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玉兰·阿娘
作品:《见半生【前世今生】》 “拜见永安王殿下。”
随云率先开口,其他宫人也纷纷跪下,手掌举过头顶,伏下身体,额头离地三寸悬停,恭敬行礼道。
日光下,永安王石璋身上的甲胄泛着冷光,即使被蜀地的战火磨砺了半年,眼神中染上些许风霜,可他眉眼间仍然如皎月清溪,温润如玉。
石璋眉心微皱,拉住昭宁公主的手腕,冷声道:“珺儿,住手。”
颈上桎梏陡然松懈,石砚像是活过来般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身后的两个嬷嬷仍然尽职尽责的压制着她,即使跪着也不敢放松分毫。
昭宁公主欣喜道:“皇兄!”
可石璋的手仍牢牢握住她的手腕,挣扎着道:“皇兄你别拦我,今日我一定要……”
“石珺!”
昭宁公主像是被石璋吓到了,眼尾泛起一抹泪花,颤声道:“皇兄!”
石璋叹了口气,软下声来,柔声道:“珺儿,我与傅云骁刚从蜀地平叛归来,特意为你带回蜀王珍藏的银金线嵌宝九凤发冠做你的婚冠。”
“傅云骁现下正在琼华殿外等你,不日你们即将大婚,在此期间莫要生出事端,惹父皇母妃不悦。”
石珺一听傅云骁在琼华殿外,瞬间喜出望外,可看着身下的石砚,委屈道:“皇兄,阿贱她欺人太甚!”
石砚垂下眼睑,心中冷笑着,只惋惜五皇兄早来一步,没能咬下石珺的耳朵。
石璋深深的看了石砚一眼,安抚石珺道:“皇兄定会狠狠责罚于她。”
“可是……”
见石珺还想说些什么,石璋厉声道:“随云,还不带公主回宫!”
“是。”
随云立即上前虚扶起公主,石珺看了看地上苟延残喘的石砚,又看了看皇兄严肃的神情,只得无奈作罢。
临走前,石珺冷哼一声,道:“阿贱,今日算你走运,记住,这事还没完。”
一场闹剧演完,偌大的宫苑此刻异常安静。
石璋语气中带着冷意,怒道:“还不快把这脏东西抬出去!”
两个嬷嬷颤抖着松开钳制住石砚的双手,连滚带爬的把木桶抬起,几乎是落荒而逃。
石砚脱力,两只手臂竭力支撑着身体,呼吸已经渐渐平稳,脸上血迹却连同着水痕,一滴一滴坠落在青石板上。
石璋弯下腰想要将石砚扶起,石砚却微微向后一缩,自己强撑着站起身来,声音沙哑得像是沙砾摩擦:“多谢五皇兄。”
只见石砚左脸眼角下方,一道指节长的刀口正流出鲜血,右脸颊微微肿起,额上也有一片红痕,脖颈处的陈旧衣衫下,青紫的淤痕瞧着便触目惊心。
石璋望向石砚的面庞,眼神中带着心疼与歉意,道:“珺儿是娇蛮任性了些,但你扮作……扮作冯才人,用牛血吓珺儿也是事实,这你可认?”
石砚每说一字,喉间便如针扎般剧痛,她缓缓一字一句道:“石……石见认错。”
石璋紧绷的面部微微松懈,朗声道:“你既认错,那便罚你禁足在这冷宫之中。”
他微微侧身,看向身后侍卫:“十一、十二,你二人就守在这,昭宁公主出嫁前,任何人不得进,不得出。”
那两位名唤十一、十二的侍卫领命,一左一右持刀守在冷宫前。
“九皇妹,我已遣人去太医署……”
“不!”石砚如惊弓之鸟般慌忙拒绝着:“五皇兄,这点小伤,就不必劳烦太医了。”
她小心翼翼的开口:“您忘了,贵妃娘娘曾说过,宫中若有太医为我诊病,格杀勿论。”
石璋神情一滞,无奈开口:“是我忘了。”
紧接着,石璋从袖口取出两枚白玉瓶塞进石砚手中:“珺儿生性娇蛮,下手不知轻重,这是我平叛时常用的金创药与生肌散,女孩子肌肤娇嫩,可千万别留下疤痕。”
说罢,他又从怀里取出一支发簪,柔声道:“我刚从蜀地归来,没能赶上你的十五岁生辰,这是蜀王宝库里珍藏的玉兰见月簪,便以此当作九皇妹的及笄礼,可好?”
玉兰……
石砚怔怔的望着石璋手中的发簪,细腻的羊脂玉雕成一枝清幽的玉兰,一轮金月隐在玉兰枝头,虽通体金玉,但意蕴中尽显清贵之气。
她轻轻抬起头,眼神中满是动容与错愕。
五皇兄与石珺明明是一母同胞,长相有五分相似,品性却大不相同。
如果说石珺是剧毒的一品红,那五皇兄就像宫墙上的暖阳,若不是有五皇兄从中斡旋,她只怕早就死了千百次。
石砚笨拙的把手在衣服上擦干净,才接过发簪,如视珍宝的捧在怀里,她眼眶微微发热,轻声道:“多谢五皇兄,石见很喜欢。”
“永安王殿下,陛下特在启元殿设下家宴,恭贺殿下凯旋,贵妃娘娘请殿下一同赴宴。”
一道尖细的嗓音从宫门处传来,魏贵妃身边的掌事内监正躬身等候在冷宫前。
“知道了,你回去告诉母妃,本王即刻就来。”
石璋疲惫的揉了揉眉心,道:“九皇妹,我先过去了。”
望着五皇兄离去的背影,石砚握紧怀中的伤药与发簪,此时天上日头正盛,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
“小砚——”
“小砚——”
石砚猛地睁开双眼,可眼前一片漆黑,破洞的窗纱竟连一丝月光都透不出。
黑暗之中,悲伤与绝望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一道身影幽然而至,她轻轻凑到石砚耳边,口中吐出的冷气还掺杂着一丝淡淡的血腥。
石砚瞳孔骤然一缩,拼尽全身力气力也要挣扎着,却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
“小砚,阿娘知道你能听见,你乖乖的,不要动,牢牢记住阿娘的话。”
“皇后已死,魏贵妃把持着整个后宫,她是断不能容忍我继续活下去了。”
“你如今已经上了皇家玉牒,是皇家血脉,她即便再恨,也不能让你不明不白的死……”
那身影像是支撑不住般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再张口时,愈加浓烈的血气弥漫开来。
“小砚,阿娘从魏贵妃处来,求了副毒药和迷药,我已经服了毒,也喂你吃了一些迷药,待阿娘死后,你醒来可以尽情的哭……”
大颗大颗冰冷的泪珠砸到石砚的脸上,到最后,她也分不清哪些是阿娘泪,哪些是自己的。
“你记住,哭完就把桌上的牛乳喝了,沉沉的睡上一觉……”
“你就……就藏在冷宫里……活下去……”
“活下去……”
“阿娘!”
石砚终于挣脱住身上束缚,用尽全力去抱住阿娘,可终究是大梦一场,物是人非。
月凉如水,缕缕月光穿过宫纱,照拂在身上的早已褪色的偏黄宫装上,皎洁月色中,身上宫装依稀可见当年光彩。
“喵呜——”
小黑焦急的在床头来回踱步,关切的叫声吸引了石砚的注意。
石砚擦去脸上泪痕,强撑着扬起笑来,抱起小黑,一下一下揉着小黑的脑袋,声音却有些发闷:“小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饿不饿?”
摸着小黑有些干瘪的肚子,石砚心下了然,它今天也定是饿了一天。
冬天的时候,冷宫里的老鼠都被她和小黑吃了个干干净净,现在宫里的老鼠见到冷宫全都绕道走。
五皇兄遣人送来的衣衫与食盒正放在桌上,食盒里的饭菜即使已经冷透了,仍然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只是,石珺肯定在里面加了不少料。
石砚为防止小黑误食,惋惜的将食盒压在殿门口的石头下,随后抱着小黑,钻过宫墙根下杂草丛生的缺口,轻而易举便躲开巡夜的禁军,一个闪身便潜入了不远处的大殿。
奉先殿。
一干内侍宫女静立于旁,神宫大监面色阴沉,手持拂尘于殿内巡视。
见供桌洁净无尘,四干果、四鲜果、四糕点、四荤二酒一应俱全,这才满意的点头道:“都散去吧,今日永安王殿下凯旋,贵妃娘娘赐膳,宫里人人有份,都快些去吧。”
“是——”
随着脚步声渐远,殿内后窗“吱呀”一声,一只灵巧的黑猫跳进殿内,轻车熟路的坐在历代帝王灵位的正中央。
香火缭绕中,竟隐隐给这只黑猫添上了一丝神性。
石砚走到供桌前,将先皇后的灵位推倒,只见灵位底部,赫然刻着“冯舒”二字。
她恭恭敬敬的朝阿娘灵位磕了三个头。
“阿娘,我又梦到您了。”
石砚跪坐在蒲团上,一重又一重的香雾盘旋腾空,就像阿娘的短暂的一生一样,最终消散开来,半点痕迹也无。
二十年前,阿娘家乡旱灾,家里人都饿死在旱灾中,只有她孤身一人流亡到都城,有幸入宫为奴,成了司膳司的低等宫女,最大的心愿便是通过女官选拔。
三年间,阿娘将宫规倒背如流,不仅学会了各色膳食,还讨得了司膳的欢心,终于如愿以偿夺得了女官选拔魁首,特封正七品掌膳。
春风得意时,阿娘只恨喜悦冲昏了头脑,觐见皇后时,没看清先皇后眼中的深意。
在受封前夜,先皇后设计阿娘,使得皇帝将阿娘错认为魏贵妃,强迫了她。
一朝事发,阿娘的女官受封如梦泡影,只被皇帝随便指了个才人位份。
此后,魏贵妃处处刁难,打骂克扣更是家常便饭,皇帝一味偏袒魏贵妃,而皇后更是闭门不出。
阿娘走投无路,只得争宠自保,却没想到争宠无异于饮鸩止渴,在皇帝的又一次宠幸后,阿娘被魏贵妃幽禁冷宫。
初入冷宫,阿娘是欢喜的,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摆脱那些贵人们的凌辱,即使会老死宫中,她也由衷的欢喜,却没想到肚子竟然一天天的大了起来。
阿娘怀孕了,她厌恶、惶恐、绝望,她想过撞死一了百了,想过去太医署偷些藏红花,可拖着拖着,在第一次胎动时,她改主意了。
在司膳和过去同僚的暗中帮助下,阿娘怀胎十月生出一个女婴,在冷宫里藏了五年。
可后来,久病在床的皇后驾临冷宫,禀明了皇帝,在皇帝厌恶的眼神中,石砚上了皇家玉牒。
魏贵妃赐名——
石见。
阿娘后来总是抱着石砚泪流不止,阿娘说不是石见,是砚,是文房四宝中的砚,是天底下最珍贵的石砚。
后来,先皇后病入膏肓,她在临终时喊着,皇帝误了她的一生,可先皇后何尝不是误了冯舒的一生。
先皇后死的那天,阿娘笑得很开心,很开心,可笑着笑着泪就流了下来。
烟雾缭绕中,石砚似乎看见了阿娘,阿娘说。
“皇帝误了我们的一生。”
石砚收起思绪,冰凉的泪水划过脸颊,眼角下的伤痕隐隐作痛。
她取出怀中的玉兰见月簪,轻轻放在灵位前,道:“阿娘,今日五皇兄送我一支名为玉兰见月的发簪,作为及笄礼。”
“阿娘,我好高兴,好开心。”
石砚望着那支簪子,眼中最多的不是喜悦,而是怀念:“我终于见到了您口中来自家乡的花。”
自她有记忆以来,阿娘便常说,在她的家乡盛开一种名叫“玉兰”的花。
春天的时候,白色、粉色、紫色的花朵开得漫山遍野,即便没有绿叶妆点,可花头总是昂扬向上,像一颗颗温润的玉缀在枝头。
宫里原本有一片玉兰园,她做宫女时想家了,便常跑去玉兰园里捡几片花瓣夹在宫规里。
可惜后来,魏贵妃说玉花开花无叶,瞧着素净单调,便砍了玉兰种成海棠,玉兰园也改名叫海棠园,自此宫中再无玉兰踪迹。
“阿娘,小砚终于第一次见到了玉兰花。”
石砚缓缓将玉兰见月簪取下,紧紧的贴在心口处,一如幼时阿娘抱着她般。
良久,桌上供品的香气扑入鼻中,小黑饿得直舔自己的爪子,见石砚起身将灵位归位,似是察觉到她的难过,将柔软的小脑袋贴进她的掌心。
“喵——”
石砚感受着掌心的温热,从供品上揪下来几颗葡萄喂给小黑。
供品的都是有数的,大多都不能动,若是让司礼大监发现,宫人们是会受罚的。
不过也不是全都不能动,石砚将祭品中的神仙鸡底部的鸡肉细细撕下,诱人的油香瞬间吸引了小黑。
“嗯嘛——”
小黑吃的津津有味,看得石砚也食欲大开,神仙鸡尽管已经放凉,但软嫩的鸡肉在刚入口的瞬间便化开来,满口的油香让人回味无穷。
转眼间,神仙鸡、琥珀蜜炙鸭已经是内里空空,小黑瞧着已经吃饱了,眯起眼睛懒洋洋的趴在供桌上。
石砚意犹未尽的收手,在吃的话,表面就要看出来被人动过的痕迹,不过肚子虽然还空着,但味蕾却被极大的满足。
倏地,门外似有人影攒动,小黑警觉的竖起耳朵,“喵呜”一声,示意石砚赶快离开。
可门口的脚步越来越近,门外已清晰可见来人身影,石砚慌忙抱着小黑藏进供桌底下,桌围垂下,展翅的仙鹤正好遮盖住她的身影。
透过桌围缝隙,石砚可见神宫大监的推开殿门,他的声音低缓,远远的传入石砚的耳中:
“永安王殿下请进。”