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章 晦涩

作品:《雾信长眠

    周恒领着我走向小镇深处,最终停在一家门面不大、挂着红灯笼的餐馆前。招牌上几个中文字:“华苑酒家”,下面一行英文写着“Sichuan & Cantonese Cuisine”。


    橱窗里贴着色彩鲜艳但略显陈旧的菜品照片,宫保鸡丁旁边挨着叉烧,麻婆豆腐上面点缀着西兰花,透着一股奇特的混搭感。


    “这是镇上唯一的中餐馆,”周恒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油烟、调料的气息扑面而来,“老板是广东人,但菜单很‘国际化’。”他嘴角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


    我看了看菜单,也笑了。


    这里说是川菜馆,更像是融合菜,融合了中国各大菜系,致力于让中西方口味达成和解,简直是一个可以荣获诺贝尔□□的地方。


    餐馆里人不多,灯光有些昏暗。


    老板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穿着沾了油渍的白T恤,正在柜台后面百无聊赖地按着一支圆珠笔,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见我们进来,他用带着浓重粤语腔的普通话招呼了一声,没什么热情,递过来一份塑封的菜单。


    菜单上的字迹有些模糊了。


    所谓的“火锅”选项下,配菜寥寥无几,几乎都是些冻货。


    图片上的红油锅底颜色鲜艳得不自然,清汤锅则显得寡淡。


    我扫了一眼,实在提不起什么食欲。


    “看看想吃什么?”周恒把菜单推到我面前。


    我连忙摆手,把菜单推回去:“你点吧,我都可以的。”我有些不好意思,更多的是不想拂了他的好意。


    他看了我一眼,没再坚持,拿起笔,在菜单上随意勾选了几样:冻牛肉、冻羊肉卷、鱼丸、冻豆腐、生菜,又加了一份面条。


    “鸳鸯锅吧?”他征询地看我。


    我点头。


    老板接过菜单,潦草地瞥了一眼,“咔哒”声又响了几下,转身进了后厨。


    锅子很快端了上来。


    果然是“红白分明”:一边是漂浮着几粒干辣椒和几颗花椒的红油汤,颜色鲜红明亮;另一边是几乎透明的清汤,漂着两片姜和一根葱段。


    接着,几盘冻得硬邦邦、颜色黯淡的肉卷和丸子也被摆上了桌,冒着丝丝寒气。


    周恒用筷子拨开粘连在一起的肉片,分别下了一些到两个锅里。


    红油翻滚,清汤微沸。


    肉片在滚汤里迅速变色卷曲。他捞起几片烫好的羊肉卷,放进我面前的调料碗里。


    碗里是店家配好的麻酱蘸料。


    我看着那几片灰白的羊肉,犹豫了一下,夹起一片放进嘴里。


    一股浓烈的羊膻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那味道直冲鼻腔,刺激得我胃里一阵翻涌。


    我的脸不受控制地皱成一团,但我还是很努力的咽了下去,随后连忙端起水杯猛灌了一口。


    “怎么了?不好吃吗”周恒停下动作,关切地问。


    我窘迫得脸发烫,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抱歉,小声嗫嚅着:“对不起…我…我不太爱吃羊肉。”


    短暂的沉默。


    我几乎能想象他脸上可能出现的无奈或者尴尬。


    然而,预想中的情绪并没有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直接端走了我面前那个沾了羊肉味的蘸料碗,然后他又招呼老板点了一份新的蘸料。


    “怪我,”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点笑意,完全没有责备的意思,“忘了问你忌口。不喜欢的东西,下次可以尝试直接说出来。”


    他用干净的漏勺,从清汤锅里捞了几块吸饱了汤汁、变得饱满柔软的冻豆腐,放进我的新碗里。“试试这个,豆腐没什么怪味。”


    我抬起头,撞进他温和的目光里。


    那眼神里没有不耐烦,没有觉得我麻烦,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理解。


    然而那句话,我是真的听进了心里,“不喜欢的东西可以尝试说出来。”


    如此简单,却又如此陌生。


    从小到大,为了不添麻烦,为了显得“懂事”,我早已习惯了把“不喜欢”、“不愿意”咽回肚子里,默默接受安排。


    顺从似乎是我融入集体,和获得认可的唯一方式。


    从未有人如此直接地告诉我:表达不喜欢是被允许的,甚至是被鼓励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暖意同时涌上心头。


    我拿起筷子,夹起碗里温热的豆腐,小心地咬了一口。


    豆腐本身没什么味道,蘸着咸香的麻酱,软软的,暖暖的,我用力点了点头。


    那天起,我和周恒走动越发开始频繁。


    他经常在女生宿舍楼下等我,要不带我去镇上的公园散步,要不带我去吃点好吃的。


    镇上的食物不多,我们都吃过来了,我格外爱吃那家土耳其菜。


    但当这渐渐成为常态时,麻烦也随之而来。


    随着开学,越来越多的同学搬进来,我也有了左邻右舍,每天早上在卫生间排队洗漱的时候,也有同学会热情的跟我打招呼。


    那天下午,他照例站在宿舍楼前那棵叶子已半落尽的老橡树下等我。


    秋日的阳光稀薄,穿过枝叶缝隙,在他肩头跳跃。


    他微微低着头,在看手机,侧脸的线条从高挺的鼻梁到下颌,清晰得如同雕塑。他长身玉立,深色外套衬得身形挺拔,整个人在落叶中,像一幅沉静的风景画。


    这幅风景很快惊动了楼内的眼睛。


    先是二楼某个窗户被悄悄推开一条缝,接着是三楼阳台上探出几个脑袋,目光灼灼地向下张望。


    低低的议论声像被风裹挟着,隐隐约约飘下来。


    “快看楼下!那是谁?”


    “哇!好帅!新来的吗?”


    “好像是在等谁?”


    等我磨磨蹭蹭收拾好东西下楼,刚推开沉重的橡木门,几个平时还算脸熟的中国女生已经呼啦一下围了上来,脸上带着按捺不住的好奇和兴奋。


    “哎哎,沈眠,门口那个大帅哥,等你的?”一个女生用手肘碰了碰我,眼睛亮晶晶的,目光还黏在周恒身上。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外树下那个身影。


    他似乎察觉到这边的动静,抬起了头,视线平静地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仿佛有重量,压得我呼吸一窒。


    “谁啊谁啊?你男朋友?”另一个女生更直接,声音里带着夸张的八卦腔调。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口猛地一紧,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攥住了。


    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一种混杂着窘迫、自卑和被窥视的烦躁感瞬间涌了上来。


    “不是!”我脱口而出,声音比平时拔高了一度,带着一种急于撇清的尖锐,“一个哥哥而已。”


    “哥哥?亲哥哥?”她们显然不信,追问着。


    “不是,就是一个认识的哥哥。”我的解释苍白无力。


    厚重的齐刘海此刻沉甸甸地压在额头上,眼镜片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雾气,身上那件毫无个性的学校制服套衫更显得我臃肿幼稚。


    站在这里,被这些灼热的目光包围着,我感觉自己像个笨拙的、没长大的孩子,缩在灰扑扑的壳里。


    而门外树下那个人,他的存在本身就散发着无需刻意就引人注目的光芒。


    “哦——”女生们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在我和周恒之间来回扫视,带着了然又意味深长的笑意。


    那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得我浑身不自在。


    我再也待不下去,快步走向周恒,甚至不敢回头再看那些女生一眼。


    冷风扑在滚烫的脸上,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


    米兰达的出现,像是让我的青春变得更加晦涩。


    她是典型的上海女生,时髦得像刚从杂志内页走出来,卷发蓬松,妆容精致,说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甜腻。


    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周恒常来找我,于是某天在楼梯转角截住我,单刀直入:“哎,那个周恒,你哥哥?我能追他吗?”她漂亮的杏眼亮得惊人,带着志在必得的笃定。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有些闷,有些乱。


    可那感觉太模糊,也太陌生了,远不及我此刻被米兰达那灼热目光注视下的不自在来得真切。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急于摆脱纠缠的仓促,脱口而出:“可以啊,随你便。”


    米兰达满意地笑了,轻盈地转身离开,留下我一个人在原地,心头那点莫名的滞涩感却并未消散。


    米兰达的攻势果然猛烈。


    自习室门口“偶遇”,图书馆递上亲手做的点心,社交软件上密集的问侯。


    而我面对周恒,则近乎本能地开始后退。


    那天,我想去公共厨房烧一点热水,刚走到门口,就听见米兰达兴奋的声音,那时候还没有微信,大家都流行使用□□。


    米兰达应该是在翻动周恒的空间,“他喜欢打篮球诶。”


    周围是几个女生叽叽喳喳的声音,他们谈论着周恒的爱好,谈论着周恒的样貌,揣测着周恒的家境。


    直到有一个声音提起了我,“你说,沈眠是周恒的妹妹吗?”


    “那肯定。”说话的是米兰达,她的声音娇嗲,很有特色,“她好土,戴着眼镜,穿着卫衣,还有那个厚刘海。”


    “也是,周恒怎么可能喜欢她。”又有女生开始附和。


    我的手,还是没有勇气推开厨房的门,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从那以后,周恒发来的信息,询问是否需要带东西,或是提醒天气变化,我常常看着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手指悬在键盘上方,最终却一个字也没有回复。


    那点因他的“帅”与“优秀”而生的负担感,在米兰达炽热的追逐下,发酵成一种更复杂难言的情绪,我自己也分辨不出。


    我只知道,离他远些,似乎能让我那笨拙的青春期稍微喘口气。


    渐渐的,我也在那片异国的土壤里扎下了自己微小的根。


    我遇到了艾薇儿和李禾。


    她们像两朵明艳的花,带着我开始学习绽放。


    在她们半是怂恿半是帮助下,我生平第一次摘下了那副厚重的眼镜框,换上了隐形眼镜。


    当世界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展现在眼前时,我甚至有些眩晕。


    又在一个无所事事的午后,艾薇儿按着我坐在她的梳妆镜前,用细细的眼线笔,在我眼皮上小心地勾勒。


    镜子里那个模糊的影子渐渐清晰,眼线让那总是茫然无措的眼神,似乎也带上了一点陌生的、微弱的光彩。


    改变后的第一次“惊艳亮相”,竟是在人头攒动的学校饭堂。


    我端着餐盘,正低头寻找空位,一个熟悉的身影毫无预兆地撞入视野。


    周恒正和几个同学说着什么,侧脸在嘈杂的饭堂灯光下依旧轮廓分明,耀眼得仿佛自带光环。


    他似乎也看见了我,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明显的讶异,随即,那惯常温和的嘴角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


    “沈眠。”他朝我这边走近了两步,声音带着笑意,“变漂亮了。”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让我的耳朵瞬间滚烫。


    我浑身一僵,脸颊瞬间火烧火燎,那点刚刚建立起的,脆弱的新形象仿佛被这目光和话语瞬间击穿。


    巨大的窘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我甚至不敢看他含笑的眼,猛地低下头,餐盘里的食物模糊成一片晃动的色块。


    几乎是同一秒,我端着盘子,以一种近乎狼狈的姿态,转身挤进旁边的人流,落荒而逃。


    从那以后,周恒发来的信息,询问是否需要带东西,或是提醒天气变化,我常常看着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手指悬在键盘上方,最终却一个字也没有回复。


    那点因他的“帅”与“优秀”而生的负担感,在米兰达炽热的追逐下,发酵成一种更复杂难言的情绪,我自己也分辨不出。


    我只知道,离他远些,似乎能让我那笨拙的青春期稍微喘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