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连天
作品:《白摇篮》 七月的草原,好似水洗过一般的纯净的天和广袤无垠的绿野交相呼应。时间好像都被风吹慢了。
草原上成群的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是悠闲地散步或是低头吃草。
一旁马路上驶过一辆越野车,黑金色的车身与满眼的绿意丝毫不搭。
越野车后座的玻璃窗户突然降下,从内伸出一节手臂,少年的胳膊异常白皙,几乎没有一丝血色,透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他将胳膊轻轻搭在车外,手在空中展开,感受风和空气在手中饱满的触感——那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大拇指指节处有一颗红色的小痣,颜色很浅。
驾驶座的人闻声回头。
“啧,关窗,手伸回来!”
华綦手慢慢地缩回来,将挽起来的袖子放下,百无聊赖地抱臂靠在椅背上,下半张脸缩进了冲锋衣里,慢慢悠悠地闭上眼睛,闭目养神。
窗户被唐珏操纵着关掉,他还在没完没了地数落,“刚从医院出来,让你休息几天偏不听,非要来非要来!”他没听到后座那位吱声,回过头瞅了一眼,见人闭上了眼睛,于是白了他一眼,“怎么,缺了你难道就没人了?大家都不会干活了?”
华綦头发有点长了,黑色的头发软软地贴在额前——留海有点遮住了眼睛。他兴致缺缺,没有接话。
唐珏知道这人压根听不进去,说也白说,于是翻了个白眼。他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朝副驾驶摸去,刚掏出烟盒又突然想起了后座这位闻不了烟味儿,于是无奈扔下。
“副驾驶抽屉里有口香糖。”
华綦仍然闭着眼睛。
“我知道!”唐珏没好气儿道。
他翻出口香糖,又是葡萄味儿。
思索了几秒,他还是吃了两粒,甜死了。
车内安静了一阵子。
突然一句稚嫩的童声打破了安静的氛围。
“前面左转。”
声音稚嫩但是话语中却透露着老练。
华綦左手边还坐着一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小男孩儿,约莫四五岁的样子。他身穿一件黑色冲锋衣,手上捧着一个罗盘,面色虽瞅着不善,但是瓷娃娃一般的脸可爱得紧,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掐掐他肉嘟嘟的小脸儿。
“你确定?”
唐珏手握方向盘,有点怀疑。
举目远眺,左拐没路。
华綦睁开眼帮他翻译,“直行,看到前面那个房子了吗,拐进去。”
唐珏瞪大了眼睛,没瞅见,他又努力眯起了眼,一公里外,似乎有个高大建筑物的黑色尖影儿。
他无语地看向后视镜,后座一个闭着眼,一个睁着大眼看他,好像在说,真没用。
“……”
这俩真不是人。
越野车停在了一栋房子前。
这是一栋极具地方特色的民宿,原木搭建的尖顶在山坡上错落起伏,走进雕花木门,地上铺着一块鞣制的羊皮垫,墙面上挂着块巨大的蓝白相间刺绣挂毯,再往里走,松木熏香伴着奶茶的甜暖气息涌入心口——屋里一点都不热。风从窗户吹进来,原木房梁上挂着的几串铜铃碰撞出细碎的清响。
–
两天前,青屿市。
市医院病床上坐着一个少年,他皮肤很白,握着手机的两只手骨节分明。透过窗户洒进来的阳光落在被子上,落在少年的手上,甚至能看到他皮肤下细密的血管。
华綦玩儿着游戏,几根手指灵活地点着,几分钟后屏幕上出现了游戏胜利的结算动画。他百无聊赖地把手机扔在床上,无趣。
单人病房的门被推开,华綦坐直身子。
一个小男儿走了进来,手上还拎着一个保温桶,他抬手挥了挥,堵住了华綦的话,“吃饭。”
后面进来的唐珏拎着大包小包进了病房,右腿轻轻一碰关上了病房的门。
华綦下床洗手,一大一小帮他拿出了小桌板,然后打开了大包小包,香味儿四溢。
华綦边擦手边走到床前,“老唐你又买这么多?”
唐珏无奈摊手,“他想吃。”
老唐口中的“他”此时正坐在小桌板另一边儿,跟华綦隔桌相望,两条小短腿垂在床边。
华綦猜到了,他伸手拿过桌子上的保温桶打开,“师父今天煲了什么汤啊?”
“不会又是?”华綦抬头看着桌子那头儿的小孩儿,无奈道,“又是小米粥……”
栾眠面无表情地拿起筷子。
唐珏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同情道,“我说了给你买汤,他不让。”
“咳咳,小米粥养胃,你们不懂。”栾眠说。
声音奶声奶气的。
华綦点了点头,把保温桶里的粥找碗盛了出来。
三人安静地吃着午餐。
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小沙发上一只黑色背包掉到了地上。
栾眠立马放下筷子跳下床,从背包里翻出来一只罗盘,觅生盘的指针飞速地转动着,像个突然开始工作的老者,连光束都是一顿一顿的,激烈了一阵子过后最终停在了一个方向不动了——西北。
三人对视一眼,紧接着下一秒,罗盘崩碎,顷刻间光芒尽散,三人均是一愣。
唐珏怔愣地盯着比他年纪都大的罗盘,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您……”
栾眠:“我修不了。”
这精细玩意儿,确实不是谁都能修的。
华綦也在盯着罗盘,“觅生盘已经很久没动了吧。”
唐珏立马陷入回忆,“是啊,你这么一说,上次这老伙计醒过来工作还是上一次……”他弯腰在自己膝盖处比了比,“在你还这么大的时候。”
华綦心道,老子刚能下地走路的时候都比你膝盖高一节。
华綦没接话。
栾眠眉头紧蹙,觅生盘从来没有出现过意外。
“自从祖师爷把它做出来,这东西就没坏过。”唐珏说。
的确如此,一千三百年前栾眠从他师父鹤让手中接过觅生盘的时候,就从来都没想过这东西有一天也能坏。
华綦解开了病号服的扣子,伸手打开衣柜去拿外套。
“你去哪儿?”唐珏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胳膊。
华綦:“去西北。”
栾眠看了一眼他徒弟病号服里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套在里面的T恤。
华綦和他师父对视一眼,“今天早晨刚穿在里面的。”
“你留在这儿。”栾眠说。
病房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探身进来一位护士小姐,“27号床的病人没什么事就可以去办理出院手续了。”
“好的,谢谢。”
华綦说完转过身朝两人一摊手。
你们看,不是我非要去,是人家医院不留啊。
两个小时后,三人轻装上阵踏上了前往泷川的高速。
–
人一生注定行过无数条路,最后一程便是渡桥解脱,过了往生桥,管他前尘旧梦一概忘却,成为一个“干净”的人。
人的一生情感颇多,爱恨嗔痴贪怨疑,一旦放不下,便无法渡桥。
摆金使,行的便是化怨解孽的道,修复三魂,助往生者渡桥解脱。
天下摆金使源自一家,皆师从鹤让,后来四个徒弟东西南北各镇一方,行的是护一方天地,守万世太平的道。
而此行,泷川一脉摆金使,主家是北方墨家。
几人出发时暮色渐浓。
“咱们这么晚来拜访真的好吗?”唐珏十分不确定地把车停下。
天黑透了,但是星星却出奇得亮,草原的夜空,太干净了。
“而且您确定,这家店就是,墨家后辈开的?”
这真的不能怪唐珏。
一路上很安静,夜色如墨,拐进巷子后,面前这家店的霓虹灯似乎要将整个世界都切割成流动的光斑。墙壁上爬满了蜿蜒的灯管,猩红与明黄交织,边缘泛着稀碎的金芒,勾勒出一方似乎本不该属于这里的天地。木门两边挂着夸张的旋转灯箱,正不断闪烁着蓝绿色交织的光雾。
“在这里开这种店真的会被允许吗?”唐珏惊叹之余又实在无法接受,于是他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您确定这里就是墨家后辈开的店?”
栾眠不敢确定,但心道应该不会有人搬离当年的地址,即使有应该也不会太远,下车问问也无妨。
华綦有点儿看愣了,但他还是眼疾手快拉住了他师父的小胳膊。
栾眠正要伸手开车门,被华綦一把抓住,然后他就听到他徒弟在他身后努力措辞道,“一千二百多年啊师父……”
栾眠转头道,“左右已经来了,下车问问。”
三人做好心理准备拉开了木门。
待看清里面的布置装潢后三人均是一愣。
唐珏退后一步抬头看了看,又不可置信地抬腿迈进去。
刚开门便有一股混合着檀木与淡墨的香味儿扑面而来,暖黄色的高大吊灯照亮了整个屋子,正对着的那面墙的墙上挂着一幅装裱考究的水墨画,三人慢慢走进店里。
左侧酸枝木博古架分了七层,最顶上立着一只青釉瓷瓶,下方的榆木长案上摊着一幅还未装裱的山水画。右侧墙面上有一张空白长卷,华綦闭上眼睛再看,细密的字呈现在眼前——墨家家谱。
“老板?”唐珏开口喊了一声。
“这里。”
闻声屏风后走出一个年轻人。
约莫刚过三十的年纪,身着一件白色衬衫套着一件浅咖色的西装马甲,衬衫松松地挽到小臂,露出腕间戴着的一串紫檀手串,鼻梁上架着副细边金丝眼镜,镜腿蹭着鬓角的碎发,却并不显得刻板。
他引着三人落座,然后笑道,“几位是来?”
他说话时眼尾上扬,声音却听着平稳,显露出温润的质感底色。
“您门口这装潢是?”唐珏没忍住好奇道。
“哈哈,为了招揽生意。”他说。
但是感觉正经人一般不会想进来,而不正经的人开门后估计也不想进来,华綦实在没搞懂他是怎么得出能招揽生意这个结论的。
“所以几位?”男人又道。
华綦从背包里掏出丝巾,将丝巾展开露出了四分五裂的觅生盘,三人一齐抬头看向他。
男人登时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