恰好路过校门口,见她一个人,便主动替她搬行李进来,两人关系一直很不错。


    快傍晚时,齐晓东拉了个群,先艾特她,嬉皮笑脸地发了句:“炀哥,有空给我们双料状元校花指点一下?”


    沈妍微窘:“什么状元……”


    她也就拿了个艺术统考第一名,齐晓东就总拿“状元”来挤兑她玩。


    齐晓东:“哦对,咱们沈妍马上要进《南乔》剧组,保送没跑,连高考文化课都不用参加了——是我不严谨啦。”


    欠欠的语气溢出屏幕,沈妍能想象出齐晓东挤眉弄眼的神情。


    她发了个溜走的表情包,正要中规中矩地自我介绍一番,没想到那头先开了口。


    岑炀:“京艺的《南乔》吗?是要演哪个角色?”


    沈妍见他发问,连忙从小沙发里坐直身子,一字一句地认真回复。


    “准备演乔宛星。”


    “这两天读了剧本,总担心演不好,所以想来问问岑学长的建议。”


    刚发出去十分钟不到,语音电话便打进来。


    她没料到岑炀回应得这么积极。


    接起来的话筒里传来男声,清澈嗓音中揉着点细小的沙哑,让沈妍想到岩石间夹杂着松针簌簌而过的山泉。


    岑炀很赞许她:“居然能出演乔宛星,已经很了不得。”


    转而问:“读过原著了么?”


    沈妍说刚刚读完,“我特别喜欢乔宛星,但是——”


    岑炀替她说:“是不是有点代入不进去?觉得自己和她差距大?”


    沈妍连连说对。


    岑炀笑说:“乔宛星那么传奇的半生,没几个人能代入的。光是燕城世家这个出身,就能让不少读者误会,还以为她是什么含着金勺没有脑子的娇蛮大小姐。”


    “要想沉浸进她的人生,戏剧文学上倒是有个法子——你不妨试着为她写篇小传?”


    沈妍听着新奇:“自己动笔写?”


    岑炀:“对,也不用特别详尽,就拿你记住的情节来写,将它们像串珠链似的串起来,尽可能丝滑地过渡。”


    沈妍花了三天时间写这篇小传。


    很多时候,灵感在夜里如泉喷涌,让她停不下笔来。


    写完那刻,她便彻头彻尾地明白了岑炀的用意。


    乔宛星这个人物仿佛已经在她心里扎根,从幼苗开始一点点生长,直到长成参天大树,每枝每叶是怎么冒出来的,沈妍都烂熟于心。


    闭上眼,乔宛星的一生像是参与式电影,在她眼前身边一帧帧地播放。剧本和原著不再是苍白文字,化成了鲜活的一颦一笑。


    不是她在演乔宛星,而是乔宛星就在她身体里。


    岑炀看了她写的小传,赞不绝口,不停夸她灵气十足,甚至要劝她也来央艺院。


    被实力颇高的学长夸赞,沈妍兴奋之余,也有些诚惶诚恐。


    但齐晓东断然替她挡回去:“怎么个事儿啊炀哥?不过就是请教你一下,还想把我们状元校花拐走呀?要不你看看我,我替她去,成不?”


    岑炀回了个擦冷汗的表情,“央音合格证都拿到手的人,跟我贫什么贫。央艺院的庙太小,盛不下你这尊大佛。”


    三人小群里插科打诨,让沈妍难得露出抹微笑。


    除夕那夜后,她几乎没笑出来过。连研读《南乔》,也是她想短暂逃避现实的方式而已。


    那晚秦鹤教她:“把心思放自己身上。”


    对于这句话,她并不算很懂。好在他也没有讳莫如深,转天就送了剧本过来,意思明显。


    她别无选择,只有信他。


    为着他这一句,沈妍开始无比想将这个角色演好。


    尽管最初她连试角都没打算参加。


    -


    从虞市回燕城,外公外婆坚持一同送她到火车站。


    外公拖着她的行李箱,外婆手里拎了一大袋风味零嘴,让她排练累了给自己加加餐。


    进站前,外婆有些吃力地直着身子去摸她的头。


    “妍妍乖,照顾好自己。等侬好消息呀。”


    沈妍乖巧地点头,好让他们放心。


    她提前穿起了羽绒服,戴一顶银灰色兔毛帽子,水灵灵的眸底像衔着露珠,晶莹见底。


    沈妍前几天收到导演郑一鸣的消息,说京艺在给她申请保送名额,后面可能需要她配合准备。她不敢怠慢,仔细备齐了材料。


    郑一鸣:“对了,下周要正式进组。大群还没拉,我先顺便和你说一声。听说你已经在看剧本了?感觉怎么样?”


    沈妍被问得措手不及,在心里转了一下,明白过来。


    他自然是听秦鹤说的。


    她有些忐忑地斟酌了一会儿,怕自己说太多,会像关公面前舞大刀。


    沈妍慢慢地开口:“没敢看得太深,主要先对人物有个了解。有些体悟也不知方向对不对,还得请郑导把把关。”


    说完,她将自己写得那篇小传发过去。


    郑一鸣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话,没点评内容,就几个字。


    “找你来演,真是找对了。”


    沈妍心里腾得热起来。


    甚至有点如释重负。


    没给秦鹤丢人。


    列车启程,她将《南乔》的剧本又拿出来,刚翻了没几页,忽然听见有人“咦”了一声。


    声音是从她头顶落下的。


    沈妍扬起脸,看见后排有张很熟悉的脸,大眼睛因为近视稍微有点突出,小小的个子扒在她的座椅靠背上。


    是自己在虞市念书时的老同学,朱天琪。


    沈妍半眨了下眼,漠然地移开视线,像是压根不认识她似的,脸色古井无波。


    以她们之前闹成的僵局,沈妍觉得这样也算体面。


    但对方显然和她没这个默契。


    朱天琪笑得很干,从后面伸手拽了下她的帽子,“沈妍,才去燕城一年就不认识我了?”


    沈妍缓缓地深吸一口气,企图压着自己的某些情绪。


    收效不太大。


    她声音一点没变,几乎让她有了应激反应。


    朱天琪的声音里操着假模假样的熟络:“我是去省城上培训班。咱们虞市的教育水平还是比不了外面……你回燕城?你学籍都过去了,肯定不用像我们这么卷了吧。”


    沈妍没动,背对着她僵硬回了个字:“嗯。”


    周身像被套了层保护壳。


    上面还竖起了极不好惹的刺。


    朱天琪的艳羡倒不像假的:“真好啊。谁能想到你这一转学,就转到燕城去了?大城市机会多——诶,你这看的是什么?”


    《南乔》的封面明晃晃地摊在小桌板上。沈妍匆匆将剧本往书包里一塞,拎起来往外走,没搭理她。


    有些人不值得一而再再而三地费口舌。


    所幸这趟列车人不多,沈妍随便找个空位,倒也坐了大半天。


    下车前,她差不多就将这个小插曲忘了。


    恰好还有个陌生电话打进来,沈妍接起,有些意外地发现对面是秦鹤的司机。


    “秦先生说您大约是这几天回来,让我留意着您的车票,到时间来接一接。”


    车里只有她和司机两人,从西站直接开到京艺剧院的宿舍楼。


    路上车多,让沈妍有时间看清两侧梧桐树光秃秃的树枝,还有枝桠间还没化透的皑皑残雪。


    看多了,她忽然发觉那些树枝也并不都是光秃秃的。


    不少已经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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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冒着绿芽。


    不起眼,但又千真万确地存在。


    沈妍忽然打破车内的安静,“秦先生他……有没有什么话托您带给我?”


    问出话的这一刻。


    只有车窗外悄悄转向的东风知道她揣着多大的勇气。


    静默了三五秒,或许更久。


    司机有些惊讶地扬起眉:“您怎么知道?我本来想在您下车前再和您说。”


    “秦先生说坐车辛苦,嘱咐您好好休息。”


    沈妍微哂,怎么换成好好休息了。


    好好练习才是他该说的。


    “还有一句。”


    “他说要您‘两耳不闻窗外事’。”


    -


    这话的用意,沈妍揣摩了好几个晚上,没什么头绪。


    一投入进快节奏的排练,她便更没时间去想。


    外界都说《南乔》剧组里塞满了资源咖。沈妍起初和人相处时都很小心,但接触下来,又觉得绝大多数人都很友善。


    有些哥哥姐姐顾念她年纪小,排练任务又重,还常常照顾着她。


    沈妍很感激。有次她将家乡风味零食带来分,路过另一组休息室,偏偏就听见几句议论她的。


    “……要资历没资历,要背景没背景,跳得也就那样,要不是秦家公子捧着,哪轮得着她?”


    沈妍心里微妙地沉了一下。


    她立即想起那晚秦鹤看着她眼睛说的话——


    跳得好,还能为什么?


    “可不就是说呢。没有秦家的面子,谁天天给她陪笑脸。光排练都累死了。”


    前一个人有些不齿地“嘁”了声,“你们真没骨气。秦家怎么了?把人捧进来就完了,还能天天护着?开排这么多天一次探班都没有,估计也没多放在心上。”


    这声音放肆了些,沈妍听出了人,是剧里某个女配角的B角演员。


    那女孩子叫陈姝姝,和沈妍一样,都是从中学艺校选出来的,但目前还没联排,两人也没太多交集。


    沈妍见过她与导演组的人打招呼,聊天时轻车驾熟,看起来也是认识不少人,家里大约也来头不小。


    沈妍对她没招没惹。


    但这样的女孩子,心中有几分傲气,也不奇怪。


    可接下来的话就难听了许多。


    有人开始猜:“秦家那位突然捧新人,是不是看上了?”


    陈姝姝奚落着笑出声,反问:“看上了还不来探班?开排后她就没出过剧院,也没人来看过,可怜成那样。”


    又有人随心所欲地编排:“说不定就是为了避嫌呢。或者,他自己没看上,是替别人物色呢——不是也有这样的么,好东西自己不吃,留给别人吃。”


    沈妍呼吸急促,唇色发白,垂着的眼睫猛地抬起来,眼角吊着,瞳孔绷得能射出刀子来。


    她忽然就明白了秦鹤交代的那句话。


    她迫使自己挪动脚步,在盥洗室的隔间里冷静了一会儿。


    沈妍面上看着柔柔弱弱,容易叫人以为好欺负的样子。


    但她心里有一杆刻度好不模糊的秤。


    有些事她能算了,有些事不能。


    换作以前,她是能直接推门进去,揪着对方头发往地上摔的。


    秦鹤提前的告诫,是要她别让这些羞辱入心。


    但她明白得晚了些。


    回过神来,还是气愤。


    不止为自己,更是为他。


    她攥紧手机,飞速给秦鹤发出一句:“您今天能来探我的班吗?”


    这话发出去,她心里赌着的气像是有了个出口。


    等到洗手时,绵密的水流冲拂着她薄薄的手背,忽然让她有种像被软针扎了似的刺痛。


    沈妍清醒过来。


    她怎么能为这种小事叨扰秦鹤。


    明明他已经教过她,别去听。


    她匆匆甩着手上的水,划开屏幕,赶在两分钟之内将消息撤回。


    下午她还剩一轮排练,被排在最后。


    有了刚刚的事,沈妍在台上有些心猿意马,一直没太进入情绪,全凭烂熟的肢体记忆撑着。


    导演郑一鸣大约觉得她只是累了,也没太当回事。


    这场戏很顺利地往下走。


    直到最后一幕,沈妍一个掀身探海转向台前,往远处眺了一眼。


    下个动作该是燕式小跳,要衔接得丝滑顺畅。


    但她却出现了一两秒的迟滞。


    郑一鸣轻轻皱了下眉。


    好在小姑娘收势仍然很稳。


    她半折腰定在舞台中央,腰肢软得像绸料,轻盈的身段宛若盛放的莲。


    沈妍微微喘着气,心乱如麻,眼睛睁开,闭上,又睁开。


    起身时,她又往相同方向望去。


    她没看错。


    秦鹤坐在后排,长腿交叠,单手托着下颌,乌眸幽淡地将整个舞台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