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夏休还有两个星期的时候，卡西恩回来了。


    老实说，艾莉森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醒来后的，活生生的卡西恩。


    他昏迷的时候，出于对盟友和同学的关怀，自己多少是有些担心的，但赛琳爱读的那些俗气的爱情小说片段，却挥之不去，时常伴随着卡西恩的脸孔一起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她脑海。


    总之，她向神树发誓，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她，艾莉森.兰卡罗德，也绝对不能忘记之前的教训，对卡西恩报以某种相当危险的感情。


    艾莉森对自己说：她不是那么没有原则的人，他们之间根本没发生什么。


    卡西恩那样的人，换成是谁，都多少会关注一点吧？


    嗯，没错，只是这样。


    但当她真的见着卡西恩活蹦乱跳地再度出现在学院，然后在贵族学生的前呼后拥下向自己走来时，艾莉森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见鬼，这家伙就差把“得意”这个词写在脸上了。


    一瞬间的犹豫，他们的目光交汇了。


    她在妮娜.杨的课堂上为信誓旦旦卡西恩一定会回来，加上之前发生的种种颇具戏剧性的冲突，便有好事之徒“抛开事实不谈，我难道不能好好品品这宿敌文学吗？”，无数双眼睛盯着风暴中心的两人，想看看今日的久别重逢，到底会是怎样的好戏。


    对艾莉森来说，无论是故作淡定地打招呼“日安，布莱克同学”，还是保持之前敌对风格“看看这是谁厚颜无耻地活了过来”，好像都有种欲盖弥彰的尴尬。


    于是她选了第三条路——转过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很有一点落荒而逃的架势。并在心中默念：


    他没看见我，他没看见我……


    “兰卡罗德小姐，你要去哪？”


    身后传来某人熟悉的声音，但艾莉森置若罔闻，反而走得更快了。


    卡西恩愣了愣，对身旁的人笑道：“诸位，失陪”。然后，迈开长腿，在学院众人或惊讶或兴奋的注视下，以极为优雅的姿态追了上去。


    艾莉森最后干脆小跑了起来，


    后面的卡西恩也开始加速。


    这样的场面，多少有点滑稽，以至于两人都几乎忘了一个事实：


    所有的规则，都是建立在前人的惨痛教训上，例如这一条：“走廊里不许奔跑。”


    ——因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在尽头拐角处撞到人。


    如果神树真有意志，掌管着阿尔特蒂亚人的命运，那么祂一定是个性格相当恶趣味的神明——艾莉森不禁在心中哀叹。


    撞到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是正和几名高级讲师一起经过此地的埃德蒙殿下。


    “兰卡罗德小姐，您太失礼了！”被撞了个正着的魏德尔爵士看清来人的身份后，嫌弃地皱起了眉头。“还有你，布莱克公子！”


    他对艾莉森的印象相当差，不仅因为她在自己的课堂上打瞌睡，更因为她是学校里出了名的麻烦制造者，像罗德里克那种没受过教育的平民冒冒失失的样子也就算了，身为兰卡罗德家的千金，更应该在仪态举止上做出表率！谁知这位不仅天天和平民混在一起，一点也没有贵族的自觉；更夸张的是，从她入学开始，学院里的风波便没断过！至于她身后的那位，更是离谱！居然让私生子成为继承人，百年名门居然堕落至此，简直荒谬！


    魏德尔爵士没什么解决问题的能力，便只想要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眼看着这位老古板一开口就要得罪帝国两大贵族，他身后白发苍苍的老人连忙咳嗽一声，打了个圆场：“年轻人嘛，精力旺盛一些也难免，下次注意些就好。”


    说话的人，正是学院的院长，亨利.拉威尔伯爵，埃德蒙的帝王学老师。


    他使了个眼色给魏德尔爵士，看向一旁的埃德蒙殿下，摸着自己的白胡子，顺势拍了个马匹：“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殿下在各方面都优秀到无懈可击。”


    “老师过奖了。”埃德蒙微笑着点了点头，紫水晶般的眸子先是落在艾莉森身上，又转向卡西恩：


    “真高兴看到您回来，卡西恩。”


    “愿荣耀归于王室。”


    卡西恩按照贵族的礼节，左手按胸，向埃德蒙行礼，便是挑剔如魏德尔，也找不出毛病。


    “各位老师，能容许我与兰卡罗德小姐，还有布莱克公子说几句话吗？”


    埃德蒙话说得很客气，但王储殿下的话却无异于命令，老师们自然没有不听从的道理。倒是魏德尔爵士临行前狠狠瞪了艾莉森和卡西恩一眼，才气哼哼地离开。


    走廊里只剩下三人面面相觑。


    这样的场景，从前并非完全没有发生过，不论是打王座牌，还是之前兰卡罗德家的舞会，但就像王都的夏天永远都是没有最热只有更热一样，当卡西恩、埃德蒙和艾莉森凑在一起，气氛便永远处在一个越发微妙的状态。


    埃德蒙率先开口，问艾莉森道：


    “见你匆匆而来，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艾莉森瞥了眼一旁的黑发少年，正要开口，卡西恩已抢先一步：


    “兰卡罗德小姐，你走得太快了，我叫了好多声你都没听见。”


    他的语气颇有些委屈，听得艾莉森差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要不是殿下就在旁边，她很确定自己已将白眼翻上了天。


    好吧，虽然的确是她先跑的……


    但为什么被卡西恩这么一讲，就如此的令人火冒三丈呢？


    艾莉森没好气地说：“大概是因为某人大病初愈，声音和身体一样都还虚弱着吧。”


    卡西恩看着她的表情，觉得实在有趣，心想许久不见，大小姐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玩，要不是殿下就在旁边，他搞不好就直接上手戳一戳她气鼓鼓的脸颊了。


    埃德蒙把两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不禁咳嗽了一声，打断两人的眼神交流。


    “身体好些了吗？”


    埃德蒙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卡西恩，黑发少年看来神采奕奕，很难将他与此前躺在床上那个病骨支离的人联系在一起。上次探视他的时候，自己已经发觉他的魔力回路已经极其衰弱，常规的方式下，强行以魔力唤醒，会对神智造成极大的影响，除非……


    他很自然地想起了之前的那次“探视”，如果说王都中真有人能唤醒卡西恩，那的确就是海蒂.兰卡罗德。


    联想到皇室密探传来的卡洛葬礼当天布莱克府和炼金研究院的骚动，艾莉森做了什么，不难推断。


    如果有一天，自己也遭遇生命危险，昏迷不醒，她是否也会像救卡西恩一样救自己呢？


    埃德蒙问不出口，也不想知道答案。


    “承蒙殿下的关心，暂时死不了。”卡西恩道，“我听说之前您曾和艾……兰卡罗德小姐来探望过我。”


    埃德蒙收起有些复杂的心绪，回答道：“毕竟这件事情，我也不算能完全置身事外。”


    “多谢殿下，我会记得这份恩情。”


    他语气真诚，倒让埃德蒙和艾莉森都有些意外，卡西恩向来桀骜不驯，没想到竟然也会如此自然地向人道谢。


    埃德蒙点头道，“卡洛的事，我很遗憾。”


    卡西恩低声笑了起来，那声音说不上是悲哀还是嘲讽：“没什么好遗憾的，我和他，本就是父亲养的两条斗狗，不巧我这条野狗运气好些，侥幸活了下来。”


    “你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殿下觉得‘野狗’是我在贬低自己？”卡西恩笑道，“聪明如您，难道不知道，做一条野狗，远比血统纯正的名犬活得久吗？”他语气微顿，若有所指：“在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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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前，父子反目，兄弟相残，从古至今，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这一点，想必殿下比我更加清楚，不是吗？”


    这话属实有些僭越，埃德蒙却只是摇了摇头：


    “历史总是在不断重演，我们能做的，只是从前人的经历中得到教训。不过……”


    他神色一凛，语气冷了几分：“总是落单的野狗，面对成群的豺狼，就算能活下来，也会遍体鳞伤吧？”


    “殿下实在英明。”卡西恩的那句“英明”，怎么听也不像是真心实意。


    艾莉森站在一旁，很想走。


    要是完全听不懂也就算了，偏偏她还知道这俩谜语爱好者的德性——


    “艾莉森，我们只是在聊狗。”埃德蒙对她眨了眨眼，笑得很是无辜。


    “没错，难得殿下对此有研究。”卡西恩也随之附和。


    艾莉森再也忍不住了，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殿下，布莱克公子，请不要用我的反应找乐子好吗？”


    噗嗤。


    也不知道最先是谁笑出了声。


    如果有人凑巧经过，一定会被眼前的景象吓到——帝国向来沉稳的王储殿下，以心机深沉著称的布莱克家二公子，和那位著名的既傲慢又愚蠢的兰卡罗德毒玫瑰，帝国贵族圈子里桃色绯闻的三名主角，在皇家军事学院的走廊一隅笑成一团，活像三个偷偷计划着恶作剧的孩子。


    笑了半晌，还是王储殿下最先清了清喉咙，止住了玩闹的神色：


    “卡西恩，艾莉森，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


    卡西恩回到了久违的宿舍。


    路过安吉洛.维吉尔的房间门的时候，他扫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门牌——那里的名字已经换成了空的，等待着明年某个入学的新生。


    不知道那时候，会不会有人告诉他，这个房间的原主人，是因为什么被学院开除的呢？


    黑发少年的心情很好，连步履也轻盈了几分。


    他推开门，里面是熟悉的单间，并没有比布莱克家的房间高级，却让他觉得安心。


    桌上摆着信使送来的文件。


    其中一部分是来自肯特的——自他接管北方领地的产业后，管家便会定时向他寄来报告，包括工厂的营收纪录，庄园的收成，佃农或工人们的人事变动，等等等等。


    在布莱克宅邸的时候，肯特已经给他过目了一部分。


    他翻开文件，目光扫过几行，冷笑出声。


    这些文件繁杂而冗长，甚至前后矛盾，逻辑混乱，间杂着各类佶屈聱牙的生僻字和枯燥的数据，以肯特的精明，卡西恩才不相信他交给布莱克公爵的是这样的玩意。


    臭老头是要他知难而退。


    卡西恩很清楚，只要他说出哪怕一个词的抱怨，布莱克公爵都会以此为借口，将管理权收回。


    ——但这样倒正合了他的意。


    埃德蒙殿下邀请他，还有艾莉森，前往皇室位于王都北方的夏宫避暑。


    布莱克家的领地，离那里并不远。


    卡西恩心中已有了打算，便将那堆厚厚的报告推到一边，检查起其他的信件来。


    舞会、沙龙、慈善活动——


    这些东西比卡洛刚刚失势，卡西恩展露头角的时候更多了，一开始他还有些新奇，后来便觉得这些贵族一个赛一个的无聊。


    像兰卡罗德小姐那样的人，再也找不到第二个。


    刚刚入夜，西侧钟塔传来悠扬的钟声，卡西恩站在窗前，任由夜风拂过自己的脸颊。


    她在做什么呢？


    等回过头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钟楼的入口了。


    阶梯上留下了至少三个人的脚步，其中一个，他很熟悉，是艾莉森的，另外两个……


    卡西恩皱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